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德明就《我们》的主编问题,曾征询过俞平伯,俞回复:“《我们》是二十年代,我与朱公(朱自清)共编的,只出了两期,就中止了……我编《七月》,朱编《六月》,圣翁(叶圣陶)未编。”1924年,朱自清等组建O·M社,俞即着手主持《我们的七月》(1924年7月出版)编辑。《我们的七月》编辑风格随意而自由,有一种把玩文学的意味。俞平伯致信(1924年8月8日)周作人云:“《我们的七月》已见否?谁弄的顽意儿,想必一览已悉了。”这便是俞率性思绪的表露。俞通过编刊享受的是游离于文学的功利之外,追求文章自由和意蕴的趣味。俞的这种消解文学的功能而深入到文学本体的思想,从《文学的游离与其独在》即可见一斑。俞那时极富理想主义,作文讲求务实,不求名声,只是强调O·M社同人的“同心”,故《我们的七月》上的诗文一律不具名,像是超逸绝尘,自鸣清高。究其原因,想必与俞平伯的性情有关,此时的他“狷性中无拘谨,自由任性,才气横溢”(周作人语),似有“吴越遗老的恣肆”风格,编刊难免要流露出这种意气。俞平伯主持编务,果然“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在刊物上共刊发诗文达十三篇之多,所占篇幅超过全刊的一半。其中诗剧《鬼劫》竟然占据了54页(当然与朱自清有过商榷。俞说,佩弦在车中取吾中《鬼劫》及白采的诗《羸疾者的爱》读,均赏之。可证也)。这与朱自清主编的《我们的六月》自己仅刊用一首诗和三篇文,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俞年轻气盛,率性得很,《我们的六月》里他也刊了诗文八篇,而朱仅四篇,可见两人的不同做派。
俞平伯编《我们》,还有一个想法:践行其老师周作人的新文学主张,让刊物给老师所标举的理念以支撑。1922年,周作人应燕京大学之请,在该校中国新文学系教了好几年中文。次年起,俞平伯在系里当讲师,或断或续地担了一点课。周作人的教法很另类,他从当下的文学理论与创作入手,追溯上去讲明清散文,阐述新文学的源流。周曾说,若是教人学古文,他可担保一段时间内让学习者成篇,若是白话文,那就难说了,教起来不知从何下手。他酌定先讲胡适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这篇说理文,其次便是俞平伯发表在《我们》里的《西湖的六月十八夜》那篇记游文。然后上溯到明清之际的诸多小品文家,并编散文小品的源流材料,“看出其中可以分作两路,一是叙景兼事的纪游文,一是说理的序文”(周作人:《关于近代散文选》,文载《知堂小品》,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11月第1版,第510页。)。他选用的胡、俞两人的文章,也正是这两路的代表作。而俞平伯则心领神会其老师的教法,便自觉地通过《我们》的采编与撰稿来佐证其新文学源流观。应该说,俞是很卖力气的,他熟悉老师的思路和手法,并与老师默契配合。俞平伯致信(1925年5月4日)周作人,说了读晚明散文《文饭小品》的感受。周当即复信(1925年5月5日)谈及编作品选的设想:“我常常说现今的散文小品并非五四以后的新出产品,实在是‘古已有之’,不过现今重新发达起来罢了。由板桥、冬心溯而上之这班明朝文人再上连东坡、山谷等,似可编出一本文选,也即为散文小品的源流材料。”(孙玉蓉编注:《周作人、俞平伯往来通信集》,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第1版,第23页、第28页。)这就是后来的《近代散文抄》。
