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九月初八那日,秋高气爽时分,天高云淡,李世民亲率皇子贵胄,文武百官,碰着穆皇后灵位,在太庙中敬告天地,追加谥号“太”,尊太穆皇后。
奠礼之后,依着规矩李恪应当回封地去。李恪心里忐忑得很,留静姝一个人在长安,他总是七上八下的不得安稳。
奈何起行的日子将至,却也不好延误,入朝向李世民辞行,恰逢承乾也在太极殿中。
“儿臣明日将要启程回去封地,今日特来向父皇辞行。”
李恪稳稳跪在李世民面前,经年之前,他还是个稚嫩顽劣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成了这样翩翩不羁的少年,李世民心升感慨。他有这么多的儿女,除了长孙皇后亲出的子女外,其他的到了年岁都各自予了封地早早的遣了出去,那些年他经历了玄武门的兄弟端倪,以为让他们远离权力中央的漩涡是另一种意义的保全,却也着实对他们心生了歉意。
李世民从龙椅上起身,心中轻叹,走到李恪面前,伸手扶起他。李恪出生的时候,是他最宠爱杨妃的时候,他对李恪的出生充满了喜悦,后来他四处征战,一个接着一个的纳了各种各样的美人,对杨妃的缱绻也就淡了,今日再仔细打量着李恪,那眉眼中隐隐有杨妃与自己的影子,他的心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年少意气风发的时候。
“这么快就要回封地去了?”
承乾在一旁出声询问,他有不少兄弟,二弟早逝,与他最是年纪相仿的就只有李恪和李泰,李泰虽是一母同胞,可不知为什么总好像有斩不断的隔阂似的,不如李恪倒更是亲近些。
“是啊,回宫已经有好些日子了,依着规矩也该回去了。”
李恪眉眼低垂,端着谦逊有礼的姿态。
李世民听到李恪提起规矩两个字时候,目光在李恪身上一顿,按照李渊在位时候拟定的规矩,的确该到了起行的日子。只不过他有那么多的儿子封了王侯的,却只有李恪一个照着规矩来辞行自己要回封地的,其他的怕是能多在长安留一日都是好的。
李世民看着李恪的眼眸中,添了一丝欣赏味道。
承乾敏锐察觉到李世民眼中的情绪,拱手道:
“虽是有这样的规矩,可皇祖父前几日还说起,希望能得绕孙绕膝,多享受几日天伦之乐,不如父皇格外开恩,多留三弟几日。”
玄武门,是李渊和李世民之间解不开的心结。自从李渊从那个九五之尊的位置上退了下来,这么多年他日日期盼的,不过是能在午夜梦中,回到当时还在太原时候的日子。纵然李世民心里从来没有后悔过当日的决定,可对年迈孤独的父亲,心里充满愧疚。
承乾顺势给了李世民一个台阶,李世民会意,接口道:
“父皇年岁大了,自然希望子孙多在他身边陪伴。算起来年关将至,朝中事务繁杂,恪儿你就索性在长安多留些日子,一来在各衙门内走动走动,多学些东西,二来也好多陪陪你祖父和母妃,等到年后开春,行了你和承乾的冠礼之后,再回去不迟。”
曾经,李世民总怕兄弟倪墙的噩梦,会在他的孩子们身上继续上演,这么些年来在朝堂之上,他冷眼旁观着李恪和长孙无忌之间明争暗斗的猜疑和斥责,不动声色的权衡利弊得失,东风西风,始终旗鼓相当。可这次回长安,李世民却察觉到李恪再不似从前轻浮放荡,面对长孙无忌的质疑和算计,他至多也就是自辩而已,再没有穷追不舍的咄咄逼人,到后来连长孙无忌也觉得无趣,不再一双眼睛紧盯着他的错漏。李泰与承乾不睦,他心知肚明,承乾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给予了厚望的长子,今日瞧见承乾为李恪说话,这般兄友弟恭的模样,是他想见到的,权衡轻重,他决定留下李恪。
李恪心中一阵狂喜,可他明白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他的父亲更是大唐王朝的天子,天威难测,纵然心中异常欢喜面上却半点不动声色的躬身谢恩,道:
“儿臣多谢父皇,儿臣谨遵父皇圣谕。”
话音落,李恪瞧见李世民的桌案上摆放着一摞一摞整齐的奏折,天下王者,掌四海之内国土疆域,握天地宽大万众生灵性命,是无上的荣耀,却也是无限的桎梏,一遭登临帝位,江山为重,天下为重,各人的喜怒哀乐,显得那样的渺小,李恪知道李世民与承乾还有突厥吐蕃的战事要商量,寻了个由头退了出来。
走出太极宫,李恪不着急回府,遣退了身后跟随的仆役绕过高府正门靠近后院。在院墙外侧耳听府里的动静,确定没人经过时候纵身一跃翻过白墙,就着葱茏草木的掩映,摸索到静姝院子外面。
静姝的院子里安静极了,李恪见四周无人,越发大了胆子,抱着手臂靠在窗边好整以暇瞧着佳人在桌案上用兔毫在纯白的宣纸上勾勒山水图案,采薇靠在软榻上,不知读了什么有趣的话本子,时不时传来一阵笑意,她探手,去摸软榻旁小桌上的瓷盘里摆放的酸梅子,谁知道一手下去落了空,恋恋不舍放下话本子,不期然抬眼正对上李恪在窗边满眼春色的看着静姝出神。
采薇抿唇一笑,不动声色的从软塌上起身,靠近静姝。摇了摇静姝的胳膊,示意她看窗外,静姝从锦绣山水墨色泼然中转头,瞧见李恪的一瞬,面颊染上红晕,似夕阳西下时候天空中悬挂着的织锦晚霞。采薇了然一笑,知道李恪是来找静姝的,回身拿了软榻上的话本子,无声退到了左侧的寝屋里。
李恪身形一闪,从正门进了屋子,静姝立在桌子旁,将手中握着的兔毫搁在笔架上,声音中带着不可置信的微微颤抖,道:
“你怎么来了?”
