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休整第二十日,夏景璃仍旧没有下令拔寨行军,反倒真真是费了好几日功夫,为他那不慎捐躯的金簪择了处风水宝地风光大葬,听说陪葬的物品皆是军需要物,监军老爷三番五次劝谏皆被驳回,险些被气得吐血,盛怒之下更是上疏参奏当今皇帝陛下,细数其五大罪状:镇国王爷枉杀北齐质子,蓄意挑起两国战端,大军连日休整贻误军机,沉迷声色犬马酒池肉林,无端动用军备荒唐至极,实难担一军统帅大任,望陛下圣断。
岂料那奏疏一来一回去了十几日,却等来两个结果。
一是,当今皇帝陛下表示十分信任自己的亲皇叔,请监军全力配合,休要妄议扰乱军心,否则定斩不饶。监军老爷无奈叹息,虽窝了一肚子火,却也只能忍气吞声。
二是,北境将帅墨夷文督频传捷报,北齐屯军悉数撤军,偶有几骑小营偷袭边防,亦被击溃退敌。夏景璃略略想了想,毫不迟疑地下达将领:鸣金收兵。
夏景璃一纸将令,十万大军出师一月,尚未抵达北境,又在尚无一个战役的情况下,就要班师回朝,这还是征战史上开天辟地的头一回。
当然,纥奚穆煌偷袭大营的参与者已基本死于当晚,许多人尚不知情夏景璃叫纥奚穆煌吃过这么一场败仗。
大军回程的第二日,途经一处风水宝地,夏景璃忽然来了兴致,撇下大军,孤自遁逸。
洪初元年,二月初二,夏裔君初登大宝,祭天封禅时却被旱天玄雷砸死,好不凄惨。奈何夏裔君姬妾无数,却尚未生出一个皇子来,随即先皇第二子在众臣保举之下即位,同在祭天时分意外身亡,相国孔笙一语道破玄机,“七杀、破军、贪狼三星聚合,天下易主。”
噫嘘唏,呜呼哀哉!
顿时,这个万人争羡的皇帝位,一时间成了众矢之的,幸存的几位皇子纷纷避之不及,生怕一个不小心死于非命。
于是这个皇位,兜了一个大圈,又不得不落在夏景璃身上,可惜这张龙椅,夏景璃却是视之如敝屣、不屑一顾,莫不然早前也不会将皇位让给夏裔君那个草包。
朝中大臣多番寻顾夏景璃,却未能找见其半个踪影。
泱泱大国一时陷入无人登基的窘境,以至于魏国国君之位持久悬空,早朝无人可拜,人心惶惶,一派惨绿愁红的景象。
只是这些,与我何干?如今与我有莫大干系的,莫过于我如何能恢复真身,不必在夏景璃腰间则个担惊受怕。
于是我每日潜心告求列殿十佛,终于在第三日得偿夙愿。我想应是我的虔诚为上苍所感动,才终于在夏景璃熟睡这般夜里显露人形。
所谓伴君如伴虎,夏景璃如今尚未登临君位,却是个脾气乖戾的虎。我自是不愿与他同一屋檐,恢复些许仙力时,便恨不得脚底抹油、日行千里。
只是我不知,我是否能化身人形,又是否能捏个仙诀,全权在夏景璃一念而已。我曾为逃出生天窃喜不已,却原来早已入局。
我腾起个云雾,路遇一个要吃我的异兽,额生犄角,颈纳瑞彩,双翼生金,通身雪白……这分明是一副白泽模样,天底下的白泽,据我所知,如今也只余我认识的那一只。
不过个把月,白泽竟已长得这般健硕了?我望着它如今似个成年雄师般的大小,心中颇为称意。一心只想同它来个热烈拥抱,全然忘了白泽如今只想吃了我的宏愿。
我本是个仙人,却只是个司文职的末等仙命,战斗力根本不值一提,更遑论我此刻的行为等同送羊入虎口无异。
可怕的是,我竟没能意识到这一点,天外一道白光将白泽打回巴掌大小时,我甚至挽起袖子同那方外来客如此理论:“是哪个不长眼的中伤我家白泽?”我如是说着,抬手为受惊后落到我怀里的小白泽顺了顺毛,发现它将我的衣袖撕咬得正欢。
“本座路见不平,拔毛相助,无妨长龄小君挂在心上。”人未到,声已至。
咦,这声儿,颇为熟悉。拔毛相助?我正不解着,天空中便有一簇白毛落下,还真真是个拔毛。但,相助?从何说起?
我正疑惑着,那人终是在我一丈开外显现个形,我一喜,缘是那时一同听过《平昌调》的白啻妖君。
我见他身量愈发清减,宽大的道袍似能塞下两个活人,清秀的小脸上颧骨突起,背后九尾如孔雀开屏般发散开来,更衬得他瘦削无骨,使我不禁叹了口气: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瘦骨脱皮。
“长龄小君这般脉脉含情地盯着我,莫不是为本座方才英姿折腰,以至于情根深种、难以自已?”他捋了捋额角两绺风乱的长发,唤了个哀叹的语气,“本座为妖很是专一,断不会因为小君的几分姿色就别恋移情,我劝小君早日放下对本座的痴心,弗要妄想。”
我嘴角一扯,足下的云头颤了几颤。
小白泽许是为他的话所惊,獠牙“不小心”蹭破了我胳膊上的皮。
适才我吃痛一声,见小白泽乖巧地将我望上一望,眼底氤氲着泪气甚是委屈。我拍了拍它毛茸茸的头,施法将那道浅浅的伤痕隐去,它又发狠地啃着我的衣衫。
幸而,是这件凤紫翎饮火裙,一般精怪伤不得分毫。
见小白泽无恙,我如是同白啻回复,“多日不见,妖君还是这般幽默风趣。”他从前哭哭啼啼的模样我还记忆尤新,委实同我理解的幽默风趣相去甚远,但为了化解尴尬,我亦只得如此回应。
白啻脸上愁容不改,目光落在我怀里的小白泽,如是提醒,“小君可要当心这个小东西,本座怕它日后会吃了你。”
我蓦地忆起那时大白泽临终遗言——吾的孩儿,小白泽,会吃了你,吸收你的灵气,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妖。
异兽的生长尤为迅速,但小白泽并不是纯正的白泽血脉,妖力及生长方面有一些非外力不可突破的瓶颈,小白泽之所以会遵从母训此生以吃下我为目标,便是为了借助我这棵三界独独一份的药用仙草突破这个瓶颈。只是后来,白泽始终没真的想吃了我。农夫与蛇的故事总有例外,小白泽不似蛇一般的冷血无情,我亦不是农夫一般的任人宰割。
我拎起小白泽颈部的绒毛令它同我对视,见它四肢耷拉着任我宰割的模样释然一笑,“倘若你真能吃得下我,我便遂了你的心意可好?”我话音刚落,分明见着小白泽眼底一软,随即倔强地别过头去。
我则笑眯眯地拾起它毛茸茸的小身躯在脖颈间蹭了蹭。
它虽一脸嫌弃,却也任我处置。
耳畔忽有叹息传来,“冤孽啊,冤孽。”又闻见他鼻息间逸出一个笑,“长龄小君既然无碍,本座便要告辞了。”
“还是去寻歆玥娘子么?我听闻她已不在十里画舫。”我急问。
他答得揪心,“是啊,她可是我此生唯一放在心上的女子。”
我定定地望着他回身而去,他哀怨的语气同轻灵的身姿不过须臾便已消弭长空。
白啻为了歆玥娘子,甘愿舍弃一切,只是没料到,最终的最终,是歆玥娘子舍弃一切而成全了白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