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长方形的餐桌旁坐着十一个人,除了外出健身的叶月佳之外,周家现有的人都凑齐了。这些人包括那对迷迷糊糊的双胞胎老人周培鑫和周培增,两位老人的哥哥,周洪生和周岳生,周岳生的儿子周彬轩,儿媳妇柳文秀,以及现在守寡的儿媳妇柳文慧,周彬轩与柳文秀的女儿周隽丽,以及柳文慧所生的双胞胎儿子周宝文和周宝武。第一次看到四对双胞胎共餐,段一感到一种莫名奇妙的新鲜感。
一边吃着东西,段一一边叙述他刚才在别墅后院的发现。
众人皆沉默不语,甚至连一直聒噪无比的周培鑫、周培增两位老人也十分罕见地没有说话。如小孩般天真的周隽丽也只是忽闪着大大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每一个人。
“明天一早,我找人把那个栅栏封住。”良久,周彬轩提出了一个极为粗糙的建议,但没有人应和。
段一此时忽然觉得面前的佳肴索然无味,他随便吃了几口就放弃了。
晚饭就在这种沉闷的气氛下匆匆结束。
周彬轩没有在大厅里逗留,他站起身,准备回书房。
“周先生。”段一忽然叫住了周彬轩。
“嗯?”
“我瞧你们用的餐具挺别致的,很值钱吗?”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般的餐具而已。”段一竟然在这种紧张的环境下,问了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周彬轩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既然不值钱,就送我两套吧,我觉得挺好玩的。”段一脸上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
“那……你请自便吧。”周彬轩觉得段一在乱弹琴,他没再说什么,径直向自己的书房走去。
饭后,餐桌上的冰冷气氛也一直没有解开。大家各干各的事情。
唯一没有受到影响的是乐天派的周隽丽,她在饭后便换了一身干净漂亮的衣服,头上还戴了一顶与这个季节十分不相符的草帽。
“妈妈,我出去散散步。”周隽丽蹦蹦跳跳地走到别墅的门口,回过头来,娇滴滴地对柳文秀说道,似乎刚才餐桌上得知的事根本与她无关,只是大人们的烦恼而已。
“隽丽,你怎么还有这样的心情!”柳文秀此时正给坐在沙发上的段一斟茶,看到周隽丽这样子,她立马放下茶壶,跟上前去。
已经来不及了,周隽丽打开门走了出去。
“隽丽,我以前告诉过你,这种天气穿成这样会冷的!”柳文秀一边追着周隽丽一边说道。
“妈妈,不要紧啦。”周隽丽笑着说,“现在只是十一月,不会太冷的,我只是出去散散步,消化一下晚饭,一会儿就回来。”
“你这孩子,真是无忧无虑啊!”柳文秀生气地掐着腰,“你舅姥爷和镇长都相继出了事,你怎么还敢随意出去?”
周隽丽努了努嘴,说道:“我总觉得镇长的事未必与我们有关,至于舅姥爷……事实上,除了奶奶以外,大家都因为他被杀一事松了一口气,不是吗?与其关注这些我们并不多在乎的事情,还不如多去想想姐姐为什么会死!我觉得一定是有人杀了她!她肯定不是自杀!”
“隽丽!”柳文秀走上前一步,做出要捂住女孩嘴的样子,结果被女孩一闪而过。
“我要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周隽丽有些生气,她转过身,走出别墅的院子。
“唉……这孩子,真是的。”柳文秀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走回别墅。
六
段一看了看手表,上面的时针已经快走到接近七点的位置,他站起身,对柳文秀说:“夫人,打扰你们这么长时间了,我差不多该回招待所了。”
“段先生,你其实真的不必这么客气,你完全可以住在这里的。”柳文秀说道。
段一正欲推辞,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快开门!快开门啊!”口气的主人带着颤音,似乎受到了惊吓。
段一坐的位置离房门最近,他大跨两步,走上去开门。打开门后,一个面容略显熟悉的老太太站在他的面前,段一想起来了—是住在周家庭院平房里的那个老妈子,她平时负责给周家的访客开门。
最要命的是,老妈子搀扶着一个女孩,她头上的血迹已经污染了大半五官,一身碎花短裙沾着黄土和血滴。段一愣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周隽丽。
“隽丽!”柳文秀见状,疯了一样地冲了过来,一个不小心,她摔倒了,双膝恰好跪在地上。
“姐姐!”周宝文、周宝武此时也在大厅,他们慌了,脸上的稚气顿时显现。
“小姐她……小姐她被人袭击了!”老妈子结结巴巴地说道。
段一从老妈子那里接过周隽丽,将她抱起,然后让她平躺在了长沙发上。只见周隽丽正急促地呼吸着,双眼虽然睁开,但仿佛看不见一样,眼珠子一动不动,四肢还在微微抽搐。
在老妈子的搀扶下,柳文秀勉强爬起来,她一瘸一拐地走到周隽丽旁边,泪水打在了周隽丽沾满鲜血的脸上。
柳文秀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扶面痛哭。
不一会儿,柳文秀的哭声就把别墅里所有的人都吸引到大厅,房间里炸开了锅。
“太过分啦!”“太过分啦!”周培鑫、周培增两位老人在此刻也仍然上演着无聊的双簧剧,但两人却很焦急,手中的拐杖都在不停地敲打着地面。
此时此刻,作为一家之主的周彬轩来到大厅,他不问原委,二话不说就冲上前,抱起周隽丽:“帮我开门,我要送她去医院!”
