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杨振荣，银川浴池的一名修脚工。在他走过的61个人生岁月中，47个年华是在修脚中度过的。
一
如果不是偶得脚疾，我可能此生都难介入杨师傅的生活，了解他的修脚生涯。那是1989年初春，我找了一双44码大拖鞋趿拉上，像划着两条破船，一瘸一拐地穿过繁华的新华街，艰难地迈上浴池的台阶，好不容易寻到了杨师傅那间幽静的修脚室。
房子只有一间，齐整、安谧。挨门是水龙头、洗手盆一类的物件，靠里边摆一个三人沙发和两个小沙发。我进去时杨师傅刚接待完一位顾客。那是个秃顶而又显得有些气度的中年男子，正一叠声地“谢谢”着在告辞。
在杨师傅送顾客的当儿，我打量他：高条个儿，背有点驼，身板也显得单瘦。待人热情有度，给人一种诚挚的感觉。
送走那位中年顾客，杨师傅微笑着问我：“脚出毛病了？”我龇牙裂嘴地说：“痛得很呢！”杨师傅示意我坐在沙发上，自己拿来个小凳，坐在我面前。这可难为我了，我的脚患有严重的脚臭，一脱掉鞋，那浓烈的气味便奔腾而出，肆意泛滥，足以使人头晕。
杨师傅宽厚地笑了笑，说：“你脱吧。我遇到这种情况多了，有的比你这严重得多。这也是由不得你的呀。”
我释然了，便脱了鞋。为了缓解我的窘态，杨师傅又笑着说：“我戴着口罩，不怕。”我也笑了，顿时感到一阵轻松。杨师傅将我的脚拿到他蜷起的膝头上，先上下左右仔细地看了看，便低下头，认真地修剪起来。他动作娴熟，一会儿用锛刀锛，一会儿用条刀削，一会儿又用针挑，井然有序，又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临了，他又用一种宽面刀将趾甲修整得平平展展，光光亮亮，没有一点毛茬。不多会工夫，我两只脚上的趾甲就都修好了。
杨师傅舒展着笑容，说：“走走看，还痛吗？”我一试，一点儿都不痛了，杨师傅真是圣手，一绝！
我满心高兴，由衷地赞叹道：“杨师傅你这手艺真棒！”杨师傅高声笑道：“好！这种好听的话多说几句，下次再修脚我就不收你的费了。”
嗬，没想到，杨师傅还这么爽朗风趣。
没来顾客，我便问：“杨师傅，您什么时候学的修脚？”
“早喽，解放前。”
“哟，那好几十年了？”
“可不嘛，悠悠漫长又转瞬即逝。”杨师傅笑着解释，“这是一个记者给我总结的。”
我冒了一句傻话：“杨师傅，我看你那锋利的刀刃在肉边磨来擦去地打转，就是伤不着一点肌肉，怎那么神？”
杨师傅回答道：“练就的刀功，熟能生巧。”说毕他又笑了。
我们正说着，陆续进来几个顾客。杨师傅又忙开了，他热情地询问病情，仍是让顾客坐在沙发上，他坐在低矮的小凳子上，将顾客的脚托在双膝上，躬下腰专心一意地修剪。这些人的脚病也五花八门，杨师傅一边修一边告诉我，这个是猴头趾甲，那个是足底肉垫。来人中有些是老顾客，经常来修脚，他们边看杨师傅修脚边褒赞杨师傅的技艺和为人：
“杨师傅几十年为人修脚，不怕脏不嫌臭，真是难得啊！”
“现在像杨师傅这样兢兢业业工作，诚诚恳恳为顾客服务的人，千里挑不出一个了！”
“您看杨师傅这精湛的手艺，独挑门户，也能赚大钱呢！”
“杨师傅可贵就可贵在这儿，不被金钱迷花了眼。”
“杨师傅的这种品质确实值得人们学习！”
一个普通的修脚工能赢得人们如此的尊敬和爱戴，这多么感人啊！
二
如果说人生中有许多偶然的话，杨振荣师傅的体验是很深的。他14岁时为生活所迫学修脚，居然奠定了以后几十年乃至终身修脚的基础。
从解放至今，杨师傅一直干的是修脚工作。他给多少人解除了病痛，根本无法计数。小小百姓自不待说，书记、市长、司令、教授等一些赫然有名的人物，也曾是他的老顾客。
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他从来不把修脚当作一种不体面的活计，而看作一项为人民服务、解除人们病痛的光荣工作。几十年里，他一直坚定地抱着这个信念。
刚解放时，私人的澡堂变成了国营浴池。那时他20岁，分外有朝气，工作中有使不完的劲儿。人民当家做主了，自己再不是“穷小子”了，而成了人民大众中的一员“同志”，能不高兴？他虽然仍是服务员，可性质变了，不是伺候有钱人，而是为人民服务，既新鲜又激动人心。那时候大部分服务员都不兼做修脚的活计了，因为修脚所得都归公家了，修脚业务便停了下来。领导找到他，说：“小杨同志，咱们的修脚工作不能停。你还是接着搞吧，一边做别的工作一边修脚。一定要使顾客满意！”风华正茂的杨振荣响亮地答道：“好！”他便又当服务员又修脚。尽管他比别人干得多，很辛苦，可人整天乐呵呵的。他不计较个人得失。
