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烈听人说她在为秋江所设的灵堂，进入偏厅却未见她的身影，烛光摇曳，身影叠叠，一抹倩影孤绝、柔弱，肩若削成，腰如约束，柔纤合度，云髻峨峨，风华清绝，仪态静好，着一袭轻裾雾绡罗衣，足蹑净莲纹履，仿若莲出绿波，凌波清漾。
来的时候，他都瞧见了，百合院上下皆在收拾行装。
“景阳。”轩辕烈轻唤一声，站在离她三步之外，万千话语化成一句话：“我……没有毒害秋江。”
明知她不会信，可轩辕烈还是讲出来。
“不是你，那是轩辕宸吗？”
她款款回眸，烟眸缥缈，水雾迷漫，似痛非痛，如梦非梦，抓不住她心底的情思，看不透迷漫的水雾。只一眼，他迷失在她梦幻般的眼波之中，盈盈水光，顾盼生辉，从来不知一个女子的眼睛也可以美到这样的极致，她是坚韧的女子，却有一双世间最多情的眼睛。
今日她也曾用心装扮，可她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
不知何时，他的大手亲昵而轻柔地落放在她的柔肩，从广袖之中掏出锦帕，用帕裹住纤手。初时，他以为她因害羞在玩弄锦帕，少许，她用锦帕裹住纤手，无情而绝决地将他的大手推开。
原来，她不允他的大手碰触纤手。
她说：“和亲是景阳此生最大的错误，嫁给你，是上苍的玩笑。所以，请让这错和玩笑到此结束。景阳愿往南风庵了此残生，只求给我一方平静，给我身边人一条活路……”
活路，秋江那样的刑罚都忍过来了，却终未逃过毒杀。只要她还在肃亲王府，伤害、血腥便无处不在，令她防不胜防，也许是她的自以为是害死了秋江，也许她从来都不够了解别人，哪怕她很用心地去看懂轩辕宸与轩辕烈这两个男人。
想到秋江，心中一痛，泪，如星坠落。
她的眸子很亮，胜过烛火的光芒；星泪更亮，映在她的脸上，赛过银钿。惊世的容颜散发出绝世的断肠之痛，凄婉、无奈、忧怨集于一体。
他静静的凝视，此等情势，是冷静，更是煎熬；是欲断不断，也是情缠断肠。不由轩辕烈细想，他张开双臂，固执而霸道地将她揽于怀中：“景阳，景阳……不要离开……”
第一次道出如此深情的话语，可她的话却是那样的冷淡：“我不相信你。”
他对她做的，曾说过会来看她，可他一再的失约。于别人，他是一个诚信将军王；于她，他是一个没有诚信的男人。
只因为，她是大越人，是和亲公主。他便不屑她的心，可以任意的算计。
推开他的怀抱，一步又一步地退离，每远离一步，都似在他们之间隔上一重山、阻上一条河。恨不能将他们之间的距离，相阻于千万里外，千重山，万道河，不再相见，亦不会再相念。
“你保护不了我。”她转过身去，不再看他，那样的果决，没有半点的拖泥带水，“和亲是我的宿命，既然回不了故国，就让我去南风庵。我要的，你给不了；我留下，要么两心俱伤，要么生不如死。轩辕烈，既是这样，何不两两相忘，我想活着。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再有妹妹踏上和亲路，我想守护大越那些苦命的公主、郡主。”
他看她痛苦的移动着双臂，应是暗自拭泪。
她不相信他。应对的态度如同一盆冰水，在瞬间扑灭了他的热情。
心，被她的言语刺痛。从来不曾有这样的痛楚，那样的温和，却又那样的刻骨，就像心上被千丝万缕所缠绕，令他无法逃离。
她的眉眼，像蓝天上的星月，朝去暮来，睁眼不在，闭眼入梦。
睁眼不在，他却想见。
闭眼入梦，梦里痴缠。
不可否认，他爱上了她。
为她心系，为她魂牵。
道出的爱，却不被她所接受，这是何等的讽刺又是怎样的痛啊！
离她怎么近，却不能将她拥入怀中，人在眼前，心却千里之外。
他道：“要怎样才肯留下？”