这时,“哗啦”一声,一张椅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刚才坐在上面好端端的周洪生,此时正躺在地上。
“隽丽……隽丽……”周洪生嗓门沙哑,一遍遍地重复着周隽丽的名字,只见他嘴唇发青,面无血色,苍老的脸上堆积的皱纹在不断地打战。
“伯父!”柳文慧和柳文秀两姐妹冲上前,将瘫倒在地的周洪生缓缓扶起来。
“伯父他心脏病复发了!”周彬轩嘶吼着,“快!我们一起,去医院!”
七
在众人合力之下,周洪生与周隽丽祖孙二人被送到了医院。镇上就只有这么一家正规医院,值班的医生也不算多,同时送来了两位病患,这家小医院顿时忙碌起来。周家的成员们也忙得不可开交,他们在简陋的病房里进进出出,不知情的人把他们当成了医院的护工。
除了段一和周彬轩以外,到医院帮忙的还有柳文慧或柳文秀,之所以说是“或”,是因为当时在慌乱中上车时,段一实在没看清楚她是双胞胎姐妹中的哪一个人。另外,周彬轩的父亲周岳生也执意要来医院,周彬轩执拗不过,只得同意。周家的其他人也都想过来,甚至连迷迷糊糊的周培鑫、周培增都想来医院,但大家还是被要求乖乖待在家里。
周隽丽、周洪生两人送进病房后,段一给老李打了个电话,十几分钟后,老李赶到了医院。
段一把大体情况跟老李说了。老李看着坐在段一旁边的周岳生,他一脸疲态,肩膀瑟缩,仿佛瞬间老了很多。“这次连您老爷子都惊动了啊……”老李低声唏嘘道。
“真没想到我们周家最近会发生这么多变数。”周岳生低着头,喃喃地说道,“希望老天爷能保佑我们。”
段一站在旁边,视线穿过医院走廊尽头,向大厅看去,在那里,柳文慧正在办理住院手续。不对,这个人也可能是柳文秀,段一无法区分她们两个。
办完手续后,柳文慧(柳文秀)向段一这边走来,她先是对老李点了一下头,以示招呼。随即说道:“隽丽伤得不算重,只是缝了几针,医生说,已经没有危险了。”从冷静的言语来判断,她应该是柳文慧,如果是周隽丽的母亲柳文秀,单单缝几针,就已经心如刀割了。想必是为了防止情绪失控,柳文慧才强迫妹妹不要来医院。
“洪生呢?”周岳生问道,语气焦急,看来,比起孙女,他更关心自己的亲兄弟。
“伯伯的心脏病不严重,已经控制住了,这次只是事发突然,才导致发病,已经没有事了。但是医生说,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我刚才给他们两个办了住院手续。”
“过两天把他们转到省城的医院吧,咱们镇的医院太简陋了,我不放心。”周岳生说。
柳文慧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那个……”段一欲言又止。
“嗯?”柳文慧看了一眼段一。
“现在周隽丽意识清醒吗?她有没有讲事件的经过?知道是谁袭击她吗?”段一问。
“刚才缝合完伤口时,隽丽意识挺清醒的,现在已经睡过去了。她那时候说,袭击她的人是个流浪汉。”柳文慧回答,脸上充满了疑惑。
“流浪汉?”段一的眉毛向上挑了一挑。
“是的,你也知道,她是今天吃完晚饭出去散步时被袭击的。”柳文慧低着头,慢慢地回忆道,“临出去时妹妹就跟他说过……镇长都已经被杀了,家里也发生了这么多事,外面不安全,可是隽丽不听,结果就……”
“流浪汉……”段一手托下巴,低头思忖着,一提到“流浪汉”,段一首先想到的就是刚来小镇时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个浑身散发着臭气的人。
“这个小镇有几个流浪汉?”段一问老李。
“不知道。”老李咬了咬下嘴唇,说道,“镇上虽然很小,但大家都不会专门去留意流浪汉,我只知道有个身上很臭的流浪汉,每次我们见到他都绕道走。”
“这个家伙我刚到小镇上时也见过,他有固定的露宿地点吗?”段一又问。
“听镇上一些闲人说,经常在山头的破庙里看到那家伙,这么看来那里应该是他比较固定的‘住所’。”
“这么说,我们有必要上山去查查看。”
“对了,周隽丽被袭击的事有没有告诉叶女士?她现在不是还在外面跳健身舞吗?”段一忽然问道。
“对啊,我都把这事给忘了,我马上打电话。”柳文慧掏出手机。
“不行!”周岳生忽然怒斥一声,吓得柳文慧双肩一阵瑟缩。
见段一和老李露出惊讶的表情,周岳生解释道:“我太太她的心脏也不太好,而且她人本来就很胆小,现在一个人在外面。如果把这些事告诉她,她会不安的,还是等她回家后再慢慢讲给她听吧。”
周岳生说完后,大家忽然陷入了沉静,段一、老李、柳文慧三人面面相觑,周岳生则独自低头,似乎在为哥哥、孙女和老伴烦恼着。
