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夫人依旧被关押在柴房。
颜承仪左看右望，站在百合院外面的小径上等候，终于看到景阳在王府奴婢的簇拥下款款移来。
景阳问：“颜姐姐有事？”
颜承仪应道：“有点事想私下与你说说。”
“到那边凉亭细说，明儿就是百祭了。前来吊祭的人应会不少，我一会儿还要去秋阑榭，看看那边客房是否准备妥当。”
轩辕烈本是行武之人，也认得几个江湖中人，有的人来了，不会立即离开，会在府里暂宿一夜。从明儿开始，为了以防万一，女眷居住的院外都会增加护院看守，不让生人乱闯。
“那日在宫里的事儿令宣已经告诉我了，您是一个有信义的人，我也不能含糊。”颜承仪从怀里掏出一叠契约，“这便是那几家店铺的契约。”
景阳也不推托，这是她要求颜承仪交出来的东西。收好揣在怀里：“待王爷百祭之后，我们姐妹再聚聚。”
次日一早，颜、丽二人换上素衣素裙，戴上白花，令宣一袭粗麻跪于祭堂。秋承仪正坐月子，加上又在禁足之中，不在此列。
“太子殿下驾到！”
祭堂死者为大，太子轩辕宸径直进到灵前，上香点烛，打揖施礼。因太子身份尊崇，跪拜礼节一律免去。
司仪大声道：“拜——”
“家眷回礼！”
景阳身侧是令宣，身后是颜、丽二人，俯下身子，磕头还礼，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保和院内，窗明几净，白幡耀天，白绫满目，祭灯一字排列在祭堂两侧。素庭寂寂，除了司仪的声音，便是来客沉重的脚步声。
衣着粗麻素衣的家奴，着素袍的女眷，这样的白，像是误入严冬白雪的世界。
景阳跪于灵案之下，一张素脸毫无粉黛之色，肌白如羽似雪；如缎似瀑的长发，只以一条白色丝带松松束着，头上斜戴一朵拳头大小的白色绫花。亭亭如白荷，袅袅似柔柳。目眇眇含忧蓄愁，肤婉婉如璧玉。
轩辕宸从来都不曾看懂这个女人，他和父皇处处戒备，可自她掌管肃亲王府以来，将府里府外打点得井井有条。久久凝视，却未换回景阳抬眸一眼。她的目光始终锁定在面前的乌盆。盆里烧的是冥钱、纸扎、元宝等物，一双莹白纤手，将一张张冥钱抛入火盆着。
火光映衬出她的脸宠，莹白之中透出脱俗之姿。
“左将军颜昊到！”
来人步履沉稳，可景阳却听不到他走近的声音，低眸间只看到一双男人的长靴。
“拜——”
“家眷回礼！”
景阳木讷地低下头，身侧的令宣一下又一下地磕头。令宣的目光显得有些怪异，心下好奇，不由缓缓移眸，面前站着的亦然是个威风凛冽的武将：峨冠崔嵬，浓眉虎目，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天然的威严与霸道之势。以前她自认轩辕烈有一张轮廓分明、精雕细琢的面孔，可面前的男子更在轩辕烈之上。目闪剑光隐寒气，面似神人天将。
颜昊左臂包裹着白绸，白绫绕颈而挂，左手套于其间，即便是受伤，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威严，刚毅中透出硬朗面容。头戴银色盔帽，帽顶佩有一缕红穗，一身银制铠甲，内青外玄的大斗篷斜披左肩，纠结于右肩之上，挽出自然的玄巾结，斗篷挡住受伤的左臂，脚踏玄底浪纹的战靴，腰佩宝剑，行止生风，傲若崖上劲松，威风凛凛，孤傲霸道。
景阳与他目光不期相遇，四目相遇，她落落大方的别开。他，则淡然一笑，怪异的笑在他脸上一闪即过。
分明是初初相识，可这样的笑，竟如与早就相识一般。
人家给了笑脸，她也不能视而不见地继续板着脸孔。景阳微微颔首示意，算是与他打招呼。
轩辕宸走近颜昊，道：“颜将军伤势如何？”
“不碍事。”
“我朝痛失铁血将军王，可不能再失去你这样的人才。颜将军可要好好保重身子！”
“多谢太子关心，末将遵命。”
大门那边，传来门丁的声音：“瑞亲王到！”
轩辕寒缓缓移来，和颜昊的威武不同，他显得冷傲而娇美，真真应了“面若深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语。
轩辕寒头戴束发银制王冠，齐眉勒着嵌翡翠的蓝色抹额，蓝底祥云翻滚箭袖，穿了一袭白衣印墨竹的长袍。手握白玉长笛，缀着蓝色长穗，穗上有块碧绿的翡翠挂佩。
看到景阳的刹那，轩辕寒有片刻的失神。
景阳将一只只制作精美的纸元宝丢入火盆，生怕丢得迟了，火焰就灭了。
“拜——”
直到司仪唤第二次拜，轩辕寒方才回过神来。
“家眷回礼！”
景阳颔首，于太子，是君臣之礼；于瑞亲王，她却是长辈；她只屑稍稍低头便可。
待到午后，祭拜的人已完。立宣抱灵牌，景阳与女眷随后，在僧人的诵经声中往郊外云坡肃亲王陵墓移去。形势上的走了一程，众人各自移到马车上，乘车赶往陵墓。
墓前仪式，多是道人做法，僧人诵经，而景阳携着颜嫔、丽昭修与令宣又跪了一阵子，更有哭嚎震天的家奴，抢天哭地干嚎一阵，以壮悲势。
