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念仓皇之中接到邹寒屹抛过来的问题，于是只好低下头认真念后面的话，尽量让自己的心神定下来，邹寒屹仍是那样的坐姿，颇有些萎靡，手指一直抵在两侧的太阳穴处。
“...二审法院认为上诉人与被上诉人之间的争执应该由房屋产权单位或差钱单位予以确认，说明他觉得这个案子并不属于人民法院受案范围...”
“继续往下说。”
“既然不属于人民法院受案范围，那么他做出驳回上诉，维持原判的判决就是错误的，他既然都没有权利审理这个案子，那就不可以维持一审法院的判决。”
“总算是转过弯来了...”
邹寒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着的脸稍微舒展开一些。
每个人成长都需要一个过程，舒念已经算是一点就通的人，他不应该过多的苛求谁都与他一样，因为，揠苗助长比坐视不理更加要不得。
“师父...你是不是对我失望了？”
“还好。”
“我会努力的。”
“恩，去做你的事吧。”
“我...”
“做这一行虽然和努力分不开，但是更需要心细，有些东西不是你不会，多半是你没有注意到...判决书并不是需要你逐字逐句的读，关键是要找到重点，就和上学那会儿做阅读理解是一个道理，抓住中心思想就抓住了症结所在。”
“我知道了。”
“用不着那样垂头丧气，你实习时间也不过三个月左右的时间，还有很大成长的空间，不要急功近利，一步一步来。”
“恩...”
“行了，自己好好琢磨琢磨，或许我也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你随时可以指出来。”
“...”
舒念仍旧兴致不高，虽然邹寒屹什么都没有说，但却比以往任何时候的奚落挖苦更让她心里难受，在此之前她一直特别的骄傲，特别的有优越感，可是就是在今天就是在刚才，她突然之间才发现自己与邹寒屹的差距有多大，与成为一个合格的律师之间的距离有多远。
那种落差引发的强烈的泄气和自我否定就像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荒草蹭蹭蹭地冒出小嫩芽，在她的心口处狠命地挠啊挠，有些心慌，有些迷茫，还有些不知所措。
邹寒屹支着额头微阖着眼皮，他多少听出了舒念语气中的低落，也能够明白她此刻心里面的落差，但是他却不想再多说一句安慰的话，这是最真实的战场，与别的职场不同，一个律师身上承载的是当事人全部的信任与托付，容不得任何闪失。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这句话是对律师这个行业最一针见血的评价，金刚钻不是每一个人光靠着努力得来的，需要顿悟，需要天赋，需要经验，还需要不断的自我反省自我成长。
这些东西他永远教不会，只能靠着每一个人在一步步的失落和失败中自己反思自己成长，一时之间的闷闷不乐一点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差在哪里，或者知道自己差在哪里却没有进步的勇气。
舒念需要这个过程，每一个初入职场的人都需要完成这样一个破茧而出的过程，能够熬过来便离柳暗花明更进一步，若是捅不破那层窗户纸，那便是永远止步不前，或者是永远失去了在这个行业中的竞争力。
那个，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舒念不是那种顾影自怜多愁善感的性子，但在一些问题上也避免不了和自己较劲，她整整一个上午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玩命研究那个案卷，将判决书的最后一段话来回读了二十多次，并且将自己的不足之处以及邹寒屹的见解写在了本子上。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每次查漏补缺的时候她总是喜欢将那些东西记成笔记，再翻阅的时候就不会显得那么兵荒马乱。
邹寒屹一上午什么都没干，他原本想要去休息室睡会儿，但是实在头疼的厉害，知道躺下去也睡不着说不定还会心烦意乱又想起沈舒柠，于是索性打开电脑开始玩连连看。
这是他排忧解闷、消耗时间、思考问题的独特方式，一心二用对别人来说是不务正业，但是放在他身上却显得相得益彰，就和有些人要吃饱了才能干活，或者叼着烟才有力气工作一样。
午饭时间一到，舒念慢吞吞把头伸出来左右转了转，然后举起胳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上午可真是死了不少脑细胞，腰酸背痛腿抽筋，手指头都写的麻木了。
“师父，今天午饭我出去吃。”
“恩。”
邹寒屹的眼睛仍旧盯着电脑屏幕，舒念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师父又在攻克那些长得一样但是却不按常理排队的小动物头像了，像他这么不思进取，怎么可能找到女朋友？
哎呦，邹大律师一点都不知道他的小徒弟在心里面也是替他操碎了心。
“你吃什么，要我帮你打包带回来么？”
“不用。”
“我带了老家的特产，凉调或者炒一炒都可以吃，在楼下厨房。”
“知道了。”
整天对着那么枯燥乏味连四岁小朋友都玩腻了的游戏真的能满足人生的各种需求么？
“师父，你眼睛累不累？”
“恩？”
邹寒屹终于舍得把眼睛从电脑屏幕上移开，他眼圈周围一圈浓浓的黑影，简直就是新鲜出炉的大熊猫，不过就是身材太瘦了些。
“你还是休息会儿吧，黑眼圈那么浓，真当自己练习铁人三项呢。”
邹寒屹抬起眼睛看了看舒念，他的瞳仁极黑，眼皮没有全部掀起来，给人一种欲说还休的感觉，舒念默默的闭了嘴，因为这样的邹寒屹让人觉得特别的深情，当然，要除却眼眶周围那一圈不协调的青黑色。
“哦...”
