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子以为自己被困囚在某个无法完整知觉的世界。周围的空间狭隘、混沌、肮脏,却温暖和静谧,就像人身体里的某个地方。
他的身躯在这世界里漂浮,也随周身不停剧变而猛烈摇晃,他抑制不住恶心,并快要窒息了。
依靠生的本能,他奋力突破这禁闭,终于睁开了眼睛。
实在太黑暗,只能从门缝里投进的月光,看清自己眼前。然而这眼前,却叫他惊惶失魂,在他面前,确切的说在他身体下面的,是小姐不涕。是袒身的不涕,就与他咫尺相离。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冬天最冷的时候,偷抓一只鸡来,用手插进鸡翅膀下面的绒羽,触到鸡的皮肉,来捂手取暖。而他现在身下,就像那种知觉。
然而这闪念马上就被他忘得一干二净。因为他显然意识到这暖意来源的是人,而不是鸡的皮肉。
稗子却吓得僵住了,全然不敢动。小姐此刻还闭着眼睛,头歪向一侧,朝向自己的眼角,却能看到很深的泪痕。
不涕睁开了眼,此刻,两个人终于目光相向了。
稗子不敢挪开目光,同时他渴望这相向的目光能够停留更久,然而不涕却只在片刻间,就转过头,仿佛厌恶般又闭上了眼睛。
稗子仍然注视着不涕那张侧过的脸,突然感到心痛。他不是因为羞怯而心痛,而是哀伤的心痛,他哀伤小姐那洁净的、高贵的身体,竟然紧锁在她眼中的肮脏之躯下,却并未有真的力量抵抗。
不涕仍然躺在那里,丝毫没有动弹。可却完全失去了平静,她先是紧闭双唇,只在胸中捯气,然后张开口,奋力地喘着粗气。
稗子这时感到从脊背到心腹的寒意,才意识到自己竟也袒着身子。
不涕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开始低声咳嗦。稗子在身边摸索,终于摸到了衣服,忙盖到不涕身上。
“小姐,我……”
“别出声。”不涕打断了他。
直到此时稗子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并未想到应该说什么,可不涕却必须阻止他发出任何情绪上的声响。
稗子不敢说话了。他也不敢再看不涕,背过身子,继续在黑暗中摸索,才确认刚才盖在小姐身上的是自己的衣服。
稗子小心地回过身,不涕仍然躺在那冰凉的席榻上,一直没有动。但稗子能感觉她已经睁着眼,正看着自己。
“你后背的伤疤真难看,我没摸过这么恶心的东西。”不涕仍是用那一贯的蔑视的语气说。
稗子仍然不敢说话,恐惧的心情却有些淡了。
“你把我扶起来,我必须走了。”
稗子伸手扶她,可不涕刚刚用力,就感觉身下疼痛。她用一只手抚到下面,然后把手提到门板缝隙照进的月光下。两个人都看清了不涕的手,手上居然沾满了鲜血。
稗子的心脏又猛然一骤,他不由地身向后仰,不敢看不涕那只手,更无法猜想是自己,还是他们两人究竟做了什么。
可不涕却没有表现出他那样的惊吓。“你不用怕我身上的血,但我不能弄脏自己的衣服,你快找一块布给我。”
除了自己和不涕散落的衣服,稗子摸不到其他可用来擦拭的东西。但不涕不能等了,他把稗子的衣服扔过去,“你从它上面扯下来一块布。”
稗子按不涕说的照做了,又扶着不涕坐起来。不涕把身上的血擦拭完,让稗子帮着她把衣服穿上。
稗子以为不涕受了不轻的“伤”,已然没了力气,可她还是坚持自己站起来,然后把身子倚在墙上。
稗子想起身扶她,才想起自己仍然袒着身子,便先是哆嗦着把自己的衣服套在身上。小姐仍然倚靠着,蹙眉闭眼,面容上是昏嗜和疼痛的表情。
“我感觉冷,你为我取取暖吧。”不涕的声音比刚才轻弱无力。
“小姐,我怎么为你取暖?”