景阳看到哭灵的，不觉想笑，哭不出，反扮出极悲的阵势来，好比只听雷声不见雨，没了有悲，反有喜。
倒是令宣跪在地上，低垂着头，许是念及到轩辕烈生前种种好处，叭嗒叭嗒地落泪，珠泪如雨，却不出声，是发自内心的伤悲。
仪式完毕，已是两个时辰后。
回王府时，天色已晚，景阳直累得浑身酸乏，倒在罗帐没来得及更衣就已睡着了。
轩辕烈的百祭仪式，是来年周年祭之前王府操办的大事儿，虽是几日前就准备好了，可至了跟前，王府上下还是忙成了一锅粥。好在早早就派工明确，何处管理吃食，何处准备打赏佛、道的香火银锞子，何处安顿客人……诸多细节早就安排停当。
百祭一结束，当天夜里无论是主子、家奴，个个都睡了个好觉。
景阳尚在梦中，只闻朱苏来禀：“王妃，圣旨到了！”
景阳翻身起床，匆匆梳洗一番来到保和院正厅，来不及绾繁琐云髻，只随意挽了个篡儿，移到妆台前，对着菱花镜，取了抿子，沾了桂花油，将几根抛起的乱发压下。戴了白色守节花儿，依旧是一袭素衣，转到保和院。
待她来时，一干人已经到了。
宣旨太监道：“来齐了吗？”
景阳看看左右，金满楼、六福子、颜承仪母子、胖嬷嬷怀抱的二公子……俱已到了。
景阳道：“到齐了。”
“接旨！”宣旨太监拂尘一挥，径走到上方中央，展开圣旨，大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肃亲王妃柴氏德才兼备、贤良淑德，今擢升为肃王府特一品王太妃，封号贞静；烈之长子令宣，聪颖过人，勤奋好学，准予入太学院读书，予袭王爵，封肃王；次子敦厚淳良，忠孝双全，今赐名令宽，加封嘉勇候；女眷颜氏恭顺谦和，加封肃王府从三品太嫔，。”
按照皇朝规矩，子袭父爵，有功者经皇帝特赏，可以袭同等爵位。若无功者，降一级处理。肃亲王为亲王，今到了令宣袭爵，降为肃王。
“领旨，谢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府上下跪拜俯身，齐刷刷一大片全是人，无论主子、家奴清一色皆着素衣。
白茫茫，似夏天草原的羊群。海呼声，震耳欲聋。
景阳接过圣旨，颜承仪如在梦中，伸长脖子细瞧圣旨，当看到令宣、令宽等字眼方才相信。
六福子令人取了银两，道：“这份薄礼还请公公收下，当是茶水钱。”
一托盘的银子，闪闪发光，足有二百两之多，却说是茶水钱。
宣旨太监也不推托，当即令随行的小太监收下。尖着沙哑嗓子，道：“还有句口谕，咱家要转告王太妃。”
景阳谦卑恭顺，道“公公请讲！”
“圣谕：嘉勇候五行缺水，不如赐字江河。”
“谢皇上隆恩。”
宣旨太监接了银两，笑容满面离了肃亲王府。
当即，金满楼令人摘下“肃亲王府”牌匾。
夜里，着匠人赶了新的匾额，复悬挂大门。
颜嫔还是不可思议的望着景阳，一直心怀疑惑，景阳怎么可以帮她的儿子，而不是帮着年幼的二公子。当看到圣旨上清清楚楚的字眼，方才相信这一切俱是真的。
景阳与六福子交换眼神，这件事儿很圆满。擢升她为肃王府王太妃就罢了，却单多了一个封号：贞静。
为什么赐了贞静的封号？怕是其间又另有深意。
贞，是希望她不要再改嫁么；静，是希望她中规中矩，甘于安宁。
景阳平息繁乱的心绪，双手捧着将圣旨，将其供在轩辕烈的灵前，呢喃道：“王爷，你听见了吗？今儿皇上下旨，令宣袭了爵，令宽封了……”
一名家奴神色慌张、冒冒失失地从外面闯了进来：“王妃，王妃……”
颜太嫔娇喝一声，道：“什么样子，大惊小怪的，莫要扰了太妃。”
儿子袭了爵，颜太嫔的心情陡然好转。也敬称景阳为“太妃”。
景阳道：“出了何事？”
见颜氏敬为太妃，家奴当即改口，道：“太妃，内务府和衙门官差来人了！”
前面才刚送走宣旨的太监，怎么又有官差寻上门了？
景阳满是疑惑地看着左右，道：“有请！”
不多会儿，由宫人、官差组成的一行八人队伍进入保和院。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袭青袍的官员。
“下官是王城知府，拜见娘娘。”无论是亲王妃还是王太妃，都可敬称娘娘。来人道：“几日前，贵府女眷颜氏到府衙报案：说府上女眷秋氏毒害皇族子嗣，经近日查实，人证、物证俱全，今日专程前来捉拿秋氏归案。”
景阳看向颜嫔，再看一侧的铁玉箫竟说不出的得意，仿佛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六福子走近景阳，低声道：“这个时候，不能再保她了。”
景阳明白的，无奈地挥衣示意，金满楼领会，道：“大人、官爷，跟在下来！”
有人欢喜有人忧，须臾工夫，秋池就被内务府的宫人押了出来。
到了当口，秋池才知自己犯了多大的事。
毒家皇族子嗣这可是杀头的大罪，秋池呼道：“王妃，王妃……你救救我吧！看在我们都是从大越来的份上，不要让他们带我走，王妃……”
既知当日，又何必当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