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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月与心

她此生的快乐,只会和一个人有关,和他在一起,灵魂才能重获自由和快活。

“江河江河,呼叫江河,over。”

“满月满月,我在这里,over。”

海拉尔草原入秋,火烧云燃了整个平原。风悠然地吹,羊群悠闲地走,满月抓着对讲机在奔跑,草籽黏满她的裙摆。

对讲机只能在两百米内使用,江河从行李箱里翻出来的,他跟满月说:“满月,你可以跑快一点,声音散在风里也没关系,我们有这个,去哪儿我也不会丢了你。”

满月扎两条麻花辫子,细碎的发丝在风中绽开。秋天的高原上,她的脸被风吹红了,有些细细的裂纹,红扑扑的小脸上一双黑葡萄似的眼。央玛外婆给她做的那件红裙子颜色旧了,里面是一件深蓝的衬裙。深蓝深红,衬得她像六月的火苗,七月的湖水,纯净而热烈。

江河毫不怀疑,一个月前,他睁开眼看到满月的第一眼,就被这个蒙古族小姑娘迷住了。她那双眼睛,黑葡萄的夜,无与伦比的美。

当时江河食物中毒,被考察队的人丢在扎德勒的帐篷里,托付给满月的外公外婆。养好病后,考察队会有人来接他。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江河渐渐好了,好到他可以追着满月在草原上没有那么喘,好到他可以握着对讲机大声呼叫满月,好到他望着这草原上空的天,回忆起那个自己深爱的姑娘,也可以尽情地流出眼泪。

“去哪儿我也不会丢了你。”这句话最初是白月对江河说的,她的全名叫札儿白月,名字里有个月字。高二转学来时,她在讲台上用杜甫的诗句介绍自己:“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我的故乡在海拉尔,我是蒙古族姑娘。”

广州,距离海拉尔两千多公里,江河没去过那个地方,他甚至没出过省。恐惧坐长途火车的他,对坐了四十几个小时火车转学来广州的白月很佩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比不过广州地铁的便利,比不过应有尽有的商场零食和打不完的游戏光碟。他唯一有兴趣想象的是烤全羊,以至于他吊儿郎当坐在教室后面问:“那么,你家有几只羊?”

“四百只,那是我的嫁妆。谁要娶我,谁就拥有一半的羊。”十七八岁的她,正正经经的语气,没有一点扭扭捏捏的意思,全班讪然。她说在自己的故乡,淳朴传统的牧民人,十九岁的姑娘已然是两个孩子的阿妈。再有两年,她也可与人私定终身了。

札儿白月是班上四十个学生中唯一的蒙古族,她长得像个汉人姑娘。瓜子脸,大眼,皮肤白皙,高个儿,马尾,穿棉白T恤,一条民族风裙子,笑起来阳春白雪,是不折不扣的美女。

当江河听说白月除了身份证上印着蒙古族,有个蒙古名字外,其实从她爷爷辈起就在南方的海港城市扎根。她压根儿不是从内蒙来的,草原上没有四百只羊,倒是有好几家连锁酒店,而她喜欢穿的民族风碎花裙子是在云南买的,他心里竟生出一种怜悯。

他知道,很多人都有回不去的故乡,并永远YY着心中的故乡。那草原上的四百只羊,就是白月心中故乡的模样。

这姑娘真矫情,可江河喜欢。

但矫情的姑娘一般不会有太多的朋友,却会有很多的孤单。

白月就是这样,她那番海拉尔的乡情轻易被人识破后,其他姑娘都远离她,在背后议论她。别人三五成群,她总是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走廊尽头的女生厕所。不知被谁用扫把杆子顶着门锁在里面,她费了好大力气爬到顶上,再跃下来,扭伤了脚踝。

江河从班主任那里受教回来,就看到白月瘸着脚像只兔子一跳一跳地从女厕所出来。她疼得脸色惨白惨白的,紧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小腿处不知被什么划到,血淌了一道下来。江河好心上去想帮忙,还被狠狠地回瞪一眼,带着不让人靠近的杀气。

他向来是不知死活的,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走在她旁边说:“如果一群人一起欺负你,你只要找到那个欺负你次数最多的,专门欺负他一个就可以了。打不过一群,你好歹也打得过一个吧。”

白月扭过头来看他,一双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冷哼一声:“我一个都不想搭理她们,打一个?那是浪费力气。”

