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桓说完这番话的时候,桌子上的蜡烛已经烧掉了大半,他起身拿了一支新的过来续上,动作娴熟,一点也看不出来他曾贵为一国之君,九五至尊。
这个秘密,在他的心里埋藏了十三年,他从未对任何一个人讲过,包括倪雪舞。
十三年前,凤澜殿的那一场大火,不止是纪临寒的梦魇,更是纪云桓心上一道不可触碰,这么多年依旧鲜血淋漓的伤口。
当年,萧妃死后,先皇缠绵病榻,背负着妖妃之子骂名的纪临寒,在宫中举步维艰,寸步难行,只有王公公和倪雪舞暗中护着他,那时,纪云桓因为怯懦与愧疚,足足有一年没有见过纪临寒,他更不敢告诉纪临寒,是他闯的祸,才害死了萧妃娘娘。
后来,当他在御花园撞见一名太监对纪临寒拳打脚踢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又错了,若是他能早一点站在纪临寒的身边护着他,便也不至于让他受那么多的苦了。只是因为自己的愧疚就躲着不见,那样的纪云桓,连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于是,那个时候,他便暗自发誓,他要用对纪临寒的好,来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
可是,先皇还是将皇位传给他了,并且为他和倪雪舞赐了婚,他不仅仅夺走了纪临寒的皇位,更夺走了他心爱的姑娘。他也曾跪在他父皇的榻前拒绝继承皇位,可他的父皇告诉他:你若是想娶倪雪舞,就必须先继承皇位。
那一刻,他犹豫了……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皇位,因为那本就是他欠纪临寒的……可是他却不愿意放弃倪雪舞,即便那时明知倪雪舞并不爱他……
人的欲望和死心,就是如此。不在乎的东西,可以轻而易举的抛弃,在乎的东西,哪怕违背原则,放弃一切,也想要得到。
为了弥补纪临寒,他封了他亲王的身份,给了他无比尊贵的殊荣,他将宫中最好的东西都送去亲王府,每年的贡品和新茶,几乎都是先到的亲王府,而后才到的宫里。
当年,先帝的那一句话,也终于一语成谶……
纪临寒若不能为他所用,便杀之,否则,必会后患无穷。
可谁又能料到,百转千回,纪云桓与纪临寒之间,早已说不清楚是谁欠了谁,只是纪云桓,从一开始,他便没有想过杀纪临寒,哪怕早就料到日后会有这么一日,他也永远不可能对纪临寒刀剑相向……
所有的一切,权当他是在弥补好了,而当年萧妃娘娘死前留下的那些话,仿佛一直都在纪云桓的耳边,未曾远去……
“云桓,临寒是你的弟弟,你要好好照顾他,日后不管发生什么,哪怕是他犯了错,你也一定要帮帮他,不要让他一个人,记住了吗……”
傅瑾睿离开的时候,看见偏殿里的烛火已经熄了,看来,叶浅已经先回去了。
“这丫头,还真是没良心。”
兀自叹了一句,伸了个懒腰,某人才施施然地顺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次日。
叶浅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便看到傅瑾睿打着呵欠靠在桌边看书,眼底下一片乌青,甚是醒目。
“你在这儿做什么?”叶浅皱了皱眉,一大早地跑她房里看什么书?这人不是有病是什么?
傅瑾睿抽了抽嘴角,十分痛心地回道:“我不在这儿还能去哪儿?这里是陵安行宫,我们住的西殿拢共只有两间内殿,不在你这里,难道要我去父亲那里吗?还是说,要我睡在外殿,让这里的人都知道,永安侯府的睿世子与夫人竟然不同房睡觉……”
“所以,你就坐了一个晚上?”
“不然呢?”
“你可以出去住客栈啊,反正你轻功那么好,就凭巡防营的那些人,根本察觉不到。”
“不必了,今晚我还是去和明重挤一间好了。”
傅瑾睿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也是他活该,有床有媳妇儿,却偏偏要在那儿坐着看一晚上书,体验了一把正人君子的风范,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正人君子还是留给别人做吧,还是当个无赖流氓比较幸福!
叶浅觑了他一眼,淡淡地回了他三个字:“随便你。”
“……”
午后,刚刚在西殿之内用过午膳,黎宴便来找叶浅,似是有什么话想说。
“阿宴,有什么事吗?”
黎宴脸颊微红,吞吞吐吐着不知该如何开口:“那个……也没什么……就是有一件小事……嗯……也不是小事……不知道……该不该跟浅姐姐说……”
叶浅不禁觉得好笑,似乎又看到了从前的那个黎宴。
“我猜,是因为沈从浔对吗?”
