今年盛京里的第一场雪,整整下了三日,也没个要停歇的意思,西风中婉转哀唱的轻曼雪花,仿佛在诉说着三百年前,那一场眼神决绝的别离。
我倒悬在梁上,被脑子里猛然闪过的记忆碎片撑得有些头昏脑胀,神思尚还不大清明时,只听梁上“吱呀”一声轻响,原本悬住我脚脖子的一根晶莹丝线忽然有些不堪重负,紧绷欲断。
等等,脚?
难道我已恢复人形了不成?
还不等我将自己的猜测落实,我整副身子便有些耿直地落在地上,狠狠砸出“啪嗒”一声闷响。
我忽然有些后悔,早知道临鸢变的这根绳子这般不牢靠,我便不要急于化出这个人形,虽然,我尚不晓得自个儿是如何化出这个人形的。
透过窗棂揽进几缕细细的风儿,桌案上的萤火微微动了几动,我不着寸缕的脊背遽然有些森森凉意。
我瑟缩着身子,在寒冷的驱使下熟门熟路摸上了临鸢的金丝楠木大床,裹好厚厚的锦被,心安理得睡了个饱。
待我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起身,迷蒙的眶子里忽然闯入的一张脸,让我感觉不大真实。
“明游。”我下意识唤出这个名字时,忽猛然想到,位列上玄的那一位仙君好似也叫明游,明游的明,明游的游,于是我遽然撑开了眼,将他一张妖娆到人神共愤的倾世容颜瞧了会儿,恍然意识到,我同他身份悬殊,立即抖着嗓子怯怯改口,“仙君。”
明游好看的眉峰一挑,“哦,都记起来了?”
我撑着脸皮笑了笑,迟疑着开口,“往日眼拙,在仙君面前多有冒犯,仙君大度,不要同我一般见识才好。”
一缕清风扫过他的颜面,不置可否。
他邪魅的眼角挂起嘲弄,“莫不是我座下两个仙童迷路在此,偶见临府中有一丝异样,若非进来一瞧究竟,竟不晓得你这样狼狈?”眼角的戏谑划过我的脖颈向下,“怎么,连件衣衫也变不出来了?”
我直觉整个房间好似比方才更冷了些,掖了掖锦被,遮住不幸暴露在空气中的半个香肩怯不生生回了句,“我哪里狼狈了?”
“被人悬在梁上,还化不出个人形,怎不算得是狼狈?”他毫不客气拆穿我。
“你怎晓得?”我一时性急,连仙君的敬称也忘了。
他忽然整了整月白的仙袍,忽然端起仙君的架子,嘴角勾起的浅笑纯白无暇,“本君替你解开缚形咒,又断开脚下的束缚,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我,我真是谢谢你,谢谢你叫我挞在地上,见死不救,害得我骨头都碎了一地!
我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不敢露出半个不敬重的表情。
明游仙君,可是我们仙界最大的官儿,惹不得,惹不得。
“临府中可是来了生人?”明游忽然沉声道,眼底一抹警觉几不可察。
“前来捉鬼的太史令孔笙。”我据实以答,不敢隐瞒。
他眸中笑意凝成水畔莲花,微带冷香,语气却添了些冷鸷进去,“那个小老朽,还是不死心呢。”
我正疑惑明游话里的意思,他便轻轻一抬袖,一副浅紫留仙裙便出现在我床头。
明游的衣品,上品中的上品。
他离开的时候,我并没有机会问出小白泽的近况。
许久以后我才晓得,那一身浅紫留仙裙,本是明游真身涅槃前退下的绒毛所造化,可抵御业火侵蚀,更可掩盖我身上的灵气。
明游会送我如此珍贵的衣衫,只因为惦记我这一株繁缕草的并不只是一心登仙的孔笙而已。
明游待我用心良苦,而我却不能投桃报李。
那日,我重回人形,又终于有了称意的衣衫蔽体,好不容易寻了个心情,打算去见一见那狠心将我悬在梁上的临鸢。
我觉得他平白无故将我挂在梁上挨饿受冻整整两月,实在是不大人道,我要同他好生辩白辩白。
可惜我打好的一番腹稿,在雪月下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形里,哽入喉头,化成漫骨的冰霜。
男子撑起一柄油纸伞,女子依偎在男子肩头,一副清白的容颜使人生怜,伞沿盖过男子一半的容颜,看不清情绪,只辨得唇角依稀勾起的弧度,大概是欢喜。
我以为我和临鸢之间只横了一个已故的曼若汐,可世事难料,即便终葵诗微只有曼若汐的七分神韵,亦能轻易走近临鸢心里。
我呆呆站在廊下,看他们朝我一步一步走近。
我终于晓得,何以青丘妖帝临鸢没有拒绝让一个凡人女子入主临府。终葵诗微何其幸运,能得了汐姐姐几分神韵。
“长龄,你怎穿得这样单薄?”
不知二人何时走上这回廊,临鸢为诗微掸去斗篷上的落雪时,如是问我。
我看了看洋溢在诗微脸上如春花般的浅笑,良久回神。低头扫了扫身上的留仙裙,不知是哪里来的清风,将丝质的裙摆吹起一个弧度,飘入雪中,有些凄美凉意。
空气中有片刻的沉默,片雪不落。
心口忽然就痛起来,抬手按住,有些窒息。
“长龄?”
见我久久不应,临鸢又如是唤我。
我恍然回神,目光落在他二人交缠的十指,别过脸去,望了望愈来愈汹涌的暴雪,干干笑了两声,“我瞧着你二人英雄美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委实叫人艳羡得紧,如此良辰美景,佳人软玉,我怎好打扰则个,告辞,告辞。”
说完逃也似的离去,忘却了本来目的。
我忽然,不想继续待在临府。
我这个人一旦有了什么念头,便也不会管周遭境况如何、天气如何,便会如是践行。
我觉得,我对临鸢这一点点不痛不痒的情愫,应当大刀阔斧挥斩了去。怎么斩,我还没个主意,但我想首当其冲应当还了我欠下的债。
那些枉死在我手上的白狐,只算是抵了沫蝉小姐姐的命。我今后,概不追究。
但,我真真正正觉得愧对临鸢的事,还是弄丢墩墩娃儿这么一桩。
我琢磨着,也许两不相欠,才能两不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