“段一。”老李捅了捅段一的腰,低声耳语道,“我觉得我们有必要马上赶到山头去看看,否则歹徒有可能连夜逃走。”
段一想了一会儿,点头认可道:“有道理……你赶快联系几个人,我们马上就去。”
段一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响起了。
“喂?”柳文慧接听了电话,“嗯……嗯……哦……我知道了,你别管了,我们这就过去,你和宝文、宝武以及叔叔他们好好待在家中。”在接电话的过程中,柳文慧的表情越来越僵硬。段一注意到,她的瞳孔在放大,嘴唇也微微发着抖。
“爸爸!”柳文慧挂断电话,焦急地看着周岳生,“刚才妹妹打来电话,说妈妈刚才跟家里联系过,今天很疲惫,想提前结束回来。妹妹怕妈妈一个人害怕,所以没有提家里的事,但是……”
“但是什么?”周岳生紧张的双腿猛一蜷缩。
“妈妈话还没说完,忽然间发出一阵惊呼,之后,她的手机好像掉在了地上,接着怎么呼喊她也没反应了……我刚才跟妹妹说,我们这里离妈妈锻炼的厂房更近一些,我们会过去看情况,让她在家里照顾好宝文、宝武和迷迷糊糊的两个叔叔……”
“那还不快去!”周岳生的手猛敲一下椅背,站起身来。
“爸,我们两个人过去!”周彬轩从走廊尽头跑过来,显然他听到了刚才柳文慧的话,“让嫂子在这里照顾隽丽和伯伯,快,我去开车。”
段一对老李使了一个眼色,老李心领神会,拿出手机拨下了派出所的号码。
八
几分钟后,段一、老李、周岳生、周彬轩四人坐上了轿车,往目标地点疾驶而去。另一方面,老李联系了派出所后,四位警员也从另外一个方向向目的地驶来。
周彬轩开着车,像疯了一样在几乎没有行人的街道上全速行驶,段一坐在副驾驶,一路上,汽车的颠簸丝毫没有打乱他的思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段一静静地想着。
两人被杀,一人被袭击,现在又有一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故,做这一切的到底是谁?真的是那个流浪汉吗?如果他是凶手,他做这一切又有什么目的呢?而且,从周隽丽被袭击到叶月佳出事,如果两件事是同一人做的,从时间上看,这种行凶计划安排得也未免太“紧凑”了。
只有两个可能。
第一个可能是,根本就是有两个毫无关系的人在分别行凶;另一个可能是,被袭击的周隽丽或叶月佳是意料外的案件,本不在凶手计划之内。
“妈妈……妈妈你千万不要出事啊……”段一正思考时,周彬轩则带着哭腔自言自语着,方向盘被他紧紧攥住,仿佛要掰断一样。
“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坐在后座的周岳生也在喃喃地自言自语。
没过几分钟,车转过一个弯后,在周家公司的厂房门口停了下来,几乎同时,一辆警车停在相反的方向,八个人先后从车内下来。
段一抬头观望眼前的这个小小的厂房:它由一个仓库和三层办公室组成,现在已是深夜,整个厂房里一片黑暗。
“没有人啊……”不知哪个警察说了一句。
“我们进去看看!”老李对赶过来的四个警察挥了挥手,他下意识地拍了拍腰上别着的手枪。
“这么重要的地方,为什么没有安排传达员?”段一问周彬轩。
“只是觉得没必要而已……”周彬轩解释道,“毕竟周围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镇民,一般不会发生偷窃。”
此时的老李已经掏出枪,步伐轻快又小心地向前走去,另外四个警察紧跟其后。
段一迟疑了一会儿,依然跟上前去。
“段一,你不要跟过来!”老李拦住段一,说道,“你毕竟不是警察,里面有什么危险还不一定呢。”
“可是,我……”段一稍微迟疑了一会儿,老李一行人已经自顾自地走到了办公室的门前。
“我还是得过去看看。”段一下定了决心。
“不,不行!”其中一个警察再次阻拦段一。
“让他过来吧。”这时,老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似乎已经收起了枪,手中只拿着一个手电筒。
段一愣了愣,向老李手电筒的光源处看去。
老李知趣地闪开身子,让地上的东西更清楚地显现在段一面前。
段一看清楚了:那是叶月佳的尸体。
此时此刻,周岳生与周彬轩父子也都跟了上来,看到地上的尸体,周彬轩猛地瘫倒在地,随即发出了响彻天际的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