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幽篁亭秋雨过后,天是愈来愈寒了。中秋夜那场细雨虽冷却不寒,不似现在秋雨绵绵,空中微微湿润,且带着横玉身上一样冷冽的气息。
这两天来我并未见过横玉,因为天寒,总是缩在房间里头,不想出来。日日守在窗边暖炉火,看着扉外秋雨淅沥,淌在瓦檐上,湿了雨中桂花香,也不知这雨何时才能停,趁着还未天寒地冻的,去城郊找找百里先生,问一问我师父现在何处也好。
望着面前这个银铃铛,有些不知所以然。铃铛倒是做得精致细巧,上头还有用玉嵌进去的“云裳”两个字,是千衣托人送来的,说是为了防止坊内混进外人,给坊里所有人都做了一个,只是身份不同,用作“云裳”两字的材料也就不同,临风那处想必也是送了一个。同这银铃铛一起被送来的,还有个玉佩和一封信,玉佩暂且不提,这信却是有点问题。
据我……据我和临风聊天时他无意说起来千衣写信的习惯所知,千衣在写信时,习惯将信纸左上角折上一折,然后画个双圆圈,有时候心情好点会在圆圈里头写个收信人的字。虽然我无姓,也无字,只有一个名,但是这回信纸上却干干净净,外面信封的火漆也被破坏掉了,信纸上连痕都没有,而且信上说让我巳时去风满楼一晤,她明知道我这个时节是不愿出门的。
寻思着拿了信纸去问问临风,下到了二楼便看见叶昭在楼下大厅偏里头的一张红木桌子旁边站着,红木椅子上背坐着一个灰袍男子,看身形有点眼熟,但我不关心那是谁。
扫了一圈大厅,除了那两个,这大厅里空空荡荡的,竟别无他人,平时负责打杂的伙计也不在。
我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两人,粉红衣裙的叶昭小姑娘言语不停歇地说着话,观其动作神态,似乎激烈了些。而那灰袍男子却恍若未听闻,泰然自若地一口又一口地喝着茶,没有束发,墨发顺滑而散乱地披着,除了喝茶的动作,并未有其他回应之举。
能让叶昭如此,并且还气定神闲的……该不会……
仔细一看,那灰袍男子还真是横玉,我原本还打算下楼去,看楼下这情形,反而有些踌躇了。毕竟先前还跟人家心上人亲嘴来着,虽然并非我愿。
于是干脆靠着二楼的栏杆听个墙角。正想着,那厢横玉已放下了茶杯,说了一句模糊不清的话,气得叶昭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大喊一句:
“你不要后悔!”
看样子她是依然没有放弃,而且还打算做点什么。
叶昭小姑娘说完那句不要后悔之后,就低头从横玉面前跑开了,不过在即将冲出门的那一刻,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一眼望的不是横玉,而是我,突然感觉后脊背一阵发凉。
自然,横玉没有错过她的那一眼,也没有错过楼梯上听墙角的我。
横玉看见了我,没有在继续喝茶,也没有说话,只是挑起一个微微笑容望着我,眼神有些无可描述。似乎含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我有些心虚地别过头去,一半是因为偷听墙角被发现,一半却是因为那天幽篁亭里的拥抱。为了不让场面尴尬,于是我开口了。
“你方才和叶姑娘聊了些什么?竟惹得她如此生气地跑了。”
“她说她喜欢我。”
横玉继续含情脉脉地望着我,满眼均是春意般的柔情。
“然后你拒绝她了?”
“是。”
虽然这个时候有些不自然,但我还是厚着脸皮问下去了。
“为何?”
“自然是因为……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谁?”
“海底月是天上月,心上人,自然就是眼前人了。”
极其做作不自然。
“我以为你只是为了挡桃花才说的那些酸话。”
横玉敛了微笑的神色,招手示意我下楼。下了楼,近距离看着他身上灰色烟云布做的衣袍,我又看了看自己的粗布灰衣。这差别有点儿远了。
曾经听千衣说过云裳坊内进过一种金贵得要死的布,就是叫做烟云布,还曾带给我一块用这种布做的白莲手绢。
千衣送给我的礼物很少有符合我心意的,然而这块手绢却是极合我心,最初收到时,只以为是一种很滑很轻柔的布料,时日久了,却发出了淡淡香气,据千衣说,这种布可以收集每个人最为贴切的气息。只是这块手绢如今不知遗漏在何处了,可能丢了,也可能在九寒山的竹坞。
不知道横玉身上的味道是如何。我往横玉身边靠了靠,只闻到熟悉的冷冽气息。接着是他悠然开口:
“你是不是认为我就是一个像叶良辰那样的纨绔子弟?”神情不太妙。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几个意思?”
我决定换个话题。
“今日怎的没有一个客人?伙计也不在?”
横玉脸色虽不好,但也依然回了我的问题。
“临风给所有人都放了一天假,这一天醉仙楼闭门谢客。”
“那你知不知道临风在何处?”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信纸,犯了愁。临风除了身子不好时,一向都找不到人,这几天身体渐渐好转,行踪和我师父有的一拼。
“不知,你可是有什么事?”
“确实是有点事。”我将信纸递给横玉看,他摸了摸信纸,又看了信封一眼,修长骨感的手指摩挲着信纸。
“这信有人动过手脚。”
聪明。
“你可知风满楼是什么地方?”
我坐在了他对面,“燕京里头最大的赌场,也可以称作是青楼,是头号大家叶家的地儿。”
横玉端茶轻笑,“不止。”又喝了一口茶,缓缓道:
“风满楼看似是个风花雪月之地,其实是个情报楼。”
你如何知道?
本想问这一句话,又想他是一国之相,知道这些也不足为奇。
“今日巳时我与你一同前去。”
还未说话,横玉就继续接着发言,这句话是陈述。
和我一同去,他在担心什么?
