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岫见是聂沛潇从旋梯上来,眼眶微红对他俯身见礼:“殿下。”
冯飞等人亦是行礼拜见。
聂沛潇点头“嗯”了一声,只问出岫:“方才你真没烫着?”
出岫摇头:“我很好,只是裙裾上溅了些药汁。倒是淡心……”
出岫意识到有许多男子在场,也不方便将女儿家的事情说出来,便半道住了口。
聂沛潇看到出岫水蓝色的裙摆上沾了星星点点的墨黑药汁,衣袖上也有两大片药渍,又是脸色苍白眼眶微红,使她整个人显得分外狼狈和憔悴。聂沛潇心中疼惜,便瞥了冯飞一眼,命道:“想办法给夫人找件衣裙过来。”顿了顿,再补充:“要新的。”
冯飞立时领命,带人退下。竹影却仍旧杵在原地,不闻不动。
聂沛潇见外人都已撤了出去,也没将竹影放在心上,继续问道:“淡心情况如何?很严重?”
出岫点头:“还在诊治,背上烫得全是水泡,怕是要留疤了。”
“需要什么药材,只管开口。”聂沛潇再道。
出岫道了声谢,但显然还是提不起精神:“云府里也有几味珍贵药材,只是不知道淡心用不用得上。”
聂沛潇摆手:“谢太夫人年事已高,自然少不得用几味好药;我正值盛年,那些药材搁在库房里长年无人问津,也怪寂寞的。你先别回云府折腾,看看情况再说。”
原来高高在上的聂沛潇也会替人着想了……出岫不禁鼻尖酸涩,颇有些动容:“我先代淡心向您道谢。”
聂沛潇并未即刻回话,反而就此沉默下来,半晌才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很感谢淡心。若不是她替你挡着,恐怕你会……”
“毁容”二字聂沛潇没有说出来,可出岫也能猜得到。是啊,万幸淡心伤的是背部,倘若方才她是背对自己,正面朝向子涵的话,那盅滚烫的汤药便会尽数泼到她的脸上,毁容是必然的。
可出岫宁愿自己毁容,也不愿淡心替她遭罪:“我与淡心情同姐妹,她替我挡了这一道,我反而心里更加难受。若是我自己被烫伤,我也就认了。”
“胡说什么!”聂沛潇立刻薄斥:“我已派人去找精通烫伤的大夫了。你也要相信子奉的医术,他定能医好淡心。”
“但愿如此。”出岫只能寄希望于沈予。
说到此处,聂沛潇也难掩自责:“这事都怨我,若非我出的馊主意,想让子涵去讨好皇兄……也不会发生今晚这件事。”
“您要是如此说,那罪魁祸首是我才对。”出岫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唯有将事情揽在自己头上:“是我佯作头痛,你们才会去替我抓药,又叫来子涵转移圣上的注意力。”
两个人各自将错误往自己身上揽,到最后出岫越说越是愧疚,眼泪再次簌簌地落了下来。她平生最不愿意欠别人的,可偏偏又亏欠良多。欠云辞的命,欠沈予和聂沛潇的情,如今又欠了淡心……
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脸颊滚滚而落,聂沛潇眼见出岫流泪不止,心中亦是软成了一泓水。他一时忘记竹影在场,上前一步作势要为出岫拭泪。右手刚一抬起,隐在一旁的竹影似已猜到他要做什么,倏然现身开口道:“殿下。”
竹影不平不缓仅仅说了这两个字,然而聂沛潇却也意识到了,于是他伸到一半的手又就势收了回来。
被这么一幕闹了一下,出岫也顺势后退一步,抹泪无话。再加上一个如同隐形却又无处不在的竹影,三人俱是沉默着,使这楼里的气氛立刻尴尬到了极点。
好在此时,下人们将冰块运了进来。外头的禀报声适时响起,算是给两人解了围,也为他们提供了新的话题。出岫正打算开口说屋里不方便进男人,但见几个婢女已轻轻上了楼,停在楼梯口处向聂沛潇见礼。
出岫这才发现聂沛潇的细心,不仅运了冰块进来,还带了婢女来照料淡心。
聂沛潇也知道淡心伤在背部,男子不宜入内,便吩咐几个婢女将冰块运了进去。
出岫欲向他再次道谢,朱唇微启话还未出口,聂沛潇已摆手道:“不必再谢我,我也是为了你。”
他如此一说,出岫反倒不好说什么,只道:“我也进去看看淡心。”说完便随着婢女们入内。
放轻脚步绕过屏风,出岫一眼瞧见沈予正坐在榻边为后背光裸的淡心挑水泡,而后者依然陷于昏迷之内,只是秀眉紧紧蹙起,似在表达她的痛苦。