黎宴不可思议地看着叶浅,两侧的脸颊更红了,看来,她猜对了,果真是因为沈从浔。
叶浅不再继续追问,耐心地等着黎宴开口:“嗯……浅姐姐说得不错……他……沈从浔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他待我也很好,很细心……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黎宴咬着嘴唇,憋红了脸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可若是她今日不问出来,肯定是要被憋疯了的!
于是,黎宴干脆一咬牙,一狠心,拉过叶浅,俯在她的耳边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只是他从来都不碰我,更不与我同睡。”
叶浅怔住,莫名其妙的,脸也跟着红了起来……
“浅姐姐,你说这是为什么啊?嬷嬷教我的那些,都没有派上用场!你说,他是不是不喜欢我啊?可是他又待我很好!浅姐姐浅姐姐,你快跟我说说,这是为什么啊?”
“咳……这个……”叶浅咽了口唾沫,她怎么知道为什么?她又不是沈从浔!她怎么会知道他在想什么!
“浅姐姐,你快跟我说说啊,你和睿哥哥当初……你们……”
“我们……其实我们……”
叶浅很想告诉黎宴,其实她和傅瑾睿也没有那个什么啊!可是她又不能这么跟黎宴说,一旦说了,黎宴肯定会冒出更多个为什么!于是,她只能绞尽脑汁地编一个理由,尽可能的安慰黎宴,不让她胡思乱想!
“其实我们也没有那么早就那个什么的……不过我听人家说,这种事情是不能着急的,越晚那个什么,就代表那个男人越珍惜你,对你小心翼翼才这样的,所以阿宴,你别乱想,这不见得是一件坏事,相反,还是一件好事!嗯,对,就是这样!沈从浔他一定是因为特别珍惜在乎你!”
“真的吗浅姐姐?你说得这些都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看我和你睿哥哥不就是这样的吗!”
“嗯,既然这样,那我就放心了!谢谢你浅姐姐,那我先走了!”
黎宴摆了摆手,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叶浅松了口气,总算把这一茬给圆过去了。
忽然,身后有人吹了声口哨,带着浓浓的调侃之意:“浅浅真是好口才,不去茶楼里说戏文,真是可惜了。”
叶浅回过身,咬牙切齿地回道:“偷听人家说话,你才真是无耻!”
“比起你们大白天的讨论房中之事,可是差远了……”
“傅瑾睿!你……”
“好了好了,开个玩笑,话说,最近叶笙找你也找得太勤了一些吧?方才又派人来传话,说是请你晚上过去赴宴,你与她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傅瑾睿看似不经地瞥了叶浅一眼,实则,却已将她的反应一一看在了眼中。
叶浅神色淡然:“我与她能有什么事,大概是她最近忽然想起来还有我这个妹妹罢了。”
“……”
夜。
陵安行宫。
露华殿,据说是前朝皇后的住所,许多年前,大衍第一位开国皇帝带兵攻打至陵安,兵临城下,直逼中宫,前朝的那位皇后,为了保全名节,便自缢于露华殿,自此,国号改为大衍,京都迁至盛京,陵安的这座旧宫,便搁置了下来。直到先帝曾来此避暑,才被称之为陵安行宫。
今晚的宴会,便是设在露华殿中,只有叶浅,叶笙,以及倪雪舞。
早在来陵安的路上,叶笙就将一包毒药给了叶浅,让她在今晚的宴会中,放到倪雪舞的杯子里。只不过,她并没有告诉叶浅那是毒,她只是说,那是一包迷药,等倪雪舞昏倒以后,她会找人把她带走,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杀了她。这样,就不会牵扯到她和叶浅的身上。
然而,殊不知,那是一包只要喝下一点点,就会立即暴毙身亡的毒药!叶笙这一招,是想一箭双雕,将叶浅和倪雪舞一同除掉!
本来,她没想过杀叶浅,可谁让她知道兵符是假的呢?还有晴风晴雨也在她的手里!对于握着自己把柄的人,她焉能不除去?
远远地,倪雪舞款款而来,一袭素衣,却难掩自身的气质,叶笙今日倒是一身华服,恢复了她原本的装束。
“民妇见过皇后,见过世子夫人。”
“起来吧,皇嫂不必客气,只管将我当作弟妹便好。”叶笙莞尔一笑,指着旁边的位子:“皇嫂请坐。”
露华殿内,只有她们三人,一个是现今皇后,一个曾是皇后,自然不指望她们动手倒茶了!于是,叶浅便不得不担起了端茶倒水的差事!
想必,这也是为什么叶笙不自己做,而要让叶浅动手的原因之一了,若是当今皇后亲自动手倒茶,那不是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吗?
只是,令叶笙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给叶浅的那包毒药,此刻却并不在叶浅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