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因后果，君临不甚明了。
可是他终于知道了那一日沈牧尘的举止谈吐为何如此怪异。为何…又将牧尘拳拳谱教给了自己。
原来天道楼的停止追杀不是一种妥协，而是沈牧尘早已经下定决心的牺牲。
他牺牲了一身修为，用某种秘术把穆天鸣变成了一位圣人。而自己，却成了穆天鸣口中的一个废人。
五人之数，神荒万族看好的真正的绝世天骄。竟然因为他君临落得了如此下场。
他觉得惋惜，不甘，愧疚还有愤怒。这些表情在他的脸上一闪而逝，却成了穆天鸣极其享受的痛苦。
君临想杀人，想杀圣人。
他朝着数里之外站立的那位神荒历史上最年轻的圣人伸出了手，然后屈指勾了勾。
这个动作万族皆知，意思是“来吧。”
配着君临心中的声音，那更深的意思穆天鸣看的清清楚楚。
来吧…像以前一样来…
然后…像以前一样找死！
穆天鸣脸上的张狂的神色凝固了下来，他看着远处高台上那个对他不屑一顾的仇敌，愤怒让一身忍不住颤抖。
自玄离山上第一次见，他穆天鸣是万人瞩目的圣子，对方是个玄境的无名小卒。那时候君临对他不屑一顾。
论道场上他拿出了神器虚空镜，萧无剑在镜光之下毫无抵抗之力，君临仍不屑一顾。
灵蝶界里，他五行旗在手，小世界的主宰之力加身。君临也不屑一顾。
如今，他已经成了圣人，踏足天地巅峰之境。整个神荒历史上，还没有人能像他一样，在如此年轻的时候，能修行到这种境界。
这个时候，君临竟然还是不屑一顾！
“只有弱者只会逞口舌之利！”穆天鸣冷笑传音，目中寒光却越来越盛。因为他看到数里之外的那个家伙召唤出了一把木弓，手扣在弦上搭起了一根羽箭。
君临无法用神念传递杀意如此之远，可是他的箭却能，随着视野中那个少年浑身被光芒覆盖，一股曾经熟悉而让他恐惧的杀机锁定了他的身体。
“只有弱者才会逞口舌之利…”
君临用最直接的动作告诉穆天鸣，他逞的不是口舌之利，而是那箭锋之利！
箭在观景台上凝聚出一个光点，君临用尽了全身的灵力，将体内各种的力量转化成了一种。
不是冰火，不为玄清。起手是牧尘掌，扣弦是收拳蓄力之意。
依旧浑然天成，依旧是柔和中隐藏着随时要爆发的刚猛。那无形压力扩散开来，从朱雀星宫一路蔓延，传到了穆天鸣脚下。
整个皇储宫为之震动，天空中闪过无数流光，定格在属于一方星宿的上空。
拱卫二十八星宿的神武卫禁军同样腾空而起，全数戒备看着两处爆发出惊人气息的对峙之处。
君临从未如此沉浸于力量之中，第一次将牧尘拳意用在了射天骄的一箭上，他平息了愤怒，愧疚，不安。天地间不谐，在他眼中只有一处。
那便是穆天鸣。
圣人天鸣因为被浓烈的杀意侵袭，不得已彰显了自己新领悟的圣人威。两股气息相隔数里碰撞， 在皇储宫中掀起一片哗然。
“这…究竟怎么回事？那好像是天道楼和沧澜使团所在的皇子宫殿，怎么会有人如此大胆，在这神族禁地如此猖狂？”
“那少年，好像就是最近名声传得沸沸扬扬的沧澜新贵君临子爵…与他对峙的人是…”
“竟然是天道楼圣子穆天鸣！”
“天啊…传言不是这位圣子已经…怎么会…怎么会成了圣人？如果我没记错，他…他好像才十一二岁的年纪…”
四方震惊，然而震惊因素实在是太多。没人知道为何有人敢在神族禁宫闹事，没人知道天道楼和沧澜为何对立，更多的人，则是被穆天鸣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所震。
这很可能是神荒万年来最值得书写的一幕，一位十二三岁，还处在童子和少年之间的天才，竟是已经踏足了千万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能达到的境界。
而在这让人羡慕和畏惧的境界面前，在那让人心惊的圣人威压之下。竟是有一个谛境的修士凭着一张木弓，一根木箭，欲射之！
便是已经成圣的明宿都难以不为之所动，那些成名已久的强者在空中注视两方，纷纷唤来了自己身边的那些后辈。
后辈之中，有龙族龙原，屠龙宫万天鸿，幽灵世家顾迟伤，不管相隔远近，他们都是神荒年轻一辈最出色的天之骄子。
正是如此，眼前一幕，在他们眼中则更为震撼！
“谛境之躯，竟是挽弓欲射一位圣人…这世间竟有如此狂妄无知之人。”
最初迎接沧澜使团入宫的那位神族将军御空凝视，他亦是一位圣初境的强者。看到自己护卫的皇储宫中竟然闹出了如此大动静，可想而知他内心有多么愤怒。