他像是刚反应过来，两边的嘴角有气无力地扯了扯，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舒念觉得自己后牙槽有点疼，怎么突然感觉自己像是面对着一个只知道打游戏却不知道回家的失足青年一样？
“师父，我先走了，你记得吃东西。”
“恩。”
邹寒屹双手合十，夹着鼻梁上下揉了揉，然后张开双臂活动了一番筋骨，这时候才发现舒念已经掩上门离开，办公室重新回归静默。
他怔怔的看着关上的门，像是要把那里看出一朵花，然后他撑着办公桌慢吞吞地起身，胃里又开始撕扯着疼，比一日三餐还要准时。
真他娘的颓废。
怪不得连他的小徒弟都看不下去了，长此以往，说不定过不久他这副身体就真的要报废了。
邹寒屹停止了自废武功的不理智行为，他拖着年久失修的身体给自己煮了些小米粥，人是铁饭是钢么，即使他在向不食人间烟火这条不归路上靠拢，但国计民生问题还是需要解决的。
与此同时，师兄师姐们在舒念面前上演了一场饿虎扑食的真人秀，哦，他们彼此厮杀是为了尽可能的多抢一些特产，在法律上有一个特别绘声绘色的形容，先占。
特产这玩意儿，就和伊甸园里面的苹果一样，总是对外人充满了诱惑力，家乡人早已司空见惯，从小吃到大，所以舒念尽量地远离弥漫着硝烟得战场，她正捧着一杯热巧克力慢吞吞的喝，感觉浑身暖呼呼的真舒服，一上午自己和自己较劲的阴霾散去大半。
她现在想通了，凡事不能太急于求成，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的去努力，所幸她有很长的时间用来充实自己，所幸她可以感觉到自己的不足并且能够正式这样的现实，为什么要妄自菲薄呢？
“小师妹，你家乡的特产真好吃！”
“小师妹，求包养...”
“小师妹，等假期我们组团去你家怎么样？”
“小师妹...”
出去以后一个个人模狗样，站在法庭上口若悬河的师兄师姐们化身没有节、操的吃货，一个个眨着星星眼对舒念卖萌求包养，她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有些眼花缭乱。
这是一个怎样群魔乱舞的世界？
舒念有些后悔，和师兄师姐们出来吃饭比和她那面瘫脸师父在一起吃饭还要累，一窝子人像是刚刚刑、满、释、放的改造人员，争先恐后地发表自己的各种观点，你一言我一语，耳膜都要穿孔了。
她回去的时候邹寒屹刚刚从休息室走出来，状态看着比上午好了一些，连表情都变得和颜悦色了，舒念与他打过招呼，然后去茶水间煮咖啡。
这人不知道什么毛病，咖啡比一日三餐还要重要，哪次要是她忘记了按时奉上，说不定还要受一顿“教育”。
那东西有什么好，都是咖啡因，怪不得睡眠质量差，况且喝多了还伤胃，一点都不知道健康饮食。
所以说，再成功的男人背后都必须有一个贤内助，就像是欧阳阿姨或者她妈妈那样，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把家里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至少男人们奔波在外的时候有个期盼。
每每想到这里舒念就会感觉对邹寒屹心生一种微妙的情愫，他怎样生活她都看在眼里，抛去平日里那些琐碎的拌嘴之外，她总是觉得，邹寒屹生活的特别辛苦，看似什么事情都有规划，什么案子都得心应手，但是她偏偏能够感觉得出他潜藏在心底的寂寞。
对，就是寂寞。
说出来别人不信，怕也不会懂，索性就埋在心底，自己苦自己。
下午的工作不算繁重，所里组织了个小范围的案例讨论会，是邹寒屹前阵子接下的一个城中村村长贪、污、受、贿的案子，村委会的五个人全部被牵扯在内，一锅给端了。
他们所里出了两个人，除却邹寒屹以外，还有舒念第一天报到时候碰到的那个不靠谱的宋翊律师，几个人围绕起、诉意见书展开探讨，针对犯、罪主体是否适格，先期支付的“好处费”如何定义，以及定罪量刑方面发表各自的意见，基本确定了辩护方向。
舒念有幸参加这样的讨论会，在场的人各抒己见，她甚至还逮着空隙发表了一番自己的见解，邹寒屹人五人六地坐在一边，也不多说其他，认认真真聆听并且点评，舒念突然生出一种披甲执锐上战场的热血。
她觉得，能跟着邹寒屹这样的师父，应该是前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