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马府,父亲是当朝将军。马氏一族本没什么势力,但父亲在职时的小心谨慎,使他步步高升,渐渐的,马家成了王都中的大家族。
这般说,马家是半道上崛起的家族,在我父亲当家主之前,奴仆都没有几个,房子只比普通人家大一些,所以我,便成了没人管的野丫头,每日在后院自己玩,当然也不会玩,就只好坐在石头上看一朵花开了败,败了开,看了几个春秋后,父亲就当上家主了,从那时起,我成了“小姐”。
待我十岁时,母亲为我请来了一位嬷嬷,与母亲一般大的年纪,身材臃肿,面色暗黄,我好像看到一个皱巴巴的橘子向我微笑。我觉得有趣,也向她笑了笑。嬷嬷见了,很是高兴,便与母亲连声夸我。
母亲从容的应付,一向的雍容,看不出有什么高兴。
母亲嫁给父亲,一开始是委屈了,因为她出自官宦之家,是正八经的小姐,会绣花。会识字,长的也好,当年有不少人向她提亲。
奈何她死心眼,非得看上父亲,就不顾家里反对,一股脑嫁进去。
但是,她没嫁错人,后来的某个夜里说起这些陈年旧事,她总爱摸着我的头,说:“女人在这个世上,聪明些总是好的。”
我可不觉得她聪明,只觉得她命好,嫁对了人。
她与我说这话时,马家已经水涨船高,父亲也深受皇上重用,而我,已过了十三岁,学了好些年的礼仪,琴棋诗画我精通,诗词歌赋也说得来,绣花什么的皆能拿的出手,母亲觉得可以了,便带我出去见人,王都中的上流圈子,我轻轻松松融入进去。
皇后娘娘寿辰之日,特命母亲和我进宫去。
我觉得好生无趣,只我一个官宦小姐进了宫,其他的便是皇室的人,我不熟悉,也不敢随意结识,怕失了分寸,惹人非议。于是便坐在长廊的长椅上,愣愣看着金色黄晕中的荷花。
一只小巧的蜻蜓低低划过水面,透明的赤翼在水上划起一道笔直的线,盘旋了好久,远瞧着像湖面的一点点涟漪。我的目光随着它游走,它却灵敏,跟了半天,我已看不到它的踪影。我向四处看了看,没有找到蜻蜓,却意外发现了坐在亭子中的少年。
我仔细瞧了瞧,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只他一个在那坐着,目光沉在湖水中,一动也不动,神色冷漠,白瞎了一张好看的脸,我心中缓缓一跳。
我没再敢继续看,抬起女儿家的矜持,心不在焉的赏荷,却又忍不住偷看他两眼。我想他若是知道我偷看,必定是不屑一顾。
可他遥遥对我颔首,然后便不再看我,我只装在他的眼中一瞬,他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只是出于礼貌罢了。我看着微微漾起的水面,一时间有些心烦意乱,我刚刚是不是该对他的笑一下,好显得从容淡定?
回来后,我特意琢磨了一下子当日前去的皇室,一番推论,按年龄来算,他应该是瑞都王府的世子。
当时我正坐在院落中央,桂花的香气淡雅素馨,浅黄色的雾一般萦绕在身旁,我轻轻嗅着,目光却落在很远的台阶上,摆放的艳丽牡丹,觉得刺目,撇过头,心神不宁。
母亲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觉得大皇子怎么样?”