若非他的身边有一位身份尊贵的年轻人让他按兵不动，恐怕现在神武卫就已经冲进宫门，将那在朱雀星宫中亮出兵器的君临拿下。
“这样狂妄的人，本皇子倒是见过。”将军身旁的年轻人，正是在众多皇子中最受神皇宠爱的九皇子宇文极。
今日九位神皇子嗣之中，唯有他在宫中，所以他也是第一个赶到朱雀宫门之前的皇族。
神族将军听到皇子的话，沉默了一瞬。他知道殿下所说那个同样狂妄的人是谁。当他正要问如何决断之时，宇文极却看着那照亮皇宫的箭芒出神。
“那个人也有用过弓箭，今日所见这君临爵爷的气势，竟也不弱于苏无面。”
“气势的确惊人，可毕竟只是个谛境修士。若他是天境巅峰之人，末将想这一箭足以威胁圣人…可是…”
“将军莫说可是…”九皇子忽然神色凝重下来，神族将军顺着他目光看向了那位修行天赋惊艳绝伦的天道楼新圣，面色也慢慢变得更加震惊。
“穆天鸣竟是…不敢动？”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高手发现了异样。在无数高手的注视之下，在神武卫的剑拔弩张的怒目之中都浮现出疑惑的目光。
君临依旧稳健的拉着长弓对准穆天鸣之外，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对方的身影。不管有多少人在看，多少敌人想要把投来不善的目光。他的全部心神，全部力量就汇聚了双手和弓上。
那一道箭簇之上承载的，便是他整个人自修行以来凝聚的所有灵力。一旦箭离弦出，他可能就此力竭，甚至可能成为一个废人。
在这样的箭下，赌的不是一招一式。而一生一死，或者同归于尽。
众人不临箭下，便无法感受这箭的决绝。可是穆天鸣却能感受。
史上最年轻的圣人，有着敏锐的感知。那杀意凝聚在他的身上，竟是让自己没有办法回应君临最初的挑衅。
他让他来。
而他却走不动。
曾经被这样的箭射穿过一次，两次。那寒芒犹如噩梦，瓦解他身上的气势。
“天鸣！不要被内心的恐惧所支配！”
穆天鸣再一次进退两难之时，白虎圣人已经闻讯飞身在了他的头顶。白虎身后，朱雀尊者同样在场，目光胶着于对面那耀眼的光芒，神情阴枭无比。
“我天道楼不揭穿他的身份，他竟然还敢如此放肆！”
这二十八宫之中，唯有天道楼众人是真正知晓君临身份敌对势力。按说在君临与老乞丐大闹之后，君临的真正的身份早已应传遍世间。
可是执掌天下第一楼的白虎尊者并没有大肆外传的意思，甚至让知情的几位圣人都缄口不言。
关于这一切，夙惑并不理解，但也隐隐明白这是圣主的意思。比起君临而言他更关心对于沈牧尘的处罚，这一件事情的结果倒是颇让他满意。
可是今天，感受到君临手中那牧尘拳意，看到那少年对天道楼中如此挑衅，仍旧激怒了这位性子火爆的圣人。
夙惑飞空上前，一双朱雀火翼旋展而出。这是皇储宫中第二位圣人爆发其强悍的气势。神族神武卫士兵握紧了武器，几乎都向自己的统帅投来了目光。
“再等等…”未等神族将军询问，九皇子宇文极便摇了摇头。
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没有离开君临身上，哪怕次是夙惑发威，他也在关注那少年的表现。
现在，君临的身边缓缓走来一个身影。二十八宫的目光因之而动，正见一个白衣少女很自然的走到了持弓少年的身边。
来人正是陆凝霜，她的手中甚至还端着一个神族宫殿中常用的玉碗，众人不知道那里面是不是藏有什么法器。只有陆凝霜和闻到了香气的君临明白。
那只是一碗鱼汤。
少女眺望四方剑拔弩张的情形，看到数里外悬天的火翼，不禁皱了皱眉。
看来好像君临并没有时间尝她这碗鱼汤。
陆凝霜不禁微微颦眉，俯身将玉碗放在了地上。她一切动作显得那般自然，浑然不觉自己卷入了一场可怕的对峙。
仅是如此，便已经让人心惊。她这举动无疑坐实了前些日子那些传言。可她给众人带来的惊讶并不甘心止于此间。
在众目睽睽之下，少女走到了君临的身后，双掌轻柔的按在了少年的背。
两人身侧，下了一场晶莹细雪。雪花不因北风而动，只凝聚两人身边。而一缕冰芒，却是顺着君临的肩头往双臂蔓延，然后那木弓变成了寒冰之弓，箭上凝结成了玄冰之身。
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看到了君临用尽所有力量想射一箭，她用所有力量替他将箭磨的更加锋利。