沈予极为认真,棱角分明的侧脸与紧蹙的眉峰凝成了连绵起伏的山川,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出一种难见的静谧与柔和,仿佛是雨后被云雾缭绕一般,很不真实。他右手执针,左手执着一个药瓶,每每挑破一个水泡,便会就势撒药上去,动作既熟练又谨慎。
听到屏风后头想起一阵阵轻柔的脚步声,沈予头也不抬地说道:“把冰块搁下,留一个人在此伺候,其她人先离开。”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正正好能让屏风外头的一众婢女听到。大家一并俯身行礼称“是”,只留下一个人,其余的婢女便鱼贯而出。沈予的余光扫到屏风处还站着个女子,但也没有分神去看是谁,他再挑破一个水泡,边撒药边道:“既然你留下,那便进来帮忙罢。”
屏风外的婢女以为沈予是在唤自己,连忙称“是”,继而绕过屏风进来。沈予这才意识到屋内还多了一个人,不禁抬目看去,便看到出岫站在屏风处正盈盈望着自己。
沈予心中一抽,招呼那婢女道:“用汗巾裹着冰块,小心将她流的黄水擦干,切记不要碰到伤口,更不要把伤药擦掉。别盖被子,让伤口晾着。”
婢女连连点头,沈予便从榻上起身,将手上沾的水迹和药粉擦掉,走到出岫跟前,打量着问她:“又哭了?”
出岫连忙垂眸否认:“没有。”
“那怎么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沈予低沉着嗓音关切地问,又道:“别担心,至多是留下一身疤,没有比这更坏的了。”
听闻此言,出岫心里又是一阵难受:“她还没嫁人……我……”
沈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情不自禁伸手握住出岫的柔荑,将她带到屏风之外:“这不是你的错,你无需自责。”
出岫哽咽了一瞬,又想起淡心腰椎上那一块淤青,连忙再问:“她腰上的伤势如何了?”
“我看过了,没有伤到骨头,并无大碍。”
出岫忍不住探头往屏风里头看:“那淡心怎么还不醒?她昏迷很久了。”
“是我给她用了点儿麻沸散。”沈予解释:“方才挑水泡时,她已经疼醒了,我怕她疼得咬舌头,便给她用了点药。让她好好趴着睡一觉,明日一早就会醒了。”
出岫点头,想了想才道:“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得偿所愿重振门楣。”
沈予闻言轻笑:“只能算是重振门楣,但还不是得偿所愿。除非……”
他刻意没将话说完,只一径灼热地看向出岫。这句话出岫也接不下去,神色又开始闪躲起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右手还在沈予掌心里握着,遂连忙抽出来。
沈予没有勉强,重新将双手背在身后,但听出岫又说:“诚王也派人去请大夫了,我总希望淡心背上可以不留下疤痕。”
沈予闻言“嗯”了一声:“你放心,我与淡心相识的时间比你更长,我也将她看成是妹子,必当尽心而治。”
出岫默然,忽然发现此刻的沈予是鲜少的温润。至少他们彼此相识以来,她见过沈予跋扈、放浪、深情、肃杀、伤心、失望,甚至是消沉……她自问见过他的种种模样,却从没见过他的温润。
也许是身为医者的沈予,逐渐有了悲天悯人的气质;又或者是今晚天授帝御口亲封他为威远侯,令他圆了心愿。至少此时此刻沈予身上透出的那股子温润与认真,的的确确令出岫感到意外,也令她感到……恍惚。
她以为自己看见了云辞……
出岫狠狠闭上双眸,定神半晌才又重新睁眼,奈何被沈予身上的药香激得头晕目眩。她身形一晃险些站立不稳,沈予伸手扶她的同时,突然有一道剧烈的闪光掠过两人之间,也将彼此的表情照得分外清晰。
沈予开口说了句什么,却消散在了楼外的电闪雷鸣之中。瓢泼大雨忽然倾盆落下,“哗哗”的声响令人心惊。出岫不由自主望向窗外,这才发现下雨了。
今年烟岚城夏季的第一场雨,在天授帝抵达的当日,在这个不平凡的夜晚悄然来临。不仅来得毫无征兆,也将方才彼此酝酿出的情愫淋得散尽。
雨声渐隆,闪电渐烈,出岫更加担心起来。恰好此时门外也适时传来聂沛潇的敲门声:“出岫。”
出岫连忙回神,前去开门,瞧见聂沛潇和竹影一并出现在门外。
聂沛潇看了屋内的沈予一眼,才道:“外头雨太大,淡心又伤得不轻,不若你今晚留宿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