我说了一堆好话,其实我根本没见过大皇子,只是说这些总归没错。
但是过不了不久,大皇子就死了,皇宫内外一片纷杂,我懒得操这份闲心,忙着打探瑞都世子的消息,日子总会恢复平静,反正皇上也不是就这一个儿子。
瑞都世子,除了他的父亲外没什么亮点,绝少与皇室来往,我看他是低调,懂得韬光养晦,定是个聪明人。
心系着心系着,我便成了待字闺中的姑娘。
我就想,他的遥遥一眼,我便念念不忘,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
母亲对我的婚事一直在摇摆,我知道她的期盼也知道她的顾虑,既想将我许配进皇孙贵族中做皇族的一员,为马家增光,又想让我远离那些肮脏污秽,凭借马家的势力无忧过日子,哪有这么两全其美的事。
她既这么摇摆,便由她去,左右我不着急。
可是他好像着急了,娶了何宰相的女儿。
听到消息时,我手中的筷子啷当一下子落在地上。我觉得自己好好笑,说不上来的好笑。
可我依旧去打探,听到了很多关于世子妃的传闻,都是些不好的,每每想起,我便一阵窃喜,或许那何氏长女并不适合他,或许我才是适合他的人。
这个想法吓了我一跳,像刀子似的磨我的心,我有时将他放的很很低很低,心觉他没什么能耐,我却是当朝将军的女儿,理应是我看不上他。
有时我又很悲哀,他现在应该和那世子妃一起写字,看书,闲话家常,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离他们太远,只有想象,能满足我的执念。
距大皇子去后,皇后娘娘第一次过寿,我去了,因为他和他的妻子也去。
然后我才知道,我可以这么尖酸刻薄,用尽力气去嘲讽一个人,我也不知道嘲讽的他那世子妃,还是这么多年来,可笑的自己。
他的妻子很漂亮,整个人像一支玉兰,我笑的很勉强,礼节回到我身上,支撑我说完那些场面话。
我想哭,因为他的妻子其实很好,因为坊间的传闻根本当不得真。
老天似乎不肯给我悲伤的时间,竟然安排了一出逼宫的好戏。
药下在食物里,我哪里还吃的下去东西,一直在恍惚,直到察觉到不对劲。作为一个武将家属,我的洞察力还是很敏锐的,女人们一个个倒下去,我迅速做出判断,如果是叛乱,我一定最危险,因为我的父亲掌管京兵师。
我从来觉得自己很胆小,可是对那两个恶心的士兵,我一点都没手软,只是担心被发现,紧张的不得了。毕竟第一次杀人,做的不利索,弄巧成拙,差点被害了性命,是那世子妃救了我,也是她顶着我的名号,斩杀了某某某头领,飞来横财一样,我成了救国功臣。
真相如何,父亲也是知道的。他当着我的面感慨,说那女子真真了不得,手起刀落丝毫不犹豫,男子都不如她这般果断,女中豪杰是也。
我听着,心里也没那么难受了,他们很般配,我应该寻找自己的良人,当年的遥遥一瞥,终归只是遥遥一瞥而已,不算开始,只算我心中不肯散去的余音。
曲会终,人会散,再动听的余音也不过绕梁三日。
嫁给太子,我不觉得有什么,寻常女子,婚姻之事自是要听从父母之命,父母认为那太子好,哪怕不是为了我,也一定有他们的道理。
我便嫁了。
太子掀开我的盖头,我坐在床上仰头看他,他将我从头到尾打量一遍,懒洋洋笑了,语气中有几分戏谑:“救国之女?可否耍几招给我看看?”
我一直觉得太子无脑,现在看来他还很幼稚,想到以后要和他过一辈子,心情就糟透了,敷衍客气道:“家父是武将,我跟在他身边,从小便耳濡目染,武功什么的颇有造诣。”言下之意是你别惹我。
他闻言不在意的笑了笑,一只手扶上我的手腕,挑眉:“你根本不会武功。你可小心些,我若当了皇上,你这便叫欺君。”
我低下头,心中不掩的惊讶,人人都说太子鲁直,毫无心机,可现在看来,他哪里是传闻中的模样?
我再次看他,忽觉有点眼熟,可我这是第一次见他。
他看着我,道:“我以前见过你。”
嗯?什么时候?
他说:“大皇子死前的皇后寿辰,御花园内的小凉亭里......”
我惊的张大嘴,不知道该说什么,造化弄人,这么多年想错人,临到最后嫁对人,我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说:“你怎么还记得?”
我也突然明白,不知是欣喜还是懊悔,如果我会记得那么多年,那凭什么他会忘?
“马玉凉,”他悠悠唤出我的名字,“玉宇折凉初半夜,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