俞平伯这篇记游文《西湖的六月十八夜》,是周的新文学源流理念直接成型的“实验”之文。他还写了《湖楼小撷》《芝田留梦记》等记游文,入编于《我们》,并且把朱自清的《温州的踪迹》也编入其中。由于这些文字的特质皆为叙景兼事,而且骨子里印痕着明清小品中游记的影子,文章自由不拘的风格、各式各样的姿态,似乎承袭着明清散文这一条非正统的言志派文脉。不啻如此,俞还在《我们》里有意地自撰和编发了说理文,诸如《文学的游离与独在》《析爱》,朱自清的《正义》《〈忆〉跋》《山野掇拾》等,着意与周的另一路“说理的序文”相呼应。在周作人看来,写序跋即采用特殊的批评方式和论说方式也。所有这些,似可窥探到俞平伯为践行周作人的“两路”说所做的努力。而周作人也是要让俞的“实验”来冲破当时的风气,以“补救”文坛的不足,俞也的确起到了一点这样的作用。正是在燕京大学的这段中文教学经历,使周在若干年后有了《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又有了《近代散文抄》。理论专书与作品资料的耦合,成就了“周作人一派”的新文学散文说。
1925年,朱自清主持编辑《我们的六月》。他编的《我们的六月》,比照俞编的《我们的七月》,明显地体现了他尽善尽美的做事风格。其一,所刊作品都具上了作者的姓名或笔名。为此他致信俞平伯:“这期我想一律登出名字,因没有名字,熟人见面总要问(生人可知),在我觉烦,在人觉闷,我们又何必呢?况且寄稿的人也觉要名字好些……在第二期中附第一期目录,将名字也补登出来。”后来俞平伯说,之所以《我们的七月》里不具名,盖无甚深义,写稿者都是熟人,可共负文责。又有一些空想,务实而不求名,就算是无名氏的作品吧。后来觉得这办法不大妥当,就在《我们的六月》上发表了。其二,更重视小品散文的创作。《我们的七月》共载了六篇散文,而《我们的六月》则载了十一篇,篇幅几乎增加一倍。虽然有人(如名叫徐奎的人)批评《我们的七月》不大好,似乎随便,又没有小说风格。盖原因乃是小品文太多,然朱还是增加了小品散文的分量,要求多写情感浓厚的,并觉得感情无谓者,宜节产。他自己一口气写了三篇,还请叶圣陶写了散文《暮》(原定《妥协论》,系文论),同时刊发了顾颉刚情感浓厚的散文《不寐》和《信三通》,因此受到周作人的赞许——“唯我觉得最妙者,乃是颉刚之自述初恋的文章,其信亦佳”。周赞赏顾文之真情实感,丝毫没有虚假的模仿。对于《不寐》,朱自清与周作人看法颇为一致,朱云:“颉刚《不寐》一文,良有风趣,妙在寓婀娜于刚健之中。”其三,朱自清专为《我们的六月》写作了《“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和《山野掇拾》两篇散文,以作《我们》的纪念。文中少不了对宁波与白马湖的描摹,留下了些许眷念,产生了一种情结。朱说,《山野掇拾》写了三天,躲在山坳一所屋里。难怪孙福熙要“感谢佩弦兄——在《我们的六月》书中作文批评《山野掇拾》。那时他与我还没有现在的相熟,但他早已十分的知道我们的心了”。其四,刊物补白安排得当。朱自清喜好补白,他说,看杂志我是先查补白,好寻着些轻松而隽永的东西,或名人的趣语,或当世的珍闻,零金碎玉,更见异彩。《我们的六月》中短短的补白,若有可利用之处,他就欣然而为,如“二千年前玉门关外的一封情书”“时新旦角戏”等皆亲自安排。其五,《我们的六月》的《血歌——为五卅惨剧作》很抢眼,因其位居扉页而十分突出。这首诗未录入目录中,想是由于刊物已经发排,是临急妙思出来的。但它表现了主编朱自清反帝的政治立场和忧国忧民的思想情操。
比较俞平伯与朱自清对于《我们》的编刊理念和风格,似不难看出,其时(五四落潮期),俞平伯没有一味低沉与“颓废”下去,通过编《我们的七月》聊以自慰。俞这样做,表面是给自己“顽”的;实则是做正经的事,以勇猛精进的气魄,为五四新文学的成长竭尽自己的能力。具体的路径便是充填苦雨斋的寂寞,配合老师周作人倡行新文学新主张。而朱自清也努力克服其因五四退潮而产生的落寞心境,通过结社办刊,自觉为新文学发展鼓呼与呐喊。他在编《我们的六月》时秉持追求完美的务实作风,落实到每篇诗文的入刊都自己斟酌(诸如对于俞平伯文章的意见:《文学的游离及其独在》一篇意甚精而文辞微嫌不丰足,未尽所言。《蓝田留梦记》甚秾丽馥郁,有味乎其言之;唯末段“蜜渍木瓜”一语,上文无着落,似是微瑕),力求达到十全十美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