那时他正每天晚上去夜校学习，认字，学文化，接受党的教育，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歌儿。
1960年，组织上派他到上海学习。本来他的修脚技术已相当有水平了，与上海的一些修脚师比也不差上下，可他在学习过程中十分认真，尽管认字不多，还千方百计做笔记。半年学习期内，他跑了上海的几十家浴池，热心地与同行切磋技艺。别人有的长处，他尽量都吸收回来了，而繁华的大上海，他竟没好好地逛几次。
再后来，他陆续担任了盆堂和大池的组长，要管理手下二三十号人员，顾不上修脚了。他讲求吃苦在前，脏活累活总有他的份儿——洗床单、洗浴巾、冲刷浴盆、拖地板。
过了一年，领导又发话了：“杨师傅，浴池没人修脚不行，你再挤挤时间，把修脚的活儿也捎带上。”
他本想说：“事太多了，忙不过来。”可他没有说，却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又是一个“好”。这“捎带的话儿”着实使他忙得够呛，往往这头班组的事还没干完，那头的修脚顾客已等上了。有时下班多时了，他还在给人修脚。
1983年，浴池人员调整，领导找他谈话，要他脱离班组，专门干修脚。他二话没说，就当上了专职修脚工。他丝毫没闹情绪，还找了很多修脚的专业书研读。常常见他一边读专业书，一边翻字典，解决“拦路虎”。
他家在环城路外，比较远。为了不影响工作，他有时中午带点饭，有时则到附近儿子家凑合一顿。按规定他星期一休息，可时常在他休息时有顾客去修脚。后来，他索性放弃休息，坚持每天上班。
有一些他给修过多年脚的老顾客，逐渐因年岁增高，身体健康下降，行动越来越不便。可他们的脚病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一个月不修整，就痛得不行。一天，一位姓高的老人来修脚，感伤地说：“老了，不中用了，想来修修脚都困难得很，以后的日子难过了，更受罪了。”老人还告诉他，来的时候走了一个多小时，还跌了一跤。杨师傅心里一动，一边细心地给老人修脚，一边安慰道：“不要紧，高师傅，以后我到你们家给你修脚，你就不用来了。”老人一听，立刻热泪盈眶地说：“那太好啦！那太好啦！”
随后，他思谋着将上了岁数、行动不便的顾客列了个名单，定期上门修脚。新市区距老城区三四十里远，去一趟很不容易。可新市区有一位70多岁的柴姓老人，脚病很多。杨师傅记挂着他，不顾自己挤公共车的劳累，也不顾自己不硬实的身体，坚持每月去修一次脚。有一次突然下起雷阵雨，他淋成个落汤鸡。当他赶到柴姓老人家时，老人既感动又心疼，拉着他的手说：“这这这，着凉了咋个是好？你有关节炎，淋雨了，一犯，又咋个是好！”
杨师傅在浴沲工作多年，患了职业性的关节炎、肩周炎，不要说淋雨，稍一着风寒就发作，疼痛。此刻，他却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没关系。”
三
人们对自己从事的职业一般都有偏爱之情。杨振荣师傅也一样，干修脚长了，对自己的工作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不过，他一般不外露，他了解世人的心态。一旦他觉得你是真诚的，不鄙视他的工作，对他的职业产生了兴趣，他给你讲起修脚来也是兴致盎然、滔滔不绝，甚至妙语横生、生动传神地描述一些细节。在讲趾甲大修后用条刀进行细加工、整理毛茬时他描述道：“条刀的侧棱在甲端的断面一磨，银粉玉屑（趾甲屑）纷纷落下。”讲挖垫下核时，说，小刀划破四周，深入到病体根部，使劲一挖，“小家伙”就蹦出来了。每说到这些，他油然一笑，两眼闪亮，熠熠生辉。
愈有情就愈希望人们理解、关心他的职业，也就愈希望有人承接这一工作。可杨师傅至今没带出一个徙弟。这是他的一件憾事。
不是他不想带，也不是小青年不愿跟他学，而是人们嫌名声不好听，压根儿就不愿学修脚。