江河愣愣地站在那里,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毕竟打人的时候,拳头也会疼。

她疼得说话都带着颤音,看得出来疼得厉害,扶着走廊的围栏,许久也没挪动一步。走出许远的江河终是折返回去,在她面前背对着她稍稍蹲下来:“上来吧,我背你去校医室。”

白月惊得瞪大了双眼,除了惊,还有一点羞和怒。那意思仿佛江河是恬不知耻的人,想趁机占她便宜似的。

“你走开,别管我。”她咬牙说道,对这世界的敌意,连企图帮助她的人也不放过。上课时间早已过去一半,旁边教室里传来朗诵古文的声音,诵的是“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白月的倔强,像根刺一样扎人脊背。但江河是多么皮厚的人啊,像头大象,用班主任十分钟前数落他上课看科幻小说的话来说,便是不知廉耻、不知上进。他不管不顾,直接背起白月,站起来就往校医室走。

白月从震惊到反抗,但她个头小,疼痛分散力气,而江河常年打篮球的手臂结实有力,紧紧地箍住她不让她从背上掉下去。他就那么背着白月飞奔着穿过操场,忍受着她的拳头在背上如落下雨点般用力地捶打和咒骂,把她背到了校医室。

江河背着她的时候,就想到自己的妹妹小雨,小雨生气的时候也会这么捶人,让他跑得快点再快点。

校医大姐跟江河很熟了,她当着白月的面数落他:“人家小姑娘不愿你背你还背,怎么会有你这种无赖。”等江河不在的时候,她又安慰还在气头上的白月:“江河他在番禺老家有个妹妹叫小雨,五六岁的时候爬树摔断了腿,江河背着她跑了十几公里到医院,可还是迟了,小雨从此没能再站起来。”

白月惨白的脸色慢慢恢复过来,脸上的怒意渐渐消散,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心里竟弥漫起悲伤。她回想起少年背着她飞奔穿过操场的样子,夏日炎炎,他有力的手臂、硬实的背,还有盈着汗珠的后脑勺,脑海里闪过少年背着妹妹飞奔的模样,他一定恨不得能飞起来。

白月在家休养了一个月,再来学校的时候,就有司机接送。同学们围在教室的窗边,探头探脑地看着校门口的黑色进口车子,不怀好意地打趣江河:“程江河,你媳妇来了,还有你的四百只羊。”

江河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看科幻小说,椅子靠墙上,双脚跷桌上,头也不抬地回应:“关你们屁事,有羊也不招待你们。”

同学们嘻嘻哈哈一阵,在白月踏进教室时都安静下来。几个女同学扭扭捏捏地过去,看着白月打石膏的腿跟白月道歉。白月知道她们为什么事情道歉,只是没理她们。两天后,她去教务处领请假期间漏拿的习题集,看到班主任又在数落江河:“有女同学来我这儿告状,说你威胁她们,你怎么威胁她们了?你是流氓还是混混?”

江河摸摸后脑勺,吊儿郎当地说:“老师,我真没威胁,我只是让她们做正确的事情,告诉她们要是不做的话,没准哪天她们也会被人锁在厕所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班主任骂他:“你自己不好好学习,还好意思教训人做正确的事情?”

江河死皮赖脸地回应:“老师,学怎么做人比学知识更重要。我觉得我做人挺不错的,期末考试是不是能给我加点分啊?”

班主任和站在一旁听的白月都被他惹笑了,他就是有种让人无可奈何的能力。他听到笑声,回头看到白月,目光定格在她那张掩嘴轻笑的脸上,也大大咧咧地咧嘴笑起来,像个孩子。

回教室的时候,江河陪着白月慢慢地走。白月不是那种会跟人道谢的人,她太骄傲了,就算在家养病个把月,考试一场也没落下,每场还考得那么好,就没出过前三名。她不会口头道谢,但会用实际行动来报答,她很骄傲地对江河说:“我从不跟学渣做朋友,从今天开始,我给你补习吧。”

江河觉得自己应该高兴,可他又怎么都高兴不起来。白月在补习这件事上几乎像个***,她有一把三十厘米长的尺子,专用来打江河的手掌心,做错一道题打一下,同一道题做错两次就打两下,错三次就打三下,以此类推。除了尺子之外,她还会敲江河的脑袋,揪江河的耳朵,恨铁不成钢地打骂他:“你怎么这么笨,怎么这么笨哪!”