“去南风庵是最好也是唯一的路。”景阳无奈何的轻叹，平静如水地缓缓道：“既然我争不过命运，便不争。”
她逾是固执，他便逾想留下她。
“本王不许你去南风庵，我们大婚不久，你若离开世人如何看？”
你现在才在意如何看？折辱、毒杀……当做这样的时候，可曾想过世人如何看？但景阳不能这样说，这么说的后果便是激怒对方。
带着无奈，她淡淡说道：“你就说大越景阳引诱瑞亲王，心念顾家表兄，不守妇道赶逐庵堂静修思过。”
与他大婚以来，王城市井正是这般议论。她的声名，早在太子李代桃僵那夜之后不复存在。她，只是王城百姓茶余饭的谈资。既然已经没有所谓的名声，她又何需要死挣着面子。
这其间，又有多少无奈，多少酸楚。她像在说与己无关的事：“相信我若离去，不会对王爷声名有损。”
她的决心可见一斑，轩辕烈定定神，神色肃冷、认真：“要么留下，做我真正的王妃；要么去南风庵，依旧是王妃，但此生不得踏出南风庵半步。这两条你自己选。”
如去南风庵，青灯古佛相伴余生，便可得真正的平静，心如死灰，静如镜湖，这样的生活真是她所要？
景阳外表冷漠、平静，可心内早已巨浪滔天。
目光相遇，她看到了他的坚持，他亦看到她的一丝犹豫。轩辕烈又道：“留下，本王答应会保你周全。”
如果她还不知晓退让，便是真的不知天高地厚，虽然她是和亲公主，是他的妻，可她若再坚持去南风庵，便用行动抗拒真正意义上的联姻、和亲，北凉只屑以这个理由，依旧可以要求再次和亲，而她亦会被两国所不容。
景阳一番思量，缓缓道：“我……不知道能否信你？可我愿意留下。”
轩辕烈的嘴角划出漂亮的弧线，眉角微挑，似笑非笑，不过眼神却比先前温和了许多：“总有一天，本王要让你爱上我。”再度握住她的纤手，亲手褪去包裹在上面的锦帕，雪肌莹亮得近乎透明，漂亮的柔荑在灯光下化成冰雕玉琢般的美手。
她的指尖很凉，亦如千年的寒冰，捧在手心，一股凉意穿透心灵。轩辕烈凝视着她，而她的目光却定格在窗棂之外，悠悠水眸似春光里波光粼粼的湖面，掀不起滔天巨浪，却永不失微漾湖面，自有生机、活泼，缠绵如梅雨季节。
“你捧得够久了，是不是该放开了？”
景阳的语调很冷，亦很静，将轩辕烈刚刚升起的柔情扑灭得无影无踪。
轩辕烈心有不快，却不愿怪她，道：“只想为你暖热手。”
景阳的眼神变得有些诧异，终是狠心抽回自己的手，不再看他，神情微严，道：“永远不要爱上我。我是个不祥的女人，爱上我的男子都会很痛苦。”
“你是说顾少白？”
景阳的神情变得更冷，眉宇微颦，静静地移到窗前。
顾少白这个名字对于景阳来说并不陌生，那是秦王府六郡主此生最爱的男子，可最爱却成为此生的最大的遗憾。
“是谁毒害了秋江？我希望王爷能给我一个公道。”
两分温婉，三分心痛，一分冷傲，一分命令，若是换成别人他就怒了，可面对这样的绝世美人，轩辕烈竟怒不起来。道：“本王自会还你一个公道，若是查清谁人下毒，定不轻饶。”
“倘若……”如果是轩辕宸，他还会不轻饶吗？这样的话只是他说出来骗人罢了，而她不能说，若说了，只会令他们之间再次转入僵局。
就在她沉默的片刻，他的大手再次握住她的纤手：“景阳，跟我走，我让你看看我的诚意。”
难不成他要当着她的面指责太子轩辕宸，要给她一个说法？
景阳跟着他，两人一前一后地奔离百合院。
院子里，秋沙正令人收拾，见景阳出来，问道：“公主，我们还离开吗？”
景阳道：“告诉上下，不去了。”
她很期待，想知道轩辕烈给她一个怎样的公道。
轩辕烈真的会因为她与太子轩辕宸对恃，真的会站在她这边？
景阳如此想着，只是提着裙摆跟着他跑，他掌心的温暖传来，越来越热，越来越热，可怎么也暖不了她冷若寒冰的心。
在一座僻静的庭院前止住，院门上悬挂着竹绡灯笼，灯笼上面用北凉文字书写着“赏罚室”。内外一片静寂，灯火通明，橙红色的竹绡灯笼悬挂院内各处，人影晃动。