说起来，前前后后，他带过十几个徙弟，但都半途而废了。1960年，他从上海刚学习回来，浴池的李书记就对他说：“杨师傅，我们不能搞一花独放啊！从我们的长远考虑，给你两个修脚的徒弟吧。你一定要好好教，带出一流技术的徒弟。”他十分激动：要带徒弟啦！他拍着胸脯给书记下保证：“没问题，李书记，我一定让我的徒弟胜过我！”李书记满意地笑了，在他肩上使劲儿拍了一巴掌。
不一会儿，两个徒弟就来了。不是高高兴兴，而是哭丧着脸。他却兴致极高。李书记不错，给了两棵好苗子——是两个机灵的浙江支宁青年。他喜欢南方青年，聪明、勤快。一股亲密的情感油然而生。他关切地招呼道：“过来，先看看。”他正给一位坐着还喘粗气的胖顾客修脚。哪知，两个徒弟好不容易磨蹭过来了，却皱着眉，搐着脸，鼻子拧向了一边。他性格向来温和，看到两徒弟那份难受样儿，宽容地笑了。
他开始做两徒弟的思想工作：“我们浴池的工作都是为顾客服务，同样，修脚也是为顾客服务。职业有不同，没有贵贱之分，更没有名声好名声不好一说。修脚也是社会主义的一项工作，谁说不光彩？”
他把自己接受了的思想又一古脑儿倒给两个徒弟。可两个徒弟仍是心灰意懒，沮丧地立在那儿不吭声。
他又鼓励道：“你们好好学。其实，修脚是一门很不错的技术活，我一定将手艺全教给你们。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们俩心灵手巧，将来当修脚状元是完全可能的。”
然而，他的一个徒弟竟流出了委屈的泪水。
他的热情一下降到了零点。
他是师傅呀，他有自己的心愿，也知道自己的责任。他想在教的过程中多关心徒弟，慢慢培养他们对这一工作的兴趣，尽管两个徒弟丝毫没有学习的热情，他还是耐心地讲各种脚病，又手把手地教怎样使用刀具，甚至不惜经常陪着笑脸。可两个徒弟死活不爱学，勉勉强强学了半年，像躲瘟疫似的离开了他，调走了。
第一次带徒弟就是个惨兮兮的失败，他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儿。
他带的时间最长，也是最有希望的，是两个女徒弟。那是1980年，浴池的领导要他再带两个徒弟。鉴于以前的教训，他不带。领导说：“老杨，你都过50岁的人了，再不教出两个徒弟，你退休后，这浴池的修脚工作咋办？现在全银川、整个宁夏就你一个修脚的，总不能让这项业务断了线吧。”
这话说到了他的心路上。他屡屡想带徒弟，主要想的就是这一层。他深知脚病患者的痛苦，一旦全宁夏没有一个修脚的，那么多脚病患者怎么办？
他又带上了徒弟。这次他挺高兴。两个女徒弟都是才参加工作，很有股上进心，对学修脚也颇有热情。他更不用说了，十分精心地给两个徒弟传授手艺。两个徒弟心灵手巧，学得很快，三个月后，就能独立工作了。
他心里喜滋滋的，人也仿佛年轻了几岁。
可是，干了一个时期，经不住社会上世俗舆论的冲击，他的两个得意女弟子又不干了，说什么也不干修脚了。他深知局面无法挽回，不由叹了口气。不久，两个女徒弟又千方百计地调走了。
银川市的市长只有一个，而银川市的修脚师傅到如今也只有一个。
带了十几个徒弟，竟没能带出一个，他心头深深感到痛惜。他有所愤慨：世俗这个东西真厉害，你看不见它，它却有那么大的威力。他有时又很气恼青年人：“你们的思想应该比老年人开化得多，咋还那么容易被世俗偏见左右！”他从朴素的感情和认识出发，对社会上的一些现象十分愤激：我们是社会主义的国家，培养的是无产阶级的接班人，现在呢，好家伙，不抓政治思想工作了，不对青年进行艰苦奋斗的教育了。看看，现在的青年成了什么样，思想复杂，自由散漫，这个不干那个不干，光想吃好穿好。这样下去，怎么能行？但他更多的是惦记那些脚病患者。自己退休后，他们怎么办？总不能让他们长期忍受病痛的折磨吧？最后他做出这样的选择：退休后仍留在浴池干修脚，做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
可以后的以后呢？他忧虑地摇了摇头……
听完杨师傅的叙述，我格外惋惜和感叹。但能说什么呢？能说领导不重视这项工作吗？能说不爱干修脚的青年就不是好青年吗？不能。我们只能说，旧思想的影响是多么的根深蒂固，进行思想观念的改变还是多么的不易！但我相信，会有一个或几个乃至更多的青年能高高兴兴、自觉自愿地跟杨师傅学修脚，杨师傅会带出得意的高足，给众多的脚病患者带来福音。
（1989年9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