江河总是笑呵呵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到下次测试,他的分数反而比补习之前更低。

白月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失败,直到江河的哥们儿看不过去,好心劝她:“札儿白月,你给江河补习是江河捞针白费劲,他高一的时候全年纪第一,还代表学校参加去奥数比赛。他本就聪明得很,只是父母离婚后他就不打算考大学了,等高中毕业,要回中山那边去继承夜宵摊子和照顾妹妹。”

江河正在篮球场打篮球呢,就见白月不管不顾地冲进来。傍晚的云霞在她身后就像着火了一样,她的马尾在匆匆步伐中高高地荡起,一张脸气鼓鼓的,眼睛红红的。除了他妹妹小雨,从没有谁像她那样对他发脾气,好像他欠了她什么似的,把那些她给他归纳整理的复印笔记通通摔到他的身上。

漫天飘飞的A4纸上全是她娟秀好看的字迹,她倔强又骄傲,一滴眼泪也不肯在人前落下,紧握双拳的身体却气得颤抖。多年后,江河回想起自己的高中生活,那一幕总是最先映入脑海,还有白月带着哭腔的声音——“程江河你就是个窝囊废,我一辈子都不可能跟你这样不求上进的人做朋友。”

那天之后,白月真的没再跟江河说过一句话,连看他一眼都没有,就好似他不存在。甚至课堂分组讨论,他们分到同一个六人组,白月也没跟他交流一句。江河想,这姑娘可真是倔强啊。

升入高三后,白月去了重点实验班,江河和她的交集就更少了。

秋去冬来,班主任已经放弃对江河说教,任凭他每日在课堂上看科幻小说。班主任对全班同学说:“人生是你们自己选择的,不管你们怎么讨厌高考,但不要否认,这是目前唯一一条可以看得见的你们通向想要成为之人的道路。”

江河从科幻小说里抬起头来,看到白月正回头看自己。那一眼,给人恍若隔世的遥远的错觉,像来自平行世界。

寒假,学校只给高三学生放七天假,江河回了番禺乡下的老家过年。

大年三十,小雨在房间里看着春晚睡着了,江河陪父亲在院子里喝点小酒。广州的天空一直难得看到星星,这晚夜风收了,没有云也没有月亮,天空缀着若隐若现的星,又被不知谁家燃放的焰火给闪没了,鞭炮声不时响起。院子里五年前砍掉的龙眼树的地方长出了一棵小小的枝芽,已有半人高,小雨在家的时候每天都会浇水。夜里温度有些低,江河拿米酒去温,又炒了碟花生米,出来时拿了外套给父亲披上。

和以往的年不太一样,江河望着天空时,不知为何,脑海里浮现白月怒气冲冲的脸,他无可奈何地笑笑。

父母离婚后的这一年,父亲两鬓平添不少白发,江河边吃着花生米边讲起学校的事情,末了说:“放心,有我呢。”

他知道,自己要成为这个家的顶梁柱,不能再让谁离开。

父亲紧了紧外套,带着点微醺的醉意缓缓道:“宵夜摊子,我准备盘给别人了。我还打算把这块地皮和房子卖掉,带小雨去美国上义肢,那边说上义肢前后还有治疗训练过程。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两三年,主要看小雨的身体情况。她还小,未来的路还很长,若我们有个三长两短,也要她自己能走下去。”

“还有,江河啊,你好好学习吧,考你想上的大学,做你想做的事情,你的人生也该你自己去走。”

男儿有泪不轻弹,江河亦是极少在人前哭的人,尤其在家人面前,他几乎没哭过。可这晚,他的眼泪滴滴答答落下,排山倒海般倾覆在胸口,怎么都挡不下来。

父亲还说:“你有个好班主任,这一年来他常给我打电话聊你,说你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你还有很好的同学,叫白月的女同学。她专程跑来宵夜摊子找我,说程叔叔,江河不该在这个摊子上度过余生,他有能力成为他想要成为的任何一种人。”

开学回到学校,江河厚着脸皮去找白月。实验班的老师像看守犯人一样看着他们,不到规定的时间不能出教室。

隔着窗户,白月抬头看到江河,露出久违的笑容,那笑容让人恍惚。她把早已准备好的厚厚的笔记隔着窗户栏杆塞给江河,给江河加油。她伸出细细的胳膊,在江河的手臂上轻轻拍了拍说:“我说不做你的朋友是骗你的,我在这里,只有你一个朋友,我们会当一辈子的朋友,对吧?”