这么引人注目的吗……
我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一家外表十分雅气,并且镶着金边的三个大字的牌匾,略微有些诧异,不过踏进这屋子,我便无所谓了。外头珠光满满,内里也是罗曼绮翠,流光溢彩。叶家最大的赌场,亦是最大的寻欢之地,却取个与它不大相符的风满楼作名,这便有了些意思。
横玉寻了个较之清净的地儿,与我一同坐下了。刚坐着,那个老鸨见我俩坐下了,又是难得的新面孔,便开始招呼姑娘们往这个还算清净的小角落涌。
还好出门时换了一身男装。
那些身着薄如蝉翼般纱裙的烟花女子一个个都往横玉身旁挤,似乎不打算理会我,只有一个十分瘦弱的粉裙女孩子小心翼翼地站在我身旁,慢慢蹲下来,替我捏着腿。
于是清了清嗓子,压着声音说话:“行了,你不必如此做,我今儿腿不酸,去给我沏一壶茶。”
“公…公子想喝什么茶?”
那粉裙女孩儿见我不让她捏腿,便颤抖着收回了手,一副乖乖样子伏在脚边,说话也是细声细气,像是有谁要打她。
“自然捡你们这儿最受欢迎的来伺候这位公子了。”
横玉悠然道,嘴角还擎着笑。
我往横玉那边瞧去,发觉除了一个红衣女子,那些彩衣姑娘都纷纷围着白风流。
以我的身形气质,眉间风流都不及横玉,以是我在风月之中也被冷眼旁待了。
无妨,小事而已,我又不是个男人。
那个傲然独立的红衣女子依然站着,脸上没有任何谄媚的表情,确切的说,是没有表情,又一张冰山脸。
我看着这红衣女子,忽然来了些兴致,想看她要做什么。却见横玉从那些美人花里头倏地站起来,面向那红衣女子,朝她伸出手来。温文尔雅道:“秋儿,我回来了。”
秋儿低下头,不语。
“玉公子,您别看我家姑娘这副不理人的模样,在您不在的日子里啊,她可是将您给她的信物日日都挂在腰间呢。”一旁的蝴蝶紫衣婢女开口。
哟,看样子,这是老相好了。
“公子,茶来了。”那个粉衣小娃娃端来了一杯茶,放在手中也不烫,入口也尚好,喝完茶香萦绕着鼻尖。
“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自小失了父母,没有名字,被妈妈接到风满楼后赐了一个名字,叫莲花。”
嗯,看着确实挺莲花的。
“公子,不知这茶您喝得如何?”
正欲重新看好戏,莲花就冒出来了一句话。
“这茶不错,你也不必拘着了,坐吧。”
莲花脸一红,似是有些兴奋,捏着的手也放松了些,福了福身:“奴家站着便好。”
我无意与她多聊:“随你了。”
横玉依然站着,那个秋儿却抬起头,一脸泪花,哭的极为好看。泪珠在眼眶里就是不落下来,落下来的泪水也是从眼睑最中流下,丝毫不显丑态。她又穿着一身烈火似的衣裳,更显得一个受了委屈的闺阁娇俏女子向心上人倾诉的模样。
但她不是闺阁女子,她是个青楼女子。
仔细打量了她的脸,一双丹凤眼,柳叶眉,青丝如丈。确实很美,只是脸似乎有点不同常人的苍白,难道是粉扑多了?
这样的美人在我跟前哭得梨花带雨,我大概也会像横玉一样拥她入怀,美色误人呐。
只是似乎忘了,我们来到底是干嘛的?
想起千衣托人送来的那封有古怪的信,忽然发觉这楼里似乎没有见着千衣的身影,刚想问横玉下一步打算,却见他抱起秋儿往楼上去了,白袍公子红衣美人,相配得很。瞧着有些扎眼。
他要去和美人重温旧梦,我当然不会去打扰,只得自行去结账,然后出门。
临出门时,莲花却拉住了我:“公子,莲花能不能求您件事?”
这个时候,我脑中突然想起赎身。
于是开口:“你想离开这地方?”
莲花愣了一下,继而猛烈摇头,真担心把头给摇落了。
“不是不是,莲花想求公子帮我带信。”
信?家信?她不是父母双亡么?
“什么信?”
“是前些天,有人帮我打听到了我远房叔父的音信,在这楼里虽好,却也没有什么亲情寄托着,所以……所以奴家想试着与他联系上。还请公子成全。”
莲花向我行了个大礼,我一惊,说:“你先站起来,这事儿你不求我也会帮你。”
跪在地上的女孩儿忙站起来,一张小脸很是开心,“那便麻烦公子将这封信交给城北于家的刘总管家,他会知道如何找到奴家的叔父的。”
一双纤细小巧的手捏着一封信,呈在眼前。
“信我会带到的,你且放心。”
这阵子事儿真多。
出了风满楼,对面是家茶馆,里面自然是有说书人,我这人向来喜欢这些新奇的故事,于是抬脚准备进,两个侍卫挡在了我前头,
“我家小姐请你去叙叙旧。”
气势汹汹,说得理直气壮。好像我不同意就要吃了我一样,所以我去了。
这两个侍卫生的人高马大,被他们看着,我也没有跑路的机会,于是就慢慢到了一个渡口,渡口上停着一艘雕刻金玉华美精致的画舫。
想必他们口中的小姐,就是这画舫中人了。
进了画舫,便听见琴声悠扬,声声如诉衷肠,婉转凄凄。
我知道画舫里头没有那个小姐,于是很快退了出来,转身向渡口旁倚水而建的楼阁。楼阁之上,一个华发素衣女子正听风抚琴。
我没有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