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静姝从侧门出去,李恪也想琢磨个由头起身,正在这时候,李泰端着杯盏靠近他身边。
同样是长孙皇后亲出的子嗣,李承乾与李泰,同胞兄弟,却是截然不同的性格。承乾身为长子,被给予了太多的宠爱和期盼,从秦王嫡子到皇太子,承乾骄傲明朗,如同天上最闪最亮的星星;李泰虽是弟弟,却总给人老成持重的感觉,少年老成,生生叫人不好亲近。若说承乾的眼睛是清澈无虞的,李泰的眼中无疑是波涛涌汹的,隐藏在后面,察觉看不真切。
“三哥,你可算是回来了,有些日子不见,我这做弟弟的也是惦记的紧。”
李泰声线洪亮,听宫里人说,如今他大多数时间都是呆在弘文馆里的。
李恪不习惯此时李泰的客套,淡淡举杯,陪着笑意,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能察觉到李泰周身弥散的气息是那样的不愉快,却不知道这样的不快从何而来。
其实有时候,连李泰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没来由的不快究竟是为了什么,似乎周围越是热闹的时候,他的心里越是荒凉。多少时候,他深深的羡慕着这些同父异母的兄弟们,他们册封为王之后,就可以领了职各自去了自己的封地,可他呢,因为他是皇后之子,因为那份外人口中的帝王宠爱,他不能离开长安,做着这个有名无实的王爷。
后来,他发现弘文馆是个好地方,那里足够安静,安静得只有那泛黄的书册和淡淡的书香作伴,却能够安稳充实他的心。陛下从登基那时候起就册立了承乾为太子,他不是没有想过为什么同样是陛下与皇后所生的子嗣,承乾可以主宰天下,他却只能俯首称臣,就因为他晚出生了几年的缘故。如此想法,稍纵即逝,年岁渐长,慢慢也就习惯了,也就不再去想,都不过一场虚幻。
这世上,什么样的好事都似乎是围着承乾的,天下的未来是他的,一朝的锦绣也是他的,最令李泰意想不到的,是连自己最中意的女子,心里惦记着的男人,还是他。
夜宴之上,看到长孙湄望向承乾时候眉眼之间的娇羞与深情,李泰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钳住,挈入骨髓的痛。他如同一头受了伤将要发狂的雄狮,想要用烈酒来浇灭心中燃起的火焰。以为醉了,她就不再是她,以为醉了,任何人都可以是她。
也不知几盏下肚,异常的清醒,他突然迸发出一个疯狂的念头,如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不是承乾,而是自己,那长孙湄的目光,会不会有片刻在他身上停驻。
他用力的摇了摇头,想要斥退这荒唐的想法,却不知为何这念头似乎在他的身体里扎了根,无论他如何用力也摆脱不了。
他端着杯盏踉跄的起身,环顾偌大的殿宇,那么多的人,却偏偏只想到了李恪。
李世民抬头,似乎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瞧见李恪身边空着的位置,问道:
“怎么没见到佑儿?”
阴妃听到李世民问起自己的儿子,忙陪笑道:
“前几日佑儿派人捎了封信给臣妾,说是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一桩有趣的事儿,不由得耽误了些时日,陛下您是晓得的,这佑儿最是个好管闲事的性子,估摸着明日晌午便能入宫给陛下请安了,等他回来,臣妾定好好说说他。”
阴妃如是说,却不曾看到半点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宫中人尽皆知,阴妃对这佑皇子,向来是宠爱的很。
“佑儿年纪还小,有些好奇心也是无可厚非的,更何况朕也听说了,咱们这位燕王,很有股子侠气,这也很好。”
阴妃听李世民在群臣面前如此夸赞李佑,不由得喜上眉梢,杨柳细腰轻轻扭动,对着李世民盈盈一福,似娇媚的狐。
“臣妾替佑儿谢过陛下。”
承乾见李恪与李佑对饮欢畅,心里不禁跃跃欲试。偷眼看高台之上,皇后一人独坐轻啜碗中羹汤,太上皇受不住这样的劳累早早回了大兴宫,而大唐王朝最尊贵的皇帝陛下,如今正与萧瑀,侯君集等人立在一处,不时举杯畅饮,如同回到了当年披甲之时。
这是后世再不曾有过的真正的君臣和乐,因为绝无仅有,才显得弥足珍贵。
承乾寻了空儿,端着杯盏拿着酒壶,走到李恪桌前,承乾从不知道李泰心中的芥蒂,更从不论与李恪异母所出,在他的心里,他是兄长,自然应该守护着他的兄弟。
“你们喝酒,怎么也不叫上我。”
李恪心里叫苦不迭,他还牵挂着静姝,想要追出去看看,一时又寻不见借口离开。
李泰见承乾过来讨酒,嗤嗤一笑,端着杯子与他用力一碰,满是豪迈:
“来,咱们兄弟三人一起喝。”
如果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李泰想用这样的方法,逼迫自己放下。他以为自己什么都可以让着承乾,江山如何,天下又如何,承乾是他的兄长,骨肉至亲,又岂是一个女子所能撼动的?
承乾被李泰的情绪感染,亦沾惹豪情万丈的英雄气概,他们都是那个英武王者的儿子,身上同样流着那不安分的血。
又是几杯饮下,李恪挥袖时候,将桌案上的酒壶倾翻,琼浆顺着壶口流出,污了李恪的衣袍。
宫娥拿了锦帕上来想要替他擦拭,他抬手挥开,笑道:
“不妨事。”
随后起身,对着兄弟道:
“大哥容臣弟先去换件衣裳,今儿咱们再来一比究竟。”
承乾点头,总算叫他找着了逃开的理由。侧身转过桌几,从侧门出去,身后传来李泰的嬉笑声音:
“你可快些,我们还等着你呢。”
李泰抬手撑着额头,正好抬头对上承乾的眼神,那目光盯着的地方,正是李泰魂牵梦萦的长孙湄,他忽的起身,用力握着酒壶,斟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却品不出这美酒,到底是苦是甜。
这么多年他终于学会了按捺自己的情绪,对承乾礼让了半生,却真的要叫他连心爱的人也留不住吗?迷离的眼,他盯着承乾,承乾感受到他的目光,收回视线去寻他,却见他笑得古怪,狐疑道:
“怎么这样看着我。”
“我想看看,大哥的心上人,是什么样的。”
似是玩世不恭的调笑,这一次,他没有自称是臣,他只把承乾当做他的大哥,唯有如此,才能叫他心甘情愿的相让。
唐初时候不比则天圣后之后的盛唐,大约是受了隋朝遗风的影响,女子的名节依旧是她视若瑰宝的东西,风言风语的漫天流言,足够将自己最清冷从容的女子压垮。
承乾脸一红,嗔道:
“这话可不能乱说,女儿家的名节,可不能随意玷污了。”
李泰相信,承乾是真的喜欢长孙湄的,所以才如此在乎,不容她沾染半点污垢。
他想,有承乾这样爱她护她,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这时候他以为自己可以这样眼睁睁的看着,看着这场与他无关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