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发生的事,林昭茨后来想来,越发觉得非常窘迫。虽与齐佐墨已经相识几月,可那也是她头一次在一位男子面前宣泄自己的感情,甚至连林复商都只遇见过她小时候撒泼耍无赖的样子,而且那天,她那模样勉强都算不上梨花带雨而是另类的嚎啕大哭。
可也不知是倚椒宫的夜半挟持还是寰枫亭的诉说衷肠,将他们的距离无意间一下拉近了好多,甚至有时候她会有种错觉,就好像她与齐佐墨已经彼此认识了很久一样。
只是明里再见时,他依旧是身居高位的楚昭右相齐佐墨,她还是辅国将军府家的大小姐。不,如今还多了一重身份,为左相柳京家的大公子柳承贤的未婚妻。
说来柳京,也是很有故事的一个人。前昭烈帝在位时,朝中唯有柳京一人独大做相,后来柳丞相的威名越来越高,朝中不少大臣已然是他的亲信了,差不多也熬走了正值壮年便莫名驾崩的先帝。而这一辈的昭安帝乔临泫即位后,朝中经过重重考核出了历史上第一个文武六元的神人齐佐墨。且不仅如此,各个大臣都见识了他并非纸上谈兵的草辈。齐佐墨初任三品祭酒,不仅出策收复了多年失地莽考山,还连接一口气帮助楚昭军队平定了楚乌两国交界草原部落的叛乱。且在他的制定的国法,百姓史无前例的安居乐业,就连东部沿海边漂泊无定所的渔民都能拥有了良田去耕作。
因此皇帝和老臣都一致认为,唯有丞相一位方适合齐佐墨,然而柳京已经身在其位,断然不可让出一职,可当朝太后却觉得,齐佐墨有出众的治国才干,若不给一个光彩的舞台,又怎能让其大展雄图呢?故为了天下百姓着想,丞相制度需要有新的改变,因此柳相自主大度提出要分出一个左右相来。这是民间关于楚昭齐相的版本。
“柳家这么做,不就是为了让我替他们先把国家治理好么,等天下易主了,他们便可坐享其成。且认为我是朝中新贵,易于控制,或是一言不合直接除掉。”这是林昭茨听齐佐墨说他自己的版本。
可不,朝中已有传言,柳相正踌躇满志欲把自己年方十三岁的幺女柳承眠将来许配给齐佐墨以示拉拢。柳家共有三位夫人所处四位子嗣。大女儿即如今的昭仪柳承谰乃二夫人所处,二女儿即良妃柳承奂乃正夫人所处,三女儿柳承眠和唯一的公子柳承贤为三夫人所处。
“这便是柳承贤,年方十九有余而二十不足,你可是想好了?”
齐佐墨一合扇子,将一沓纸甩在她面前,淡淡问道。
狭翼钦佩中带几分不满地看着他,这人今早竟然能在它未察觉的份上潜进杏广园,它相信最近必定是瞌睡犯多才如此大意的,刚才等狭翼反应过来时,他已然站在园内笑意盈盈看着它,还不忘俯身来一句:
“那日我在香琊湖边让你听见,是故意的。”
狭翼马脸拉得老长,鼻子里重而无奈地哼出一口气。好在他还算识礼,只是在园中静静站着让目瞪口呆的馥华前去通传。
林昭茨皱着眉头,“关键是,这柳承贤,竟然还有个身怀六甲的侧夫人?”
狭翼与馥华大跌眼镜,齐齐出声道:“这柳承贤好歹也是左相家唯一的独子,在朝野外也勉强算是半个红人了,怎么平日里没听说过有这厢事情的?”
