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肖家时，段无鱼觉胸中畅快许多，虽是经过一场恶战，然而并没有过多消耗他的体力，加之索妖目中自己又添一笔战绩，有此加成，仿佛境界又有所提升，整个人又轻快许多，身体的血液筋骨越发畅通，再观世界，世界清明，俯仰乾坤，乾坤朗朗。
这天是十五，每逢十五，便是镇上赶集的日子，街道两旁挤满了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路上是比肩接踵的人潮，寇兰跟随父亲在日本逗留了几年，如今再回到小吴镇，便觉得许多东西处处新奇，只是又要小心护着自己的白色小洋装和皮鞋，难免掣肘。
段无鱼自李家出来，与小楠小骁行走在大街上，不时碰到熟识的邻里，打个招呼，寇兰无意看到，又听经过身边的人议论，说是太虚门的法师，本领如何如何高强，便捉住李耕胳膊聊道，“现在都是民国了，皇帝都退位了，为什么中国人还这么迷信鬼神呢……”
这话恰好经了一阵风，一字一字不落的落入几十米开外人潮里的段无鱼耳中，这话闹心，段无鱼伸长脖子朝声音的源头张望，便看到这样一位年轻姑娘，穿着过膝的绣着蕾丝花纹的白色小洋裙，一顶白色的毛线小帽，一闪而过的面容十分清秀……
人头攒动，不时将姑娘模样遮挡，段无鱼视线搜寻多时，才把寇兰看真切，之所以说她十分清秀，是源于她身上那种干净，从眉目五官，到穿着举止，都给人干净的印象，黑白分明的干净……
在这个普通的小镇上，这样一位姑娘是少见的，又因她刚才话语激他，段无鱼起了兴致，跟这年轻美丽的姑娘开起玩笑，他掐诀，念起咒语，施了一个传音法术，便动起嘴说道，“现在的中国人，穿着洋皮，说着洋话，哭着喊着圣母啊耶稣啊，却独独不懂得尊重别人的信仰……”
这话又是一字不漏的落到寇兰耳中，寇兰寻着周围，并没有人与她说话，可是这话，偏偏又一字不漏的清清楚楚落到她耳朵里，大白天见鬼一般，直到，她又看到依旧几十米开外处的段无鱼……
段无鱼挑衅似的看着他，无声的动着嘴皮子，偏偏又一个字一个字清晰的落进寇兰耳朵里，“难怪大家都叫这种人……假洋鬼子！”
寇兰就这样被戏弄的气急败坏，又听他叫自己“假洋鬼子”，气的鼻尖一红，便推搡开人群，拦到段无鱼面前，红着脸质问，“你说什么！”
段无鱼故作无辜，疑惑惊讶的问，“姑娘何故拦住某的去路？”
“你骂我！我听到了！”寇兰生气，倔强的说道，声音分明又是放不开的温柔。
段无鱼憋住笑，继续自己喊冤叫屈的把戏，“姑娘，你我素不相识，素未谋面，你突然拦住我就污蔑我骂你了，这话从何说起！”
“可是，我分明就是听到了！”寇兰依旧执拗着，不肯退让，也不管跟上来的李耕询问劝阻，瞪着眼睛望着段无鱼，余怒未消，誓不罢休的样子。
小楠小骁跟着段无鱼起哄，添油加醋，“姑娘，我们又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污蔑我师傅呢……”
围观的人也渐渐多起来，李耕再次试图劝走寇兰，寇兰望着人群，又有些不甘心，仍旧要不依不饶，段无鱼于是佯做退让折中做好人的样子，大声将话说出，好让大家都听到，“姑娘，那便这样，你非说我骂你了，总归是我有得罪姑娘的地方，否则也不至于，我都不认识姑娘，姑娘无缘无故非说我骂你的道理，这里正好也有众位乡亲邻里为证，姑娘你且当着众人说说看，我们到底认不认识，倘若认识，姑娘又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大家把话说清楚了，也好还我一个公道。”
这话一出口，寇兰气急，又无言以对，眼见围观人群指点，更是无可奈何，只好眼睁睁看着段无鱼一脸洋洋得意，得了便宜还卖乖，说是“姑娘既不认得我，更不知道我姓名，萍水相逢，无端排挤我，很是不当！”
挨了骂反被倒打一耙的教训一番，寇兰被噎的哑口无言，只能瞪着段无鱼，“今日，我就不与姑娘计较了，山水有相逢，后会无期，姑娘就莫留了。”说罢带着小楠小骁，昂首从她身边穿过。
寇兰看着这个年纪与李耕相仿，性格却仿佛与他大相径庭的年轻男人的背影，许久还愤愤不平着，这个穿着中山装，外表沉稳的年轻男人，举止却有些轻浮，甚至无赖，这是她对他的最初印象……
