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女先前只是茫然,有些好奇,而到今时今日,却是迫切地想要知晓。”卫昔昭语声有些迟疑,因为拿捏不准自己会不会惹恼皇帝,“臣女总觉得,家母的生前事也在左右着臣女的生涯。臣女不甘,就愈发想要得知真相。”
萧晨逸却又问道:“你为何不求朕给你与季青城赐婚?那样不是来得更容易些?”
卫昔昭答道:“臣女是认为,世间情缘,可遇、可等、不可求。”
语气清浅的一句话,却字字落在了萧晨逸心里。真是这样么?情缘真的是不能够勉强的么?不能在得到之后再善待彼此、温暖彼此么?
“若是得知真相之后,依然不能更改命途呢?”他再次问道。
卫昔昭语声从容:“那么,臣女一生留在太后左右,等。”
依照太后如今对她的喜爱,这心愿不难达成,即便太后百年之后,也会尽力给她安排个她满意的去处。萧晨逸忍不住猜测,这女孩对太后千般顺从万般乖巧,是不是一早就在为自己的一世铺路?若是那样,不能说她心计太深沉,只能说她看得太远,太聪慧。
她若能嫁给下一代帝王,这番心计,定能母仪天下。可偏偏她的心计是用来等待一个少年郎的。
萧晨逸又一次陷入沉思,良久沉默。
卫昔昭有点心急了,这是在考虑什么?问了这半晌,到底是答不答应?和皇帝说话,果真是最累的事情。
良久沉默后,萧晨逸再次开口,仍是询问:“若你生涯不会因为前人恩怨左右,能否不再追问此事?”
等待多时,竟是这样的回答。卫昔昭倍感失望。不会因为前人恩怨左右,那么如今又算是怎么回事?这岂是他说了就能作数的。她茫然回问:“皇上觉得不会?”
“她以自身性命为咒,朕若使得你一世如她苦痛,将历尽百世孤独。”萧晨逸笑得荒凉,“不过是她的一份担忧,你与朕竟真的见面了,今日更是闲话多时。朕不会干涉你的路途,你只管放心。”随即起身离座,“明日你再前来。”之后出了养心殿,漫步于宫内。
宫中花卉四时常开,装点着每一处。
每一处的鲜花绿叶,从来不能使他忘记曾经的血染宫闱。
所有见过她、识得她的人,在她离开去往龙城之后,都要忘记她,不准再提起她。
私下议论她、在他面前诋毁她和她双亲的人……
杀!
记得那一夜,初雪降临。宫中十几名嫔妃、无数宫女太监的鲜血,染红纯白地面;宫外七名官员及其家眷满门抄斩,数目两千余。
那一夜他终夜都在饮酒,笑看歌舞升平,只是心底、耳边,始终回旋着凄厉的惨叫声……那时只是怒、只是恨,不觉得疼,不知何为怜悯,忘了什么叫做心怀天下。从那夜开始,直到她死去,他才知道了何为痛入骨髓。
才知疼痛早已入骨。
在得知噩耗之后,有人送来了她的亲笔书信。
他记得当时的狂喜,以为天下人都在欺他骗他,她没死,不曾离去。可那只是她最后要告诉他的只言片语。
在离开之际,她求他,放过季允鹤,放过卫玄默,放过所有无辜之人。
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请求。
末了,却是以性命为蛊,以身死为咒,要他必须答应,否则,将生生世世厌恶他。
其实不怕孤独,早已习惯孤独,只是怕她生生世世厌恶。
她是那般吝啬,最后的言语,连个恨字也不肯给。
若是痛恨,他不怕。
恨,需要的是与爱相同的力气。而厌恶,来得太过轻易。
他想,其实她是了解他的,知道用怎样的言语达到目的。
她没将他彻底毁掉,却已使得他逐渐陷入孤绝境地。
龙渄的母妃,本该在开杀戮的那一夜死去。因为太后、皇后,他勉强留下了她性命,可她诟病柳寒伊的那些尖刻的话,他无法忽略、淡忘。她又性子刚烈,每每提及旧事,言辞仍是无所顾忌。
他不能忍受。
不论怎样由爱到恨,柳寒伊是除了他谁也不能不尊重的女子。
他是天子,想杀谁,太容易,又有龙洛的母妃推波助澜,所以宫里在经年之后又见血光,之后祸事蔓延成灾。
就是这样,失去了一个又一个爱他或爱他荣华的女子,失去了一个又一个孩子对他的尊敬爱戴。
如今身在柳城的七万名最出色的儿郎,日后将有大半埋骨在那山清水秀之地。知情之人虽然不敢说,但他能看出,都觉得他残酷。
连她都能失去,连她都曾忍心伤害,还有什么值得他仁慈。
那些勇士,就算是晚一步去为她陪葬了。
她去过柳城,喜欢那地方的名字,也喜欢那里的一切,曾数次作画,画下那里让她欢喜的景致。
她若有灵,偶尔会去到那里吧?自然还是会说他残酷。
没关系,已不能更改,就让她将他的残酷记得更清楚。
等来世,若能相逢,再将一世残酷化作温柔。
来世,不再伤害,不会再看你离开。
能不能够让我弥补今生所有亏欠。
来世不要记得我,只需遇到我。
他无意识地走入柳园,游走在空旷的室内,看着墙上悬着的她的字画、绣图。手里有的,仅只这些而已。
自她离开之后,他在这宫中,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处理朝政在养心殿,晚间歇在柳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