落下一年的课程,江河还是觉得有些吃力,他深知在高考这件事上,聪明并不只是成功的先决条件,努力勤奋要占更多比例。他荒废了那些时间,就要比别人花费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没日没夜地复习。好在结果仍在他的把握之中,班主任高兴得都哭了。

高考结束后,同学们相约去中山玩,晚上去江河家的夜宵摊子吃东西。等过完夏天,这个夜宵摊子就不再是江河家的了。父亲不招待别的客人了,只给他们这两桌的同学们烤烧烤和炒田螺牛河。过去和白月不对头的女同学们已经能和她相聊甚欢,聊着大学要去的城市和期待的未来。大家聊着聊着,又哭又笑。

晚些时候,白月跑到后面陪小雨玩五子棋,不时传来小雨“咯咯咯”的笑声。

夜深了,有几个同学趴在桌子上,啤酒瓶倒了一地,还在胡乱说着话。江河给白月煮皮蛋瘦肉粥,两人坐在最靠马路边的一张桌子旁吃粥。夏夜闷热,偶有一丝难得的清凉从道路两旁的三角梅里飘过来。路边停的那辆黑色高级轿车,白月家的司机就等在那里,不时地提醒她时间不早该回去了,要不她父母该担心了。

白月用勺子缓慢地搅着粥,搅起一圈圈氤氲的热气,冷漠地回应:“等我吃完这碗粥,等我吃完。”

她吃得极慢,那种孤独从氤氲的热气里慢慢腾起,雾湿了她的双眼。她没有看江河,低着头自嘲说:“我真想去一趟内蒙古,去海拉尔看看。我是蒙古族姑娘,却没见过大草原,说出去别人会笑话的吧。”

“我们去吧。”江河看着她说,“我们明天就去,我现在就订机票。”

粥吃完了,白月吃得干干净净,她搁下勺子站起来,走向路边的车子,转身回来对江河说:“江河,去哪儿我也不会丢了你,不管去哪儿,你永远在这里。”她指着自己胸口的地方笑了起来,笑容里却溢出悲伤。

七年后的夏天,江河跟着教授的考察队去内蒙古作业。浩浩荡荡的车子开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他又想起白月的那句话来——“去哪儿我也不会丢了你。”

考察队常深入无人之境,采集石头和植物标本,手机常常没有信号,江河收到消息已是半个月后的事情。那半个月他在海拉尔,手机早已经坏掉了,在小满月姥爷扎德勒的蒙古包里养病。他晚上躺在青草混合羊肉膻味的床上发呆,白天追着小满月在草原上跑。

满月只有四岁,她会的汉语不多,父母已经过世,跟年迈的姥爷和姥姥一起生活,是纯正的蒙古族小姑娘。她天生就能跟羊群草木相处。江河教她识字,用相机给她拍了许多照片,考察队的人来接他时,还给他带来了信息。

父亲要他回个电话。

电话拨通后,父亲在那头说:“你们高中的班主任去世了,同学联系不到你,来我这儿问。葬礼在两日后,你能回来吗?”

江河他们那届学生,是班主任带的最后一届,之后他辞去工作,去了很多地方旅行。最后一站在南美意外发生车祸,尸体在当地火化,家属过去交涉了一些时日,来来回回耗费一个月时间才把骨灰带回中国。

江河在葬礼上遇到七年未见的白月,像他从海拉尔赶回来一样,她是专程从伦敦赶回来的。相比七年前,相比一身风尘仆仆、胡子拉碴直接从机场赶过来的江河,跨越大洋飞回来的白月仍显得精致又得体。不得不承认,她一直都那么好看,那张倔强又骄傲的面孔,看着好似不曾为什么妥协,江河却知道那是她的绝佳伪装。

葬礼上,老同学们聚在一起用餐,有好事者看着白月和江河分坐在两张桌子背对着背,以为时过境迁当事人都不再放在心上,遂开起玩笑来:“程江河,当年高考结束你和白月私奔去内蒙古,是班主任找到你们的,对吗?”