“我说过的,只要我想见你,铜墙铁壁也拦不住我。”
看到静姝的时候,李恪总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唇角上扬,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
“我还以为来告诉我,你要回益州了呢。”
静姝的眼眸中有一瞬间的失神,好些日子没有见到他,静姝也没有刻意的打听。不过从高士廉接到圣旨要回长安的时候,她已经暗中慢慢的把益州医馆药铺米铺的生意,一步一步移到了长安来,如今就算她看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也不难知道长安城里发生了什么。
“我今日来就是要告诉你,父皇已经恩准我等到明年开春之后再回去,这些日子,我可以一直在长安陪你了。”
李恪靠近静姝,宽厚的大掌把静姝的柔荑握在手中他想告诉静姝他派了人暗中保护着她,沉思许久还是没有说出口,怕她会胡思乱想。
静姝听了他的话,总算送了一口气。算算日子,她知道李恪到了要返回封地的时候,从来帝王无家事,家事也就是政事,纵然李恪生来是天之骄子却也不能僭越逾制。益州与长安,山高水远,况且她知道舅舅长孙无忌一直对李恪虎视眈眈,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却还是担心的很。
“这几日没见到你,怎么样,可还好?”
李恪情不自禁的伸开双臂拥她入怀,不知为何,在她面前时候,他就如同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珍稀着和她一起的时光,却又惧怕这时光太过于短暂,不一会儿又要分离。
“我一切都好,你放心,倒是你,如今日日出入朝堂,可还顺利?”
静姝希望在李恪和高家长孙家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让双方能和平共处下去。可这些日子她也听说了,如今国泰民安,朝堂之上,早就不是贞观元年时候那一帮知根知底的老人了,注入帝国核心的新鲜血脉,仗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屡次挑衅以长孙无忌为首的老臣,在他们眼中初来乍到的高士廉,在他们眼中自然也是长孙无忌一派的,几次三番受了攻讦。
李恪明白静姝的意思,他身为皇子,除了长孙无忌,甚少有人当面责难于他,那些自诩纯臣者,也不例外。也正因为长孙无忌的无故责难,反倒叫他们将他看成了自己人,没少为他说话。潇湘子早就已经告诉李恪,静姝暗中把益州的生意移到了长安,他低头,吻着静姝的青丝,明了她的担心,柔声安慰:
“你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朝堂上的事情,我还能应付过来,这些日子你舅舅也没怎么给我找茬儿,你且放心,只要我在朝堂一日,必不叫你的家人受委屈。”
这是他能给她的承诺,其实他不说静姝也知道,高士廉几次疑惑李恪在朝堂上的出言相助,她担心的只是李恪会不会因为替高士廉说话而腹背受敌,如此而已。
朝堂之上,波谲云诡,斑斑史书,记录得还少吗?静姝犹记得汉皇重色,平阳府中偶遇卫子夫,从前卫家一门五侯,是旷古烁金的荣耀,可是那又如何,到最后卫氏一门身死族灭,也不过就是因为朝廷之上异常恐怖的党争,纵然抵得过匈奴的千军万马,纵然祁连山上勒马封侯,到后来躲得过明枪,躲不过暗箭。
李恪见静姝不说话,扶着她的肩膀,低下头找寻她的眼眸,看清静姝眼中深藏的哀伤,他以为静姝在担心着他与高府之间的关系会成为他们日后的阻碍,轻吻着静姝的额头,温柔的哄着:
“你放心吧,从今往后,我答应你,再不会与你祖父和舅舅为难了,总有一日他们会明白我对你的心的,你相信我。”
静姝正想要说什么,采薇从门外匆匆跑进来,道:
“阿姐,母亲来了,已经过了花园了。”
李恪依依不舍松开环住静姝的手,被尉迟氏撞见倒也没什么,不过府里那么些侍女,叫人瞧见他翻墙进来寻静姝,对静姝的名节有害无益,况且现在是多事之秋,不能再添乱了。他预备着从来时地方原路返回,路过窗边时候,回头叮嘱静姝,道:
“年关将近了,这些日子出门,你自己要小心。”
说罢,借着草木掩映,出了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