求学过程中，李耕见过朱门狗肉臭，也见过路有冻死骨，是时又恰逢革命新思潮，如同鲁迅先生的弃医从文，他对家中生意并没有兴趣，向往恬静无争，又还有一些为国家民族命运忧虑的情怀，他回到小镇，做了一名小学老师，其时正是国家教育体制的大变革，由私塾向正规学校发展中，由于时局不稳，师资也多受到限制，然而无论几经变迁，李耕总是坚持下来了，兴许这是他唯一愿意坚持去做的事。
他把秦可心送给寇兰的钢琴也搬到了学校，闲暇时，便叫寇兰去学校教孩子们唱歌，有时学校放假，也会特意去看一看，总是价值不菲的东西，怕人惦记。锁门的时候，仿佛又听到一些声响，寻声张望，似乎是从后头那块空地传过来，于是锁了门，往后头走去，想要一探究竟。
沿着走廊，李耕不疾不徐，学校放假，校园空荡荡并无一人，待往到后头院子，竟奇异看到是一个年轻姑娘在跳舞……
李耕并不认得，学校有这样一位姑娘，梳着两条辫子，浅蓝菱纹的衣服和黑色的裙子，黑色的缎面鞋，翩翩起舞的动作，洒脱流畅，像一只呼唤雀跃的小灵雀，在阳光下大口的呼吸，自由奔放，带着力气的美，与那些弱不禁风的姑娘不一样，显得健康阳光，李耕无由又想起往昔激情澎湃的峥嵘岁月，大学里，女同学们也跳这样的舞，在学校的礼堂……
当年，他也有热血，忧国思民，与其他青年一样，希望可以成为国家命运的掌舵者，有着闪闪发光的理想，好像一伸手，就能摘到……
在这些思绪纷沓而至的时候，跳舞的姑娘看到了他，似乎不满意一位不速之客的无声窥探，她停下舞步，向周围张望一番，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片刻又不见，便呼了一声“喵儿”，倏忽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不知从哪飞快地窜出来，一把钻进姑娘怀里，李耕眼一花，才看清是一只墨黑的小猫，“喵喵”的叫两声，便乖巧的窝在姑娘臂弯里。
姑娘怀揣着小黑猫，就要离去，李耕无由的跟上去，不由自主的追随着姑娘的脚步，“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跳舞呢？”
他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只是被一种莫名的吸引力牵引，像追逐理想那样，追逐着这个闪闪发光的姑娘，姑娘也许受到惊吓，并不理他，头也不回，脚步逐渐快起来，那猫也像接收到主人的情绪一般，朝着李耕一阵龇牙咧嘴的“喵喵喵”，爪子扑腾扑腾的抓着……
“你的舞跳的真好看，能来教我的学生们跳舞吗？”李耕急切的问，想要挽留姑娘匆匆的脚步。
姑娘听说此言，才稍做停留，“你是这所学校的老师？”
李耕来不及做出其他反应，忙点头，这会才稍稍看清姑娘的模样，竟是很俊俏的样子，姑娘没有了先前的敌意，只是仍不做停留，学校建在深巷子里头，取其清静，走出巷子便是大街，李耕就这样行走在狭窄的小巷子里，热切的跟随着抱着黑猫的姑娘，已经忘记了语言，只是控制不了自己飘荡的脚步，身体仿佛要跟着这颗热切的心飘起来，神思也因此恍惚，整个视线只围绕着姑娘……
姑娘已经出了巷子走到大街上，李耕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也跟着从巷子里追出来，猝不及防的便撞到什么坚硬的东西，瞬间竟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脑子里像被浆糊堵塞一般，迷迷糊糊的不清明，他的视线却还停留着，没有从姑娘的身上挪开，这时终于看到姑娘回首望他……
努力追逐等来的蓦然回首，李耕微微笑起来，像是欣慰，他看到姑娘的神情，是失措的惊慌，又好像还有一些担忧，身材是娇小玲珑的，纤秾得宜，五官是精致的，像模样没有长开的婴儿那样可爱，大大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光，眸子漆黑似点墨，圆圆的两颗，像那只黑猫的眼睛一样，薄薄的嘴唇，细细的眉，长得灵秀娇憨的样子……
穿流的人，来往的人，不时从他眼前掠过，又仿佛有人在询问，“先生……先生……你还好吗……先生你醒醒……”“这好像是李家洋酒厂的少爷”而他只是看着不远处，她还在那里，像是定格的画面一般……
行云流水，浮光掠影，渐渐姑娘的身影也变得模糊，像是夜幕降临，极目都是一望无垠的黑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