有人伸手佯装打那位好事者,补充道:“哪里是私奔,人家只是一起去内蒙古玩罢了,要不是白月的家人报警……”

另有人借酒气壮胆道:“江河差点就成诱拐犯了。我很好奇,如果当年班主任没找到你们,你们是打算留在内蒙古不回来了吗?”

白月接了个电话,站起来往外走。那位陪着她从伦敦赶回来的外国友人,因为忌惮中国葬礼风俗没敢进来,一直在外面等着她。江河来的时候就见到了,礼貌地打过招呼,听白月跟其他同学介绍是自己同为牛津的校友,亦是自己的男朋友。

有人跟江河碰杯,他把一整杯葡萄酒灌进空空的胃里,听旁边早已结婚生子的同学议论白月的外国男友:“听说家里是有爵位的,在英国有私人庄园,妥妥的贵族,不是我们这些小市民能想象的阶层。”

以前跟江河关系不错的男同学有些愤慨:“白月大概忘了,她父亲当年差点把江河打死,江河又没怎么她。”

“过去的都过去了,还提起来做什么?”江河也站了起来,“你们慢慢吃,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起身去给班主任上了最后一炷香,白月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站在他身边,手里也擎着一炷香。时空幻象,江河眼前突然闪过七年前他们两人一起站在大草原上虔诚许愿的青涩模样。

更早之前,他们在江河家的夜宵摊子分别。当晚夜深似海,江河把同学们都送上回酒店的出租车,再收拾完摊子,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坐着发呆。他拿起手机看飞往海拉尔的机票,屏幕上突然闪现出白月的电话号码,她在那头问他:“你说现在带我去海拉尔是不是真的?”

她的语气笃定,好似能为这一场旅行堵上余生。

江河忘了七年中发生的很多事,唯独清晰地记得那一整天发生的所有事情,记住每一个细节。

他记得在雾蒙蒙的天色中打出租车去接白月,车子像在夜海里航行。在白月从爬满爬山虎的别墅围墙上跳下来时接住她,两人奔赴白云机场坐最早一班飞往呼和浩特的飞机。又在呼和浩特机场等了六个小时,坐下一班飞往海拉尔的飞机。

那可以说是江河人生中最动荡也最美丽的一天,等待的时间也弥足珍贵,像第一部《变形金刚》里,男主问女主:如果五十年后再回首,你敢保证你不会后悔今天没上车?

在广州登机之前有半个小时的时间等待,江河和白月站在一面候机厅玻璃墙前,望着停机坪上一架架可以载人高飞的巨鸟。远处晨光渐渐洒落在灰色的停机坪上,白月问他:“你不会后悔吧?”

他只想让她快乐,她从未真正快乐过。两天后,看着她在草原上追着羊群奔跑,听着她对草原放声尖叫歌唱,眼泪飞在空气中,却是快乐的泪水,他从未后悔。

尽管最后被班主任寻到带回广州,一下飞机出了机场,江河就被控制住了。他被白月的父亲拳打脚踢,那带着蒙古汉子血统的高大的中年男人,仿佛寻回被人盗走的珍宝,愤怒地踢着江河,把他的脑袋踩在地上,任凭白月哀求哭喊也不为所动,只是厉声要她发誓:“答应我,以后永远都不跟他来往,否则我会打断他的腿,再把他告上法庭。”

那天之后,江河再没见过白月,直到班主任的葬礼。

两人同时伸手把香插入香炉,前人插的香灰落下,在落到白月白皙的手背上以前,江河抓着她的手抽回来,香灰落到他的指尖上,瞬间有种灼烧的痛感。但他抓着她纤细的手腕,她肌肤柔嫩冰凉的触感让他忘了疼痛。

“烫到了吗?要不要紧?”她的目光落在他在草原上晒得黝黑结实的肌肤上,又抬起头来看他。

江河注意到那位外国友人正站在门外往这边看过来,他松开她的手,淡淡地回应:“没事。”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的话,最后也只是问了些浅显易见的问题。

“你过的还好吗?”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出。

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旋即笑了。

出门的时候,白月突然叫住江河:“我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那次让你带我去海拉尔……”话一出口,她轻易便红了眼眶。

江河摇头,想说点什么,白月的男友已经走上前来,用英文问她是不是该走了。他已经叫了一辆出租车,细心地把外套披到白月身上,绅士地跟江河道别。

眼看着她上了车,像七年前他倒在机场外的水泥地上,看着她被她的父亲带走,他无能为力甚至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攥紧拳头,并挤出一个完美的笑容。

出租车司机开了音乐频道,应景的歌声从车子里不轻不缓地传出来——你不是真正地快乐/你的笑只是你穿的保护色……

车子启动时,江河终是没忍住,追在车尾后大声问:“白月,现在的你快乐吗?”