轩辕烈道：“我还你一个公道。跟我走——”
赏罚室和百合院的布局并没有什么不同，正房三间，置有花厅，东、西又各有偏厅，正房两侧又各有两排厢房，每排有两间，厢房里又各有耳房。他们进入东厢房的一间耳房，内置小憩的简易木榻、案几和几张蒲团。
景阳学着轩辕烈的样子，提裙盘腿坐在蒲团。
轩辕烈主动为她斟了一杯茶，又将一叠精致的饼饵推放到她的面前，低声道：“景阳，一会儿就会真相大白。”
景阳端起茶盏，浅呷一口，随意的、自然的，抛却了优雅，侧耳聆听。
旁边厢房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秋奉仪，是不是你下毒害王妃？”
竟然是秋池！
景阳还以为是轩辕宸，她应该想到轩辕烈怎会把高贵的太子带到这儿来，而他需要一个台阶下，需要给她一个交待，即便轩辕宸真的有害人之心，轩辕烈也不会承认，如果这件事需要一个说法，那么秋池无疑是最好的替罪羊。
想到这里，景阳对轩辕烈的轻视又重了两分。她怎会嫁给这样的男人，颠倒黑白是非便罢了，还让弱女子为此事作出“交代”。
秋池惊恐地看着厢房墙上挂着的刑具：马鞭、棘条、竹签……脑海里都是秋江受刑后的模样。“你不可以这样对我，我是肃亲王府的秋承仪。”
胖嬷嬷一声冷笑：“离开萱若苑进入罚室后，你以为自己还是肃亲王府的承仪？”
景阳继续浅呷，如果这一切是轩辕烈与轩辕宸商议好的，她保不了秋池，若是保了，还会被人耻笑是假慈悲。
胖嬷嬷一声厉喝：“为何要毒害王妃？”
“我？我……”秋池支吾着。
胖嬷嬷道：“有人瞧见你将毒藏在指甲之内，就在你挑选茶水时，将毒弹入茶水……”
秋池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话亦是景阳想说的，放下手中的茶盏，冷冷直视对面的轩辕烈。
轩辕烈感觉到异样的目光，道：“你不信是秋池下的毒？”
她勿须否认，也不想违心地说自己怀疑秋池，倏然起身，笑道：“轩辕烈，实在可笑。”
“什么？”
“秋池不过是个弱女子，她哪来的鹤顶红？谁是猫谁是鼠，我还不糊涂。”
现在的景阳，已经认定下毒之人是轩辕宸，轩辕烈不会有毒杀秋江的意思，可轩辕烈听轩辕宸的。
“你是说……”
“不是你，便是轩辕宸。”
悲生，愤来，景阳眼眸生雾，鼻子发酸，才不要在轩辕烈的面前落泪，他不配得到她的眼泪。
她固执地咬下红唇，强迫自己不要怯懦，“夫妻做成这般，真真让人心痛，这出戏还是请王爷自个欣赏罢。”
如果轩辕宸、轩辕烈要置秋池于死地，她的任何求情话语都不会有用，弄不好还会加速秋池的死亡。她能做的，就是放手不管。
景阳看到过遍体伤痕的秋江，这个过程她不想看。她怕那样的刑法会进入梦境，即便睡着了，也会从梦里惊醒。
这样的骇痛，这样的惊魂，会让她对北凉这个地方再生厌意，就像厌恶面对的那个男人，那样的厌，让她如何生出好感。
“等等！”轩辕烈同时拽住了她的左臂，很痛，可她却没有呼出，只是固执地面朝门，“下毒之人不是本王，亦非太子。”
景阳回眸，冰眸带着质疑：“你很了解太子吗？”
即然不了解，就不要说话。
她用眼责问，虽无更多的话语，却有一双善于言语的眼睛，后面未出的话皆由眼睛说话。
太子是本王看着长大的，没人比本王更了解他。”
“是吗？”景阳冷笑着，说道：“你所认识的不过是戴着伪善面具的轩辕宸。”
听她说话的样子，似乎她了解一个不戴面具的轩辕宸。
轩辕烈道：“你了解太子？”
“至少，我不会被他的伪善所欺。”
无情的推开轩辕烈的大手，景阳的眸子那样的冷，冷透身心、灵魂，轩辕烈从未见过如此冰冷的女子，是什么造就这样冷心的女子，就像一个眼神就能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