“抱住我的身体吧。”
稗子又照做了。但那张开的双臂,好像只是挂在自己肩膀,像木偶一般笨拙无力,从自己肩膀搭到不涕的肩膀,又缓缓内曲向下,终于搂的有些紧了,然后他把胸膛僵直地贴在不涕身上。
稗子无法判断他的身体是否给不涕传递了温暖。不涕没有像他那样伸手搂住自己,她只是从墙壁倚到稗子的怀里。
在稗子从前的记忆里,不涕一直拥有比自己更高大更健壮的身躯,然而此时他终于感觉自己怀里的人其实很柔弱瘦小。
不涕的脸上仍面无表情,身体却控制不住地抖栗。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很短时间,她在稗子怀里止住了颤抖,然后她轻轻推了一下,稗子松开了身体。
“那块脏了的布,你把它扔掉,埋掉,烧掉,一定不能被别人发现。”
不涕说完这话,门又敞开了,门外的风比昨天更烈,寒气呼啸而入。
月光正面对着稗子的房间,不涕就站在月光照耀之下,背身对着稗子,她身上白色的衣服随寒风而舞动。
稗子看的到不涕仰起了头,她和自己一样正在望着那轮明月。
于历经沧桑,天地亘古的时刻,再没有比那一夜更圆更亮的明月,再没有比那一夜更洁白的衣衫,再没有比那衣衫下更叫人心念不忘的女人。
不涕缓缓地挪开脚步,最终留下一句,“我走了”。一阵风咆哮而过,瞬时间把那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卷走了。
稗子索性不再关上门,他继续望着明月,一夜无眠。
但在黎明之前,稗子却昏睡过去。不过没多久,他就感觉有人推自己。睁开眼,是个主人家里一个女仆人。
女仆说有重要事,所有仆人都得起来,让稗子也赶快到院子里去。
稗子系上衣服,赶紧出了门。外面下了一层薄雾,凝结的冰凉的空气,直扑面门,寒气袭人。
太阳还没升起来,在迷雾中的世界就像砾石一般灰暗。
稗子走到院中,借着薄雾下的微光,看清楚主人宅院里所有仆人都已在这里等候。
享大人和他的夫人是一起出来的,候在最靠院门的仆人早有准备,见主人出来,就打开了宅院的大门。
在氤氲下,稗子还是看到门外停着一辆马车。那不是主人家里的车,御车的也不是主人家里的鬃哥。
不涕终于走了出来,身边没有仆人跟随。她直视前方,端正身子,平静地一步接着一步。
夫人本来是想主动迎上,照料不涕的目光。但不涕的目光全然没有挪动,夫人便止步了。
不涕从主人和夫人身边走过去,无言无声,也面无表情。她就像一场静雪过后开始结冰的湖,连一个涟漪都不愿为这两个人留下。
不涕也走到稗子这里。稗子全神注视着她,她竟然还穿着那件白色的衣服,几乎与这灰暗的世界融合为一的白色。但在稗子眼里,那是皎洁无瑕,又跃动轻灵的颜色,并且除了不涕,自己和这周围的一切都不配拥有颜色。
稗子盼望不涕能最后看自己一眼,只是一瞥便也足矣递及一切。但他没能如愿,他妄想的小姐和自己已经有了,或者一直有着某种羁绊,但在不涕眼里自己和周围的人和一切没什么两样,没有什么是值得流连或是回顾的。
卜享,夫人以及其他仆人都跟在不涕后面。这是卜享第三个待价而出的女儿,然而却极有可能是他在人间能见到的最后一个骨肉。
稗子偷偷看了一眼主人,所有人都知道这对父女之间的绝情,只在此刻,却更是真实无赝。他和自己的女儿一样,面无表情,注视着不涕走向马车。这过早的晨间,如果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恐怕也只是倦怠,似乎是等着这一切快点结束。
会不会除了自己,就再没有人留恋小姐呢?稗子心里悲哀地思量。他不敢移开视线,仍然期盼着不涕在上车之前,能够回过头,哪怕让自己感到与其千分之一对等的留恋。
然后不涕终究没有回头,她只是朝前看,一直朝前看。终于她的目光移落到了御夫身前的那匹马,那匹马体垂头无力地喘气,眼睛里满是疲倦。
不涕看着那匹马,突然间笑了,而且是出声的笑了,在自己的笑声里坐上了车,然后笑声也便戛然了。
御夫坐在车前,临行还转头问一声享大人,“大人,现在起雾了,要不要晚点再走?”
卜享冲他挥了一下手,只是示意他现在就出发,却没有说一个字。御夫的马车就这样扬长而去。
马车很快就在迷雾中消失了踪影。
人们回头走进院内,仆人们都开始各安其事。稗子以为接下来这一整天,他都将沉浸在失去小姐的痛苦思绪中。可这思绪才萌生的一瞬,一声尖锐的惊叫声就将其打断了。那声音是从奴隶窝棚那边传过来的,紧接着传来的是各种骚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