车子里的她没听清,只有一张惶然回头的面孔,眼里落满悲凉,一如七年前在机场离别。

这次,或许真的是永别了。

想到这里,如潮水般的悲痛向江河心中涌来,正如歌词里唱的:决定不爱了,把你的灵魂,关在永远锁上的躯壳里。

考察队那头催了几个电话,江河没在家里多停留,抽空去残障学校接小雨出去玩几天,回家给老父亲做了几顿饭。梅拉如今的中国菜已经做得很好了,完全不用他担心。他自己的手艺反倒退了步,被父亲批评了。

梅拉是继母,美国人,父亲带小雨在美国上义肢时认识的女人,心地很好,很会照顾人,喜欢中国,尤其喜欢中国菜。

离开的时候,父亲开车送江河去机场,问他:“你知道是谁通知我,让我叫你回来参加你班主任的葬礼的吗?”

江河扭头看过去,父亲说:“当年她父亲打你打得住院两个月,这事在我心里一直过不去。难道白月是他的宝贝女儿,你就不是我的宝贝儿子吗?为人父母,哪有不恨的道理。我也打电话过去说了些狠话,让她再也别来找你。她确实没找过你,但我带小雨去美国的时候,她有去美国看过我们,求我原谅。”

“其实我早就原谅了,有什么不可原谅的,你们都没做错啊。”

飞机不转飞海拉尔,考察队移到塔里木盆地去了,于是江河直接飞往乌鲁木齐。再回海拉尔已经是四个月后的事情了,还驻扎在海拉尔的同事跟江河说起扎德勒瘫痪在床,小满月没人照顾,央玛外婆准备把她送人收养,也好让她能上学求知。

江河赶回去看望扎德勒,他病重时受他们的照顾恩惠,他们需要帮忙时他应尽心尽力。

回去的时候,小满月穿着红裙子坐在蒙古包外抱着一只小羊羔在玩。央玛外婆忙着照顾扎德勒,没时间帮她编发,深褐色的头发散乱着,小脸蛋脏兮兮的。她看到江河时那双黑葡萄般的眼睛被点亮,热情地朝他扑过来。

江河蹲下来给她擦脸,扶着小小的她说:“满月,小满月,你愿意以后跟我一起生活吗?愿意我当你的爸爸吗?从今往后,去哪儿我都不会丢了你。”

满月黑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江河,用力而认真地点头:“嗯,爸爸,我也不丢你。”

江河跑了几趟海拉尔和广州,手续陆陆续续办了两个月才拿到证明和相关证件,看着证件上盖章的那个名字“程满月”,他心上的潮水褪去,慢慢地平静下来,重获安宁。

即将离开蒙古包的那天夜里,满月很乖,她跟江河一起坐在草原上,天上是一轮圆满的大月亮。夏季夜晚微凉的风刮过茫茫草原,风中夹杂着羊粪、青草和奶茶的气息,这是一股让人着迷的气息。

江河拉着满月的小手说:“满月,我答应你,以后每年青草重新长起来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回这里好不好?”

满月满意地点头:“嗯,好!”

电话响起来时,江河有种错觉,尤其是看着那个陌生的号码,接通后听到白月的声音,犹似在梦里。那场葬礼,让白月彻底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她此生的快乐,只会和一个人有关。只有和他在一起,灵魂才能重获自由和快活。

她说:“江河,如果我现在去你身边,还晚不晚?”他没听出她声音里的颤抖。

江河说:“永远不晚,只是有件事我要先跟你说一下,我当爸爸了。”她亦没听出他的崩塌。

电话那头沉默了,江河又及时地补充了一句:“我领养了一个四岁的海拉尔蒙古族小姑娘。”

白月坠入地狱的心又被迅速提上三万英尺,所有欢乐和兴奋汇集在一起,她几乎没法把话说出口,只是边拖着行李往外跑边哭着道,“程江河,你们等等我,等着我,等着……”

江河泪流满面,他和满月会等着,还有这片悠然辽阔又美丽的草原也会等着,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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