深宫之中万籁俱寂，所有人都看到感受到了那高台之上的威压越来越强盛，强到便是最远处的修行者，都觉背脊一阵发凉。
君临没有和陆凝霜说话，但是彼此心意如同明镜相照。少年这一刻终于动了，动的幅度很小，却带着整个皇宫中四溢的压力一同变化。
数里之外，穆天鸣苍白的面色缓和几分，他头上的一滴冷汗没有逃过无数敏锐的眼睛。
圣子成了圣人，却再次在一箭之威下露出败迹。
这一回，对方却连射也没有射。
他苍白的面色，和那进退维谷的狼狈。全数因为箭锋的移动而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夙惑展开火翼悬空，被冰寒的杀意笼罩起来。
身为天道楼尊者，他是货真价实的圣境巅峰强者。比之穆天鸣，他无疑更加可怕。
可便是他，在面对那刺眼光芒之时，也被震慑在了当场。他灵力覆上双目，足以见那寒芒背后君临平静的眼睛后蓄势待发的杀意。
这是赌进了两条命所凝聚的箭，他毫不怀疑自己只要动上分毫，就要面对自己可能无法估量的伤害。
又一位圣人不敢动。
“奇迹。”神族九皇子啧啧称叹道：“这世间最可怕的，果然是不要命的疯子。”
“殿下，若再这样下去。恐怕局面无法控制…”
“无法控制便好。”宇文极满含深意的笑了笑：“今日这箭要么永远射不出来，若是要射，人族必乱！”
“这是关乎天下的一箭，我相信君爵爷心中有数…”
一箭关乎天下，九皇子这样的评语可谓万古不见。可正如他所言，君临和陆凝霜两人纹丝不动，箭的寒芒也定格在了朱雀星宫。
所有人的心都被那道寒芒就住，君临扣在弦上的手，如扣在众人心房。
就在对峙似乎永无尽头之时，那连接两宫箭道气息，忽然被一个身影截断。
两宫之间的天空，默然出现了一个男子的身影。他留着神荒人族极少留的短发，身材高大均匀，英气逼人的脸上棱角分明。
众圣也好，众天骄也罢。对于此人的面貌都不甚熟悉。可偏偏那些感知敏锐的强者却知道这是必不是个无名之辈。
只因他点出了一指，让离自己不过一里的寒光抖动起来。
男子拦下那骇人的气息，也中断了惊天的杀意。他看着流露出惊讶的君临，微微笑道：
“君临少侠何必与舍弟一般见识…天道楼乃是沧澜国教，难不成少侠非要在此给各方豪杰看戏？”
面对瞬间就可能袭来的箭，短发男子却丝毫没有紧张之意。他声音温和，话语竟是表达了退让。
然而最让值得让人琢磨的，还是那一声舍弟。
夙惑自然不是舍弟，那么便只有穆天鸣。而穆天鸣只有一个哥哥，多年来很多人想一睹他的风采。
如今他突兀的出现，将风采展现在箭芒之前。
“你…就是穆天清？”僵持如此之久，君临第一次开口说话。他身后的陆凝霜也瞪大了眼睛，好奇的打量空中那个短发的男子。
“不错…我就是穆天清。”
有时候一个名字，就足以让群雄闻之异动。传说中，那五个人便是如此。穆天清之名早于二十多年前响彻神荒，自此之后便少有人得以一见。
君临凝视来人，就如同看到沈牧尘和南宫弱之时，看不清对方深浅。
可是他能肯定，若是面前的穆天清换成那两个人，自己的箭应该不能杀死对方。
“我觉得射不死。”身后的陆凝霜也察觉了这一点，可她并未撤手，只低声表达自己的看法。
“你先收手。”君临很快有了决定，他今日所有的怒意，已经在那箭中消耗。看到穆天鸣再次丢脸，说不出那嘲讽话语，少年的目的已然达到。
他虽然赌命，可不想带着陆凝霜一起赌。也不想自己一箭之后给沧澜使团带来难以解决的麻烦。
陆凝霜闻言点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鱼汤。
“你也早点收手，汤快冷了。”
君临点头，可还有话对穆天清说。
“我收手，你如何？”
“我向神族言明，是天道楼先挑衅爵爷。惊动群雄，皆是舍弟之错。”穆天清言道，他的声音君临听得分明，可一眼看去似乎其他人都没有听见。
这是真正的让步，虽然君临不知对方如何盘算。却也只能接受。
身前箭芒光芒闪烁，那聚焦与一点的灵力被君临缓缓收回体内，随之而来的便是如潮水般的疲惫和疼痛，少年强忍着反噬，白色苍白的收起弓箭。
随后，他无视了无数强者那胶着于身的目光，转身拿起了那碗鱼汤。
少年漫步下观景台，对着还有些迟疑的陆凝霜喊道：
“走…喝汤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