林昭茨继续饶有兴致地翻看着那沓资料,抬头道,“精明如柳相,若是如今一位将军家的小姐和一位兵部侍郎家小姐摆在一道,为了娶到将军家的小姐,只能先压着那位兵部侍郎小姐的孕事了。此次本就是柳太后半途指婚我与柳承贤,也难免不知道他之前干过哪些不为人知的事。”
狭翼仰天叹气道,“唉,我们昭茨也要去给人家当后母了。”
林昭茨白它一眼道,“柳家是我仇家,你觉着我可能平无故里嫁作柳承贤么。”
齐佐墨在一旁看着她,饶有兴致道:“哦?看不出来林小姐还有别的想法。”
林昭茨微微一笑,拉过齐佐墨就耳语起来,不觉他神色稍有一愣。半晌,齐佐墨托着下巴颔首道,“此举可行。”瞧她的眼神中俨然多了几分别样的光来。
虽狭翼与馥华一头雾水,见林昭茨神色中显然很是严谨,也不再过问。林昭茨故作不适,示意齐佐墨可离开了。
见他消失在园中时,她方才对馥华与狭翼道:
“我感到头有些眩晕,你们都退下吧,让我小息一会。”
馥华不疑有他,应声退下,狭翼不是那么好对付,虽不知林昭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双滴溜溜转的紫色眼睛里闪烁着几分狡黠,“你跟齐佐墨发展得挺快啊~”
她看着一脸怪笑退出去的狭翼,经过门槛时还不注意狠狠绊了一跤,叹了口气,“你现在哪里还有曾经那拉风的半点影子。”又听见“砰”的猛然撞树一声,园中落下几只惨叫的雏鸦。
待她们都远去后,林昭茨又翻阅起了柳承贤的资料,只见上面呈写着他平时治学很是用功,太学里的成绩也名列前茅。且自小便随其父柳京浮沉官场,但却从未获得半分成益,唯一的政绩便是——
林昭茨看到这不禁红了眼——纸上赫然写着:除尽前朝叛国乱党,协楚昭往天下太平。
柳家仅一位独子,可见这政绩,还是柳京为柳承贤日后称帝而润色加上去的,但是这又无不提醒了林昭茨,她那由太后亲定的丈夫,是灭她门的仇人之后。她不禁紧紧攥紧了拳头,嘴唇也因过度抿紧而变得苍白,就在手中的纸快被她揉皱成一团破烂时,突然空中落下一道声音:“你整天这么悲悲戚戚,还想什么复仇的事,我干脆去问师傅要粒洗尘丹,助你忘了往事,你继续做你的林家小姐不是挺好。”
齐佐墨坐在红木椅上,悠然摇着扇子,说出这话时脸上神色清淡洒然,仿若就在阐述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一般。
她幽道,“没了我,你孤军奋战岂不是很悲惨。再说,有我,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你很多事情都会做的方便。”
他突然眼神凌然道,“没关系的,我会做完一切然后就可以放心死去,你只需要好好活着就可以了。”
她捕捉到齐佐墨一闪而过的异色,却没有听懂他那句话意思,只是有几分莫名的怅然,“你为什么说做完一切就要死去?你是嫌弃生活待你不够好么?如此想不开,你这么年轻有为前途也是无量,也没有娶妻生子延续香火,”她突然心里有点发酸,“你已经够好,够优秀了,朝中这么多仰慕你的女子,你才功成名就,世间有很多值得你留恋的东西。”
齐佐墨轻描淡写道,“我没有想什么不开,只是看你活得挺好,不希望因为我的出现就搅乱了你的日子,”一顿,又道,“你虽棋艺精湛,步中带着不可饶人的气势,却缺了杀伐的果断。那日你落子围我时,虽八角对线貌似和局,可你未注意到若我在棋局尽头落一枚白子便能赢你。”她不禁细细回忆,猛然惊道:“那一步,离我落子的地方极其之远……我记起来了,因是……因是是全局最边缘不起眼的地方……”心下想着当时急急喊着和局,不仅心下惭愧。
白泽棋谱,正页道:
“有人折棋,即戏之;客下棋,为相弈也;君下棋,乃观局谋也。
就是普通人下棋就是下棋,只是嬉戏玩乐罢了,棋客下棋可以说是对弈了,而那些胸怀大略之人下棋,则不是普通的下棋了,这下的是平衡策略,是宏远格局。
他摇着扇子,笑而不语。林昭茨深深看他一眼,正色道:“我发觉,柳承贤这人学识方面虽能算楚昭官宦子弟的翘楚,但治国才干远远不及哥哥,更不要说你了,可见若是将来与你相对,必不是可怕的敌手。只是他父亲树大根深,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而极难对付。”齐佐墨沉默半晌,却道:“你最后还是决定要进这淌浑水来了。”
她中肯点头,突然握住他的手,“齐佐墨,我决定了,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的。”
齐佐墨无声地看着她握着他的手。她一愣,蓦然反应过来,想抽回,却发现手被他牢牢扣住了,他扣得很是轻松,她却怎么也挣脱不开。指尖碰见了齐佐墨修长的指骨,他的手微微泛着凉意。林昭茨咬唇看着他,发现他眼睛里有着隐隐的异光,“齐佐墨……你放开……我……我只是情不自禁……”她的心里一片慌乱,犹如狭翼在乱撞般,脸上赫然落下两道浅粉色的红晕,看向齐佐墨时,却见他神色丝毫没有变化,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淡定。她心里有些失望,又突然想起他戴着一层厚实不透风的人皮面具,此般来也算正常。心里便稍感安慰几分。
他没说什么,只是放开了手,不动声色凝视她一会,突然薄唇轻启,在她的一脸怔色下轻轻似笑非笑吐出一句,“林昭茨,你,真是,”她唇口无意间微微张开,哑巴似地看着他,“傻的可爱。”他慢悠悠道。
她的脸已然红得似日出的飞霞,故作镇静咳了一下,眼睛却不看他,瞟着裙角扯开道,“依我们方才说的,我当下需要一名乐女,要求其谙知些拳脚功夫,你可能从齐家中寻出一人给我来?”齐佐墨不疑有他,只是略一思索,“女子确实不难找,只是武艺顶尖的皆不懂音律,识音谱的却又不谙武功。不如,你给我一月时间,我会为你寻来最好的。”然后接着道,“最近乌淮国耶律部先王耶律季哈过世,因其子年尚幼,故由其同父异母弟耶律什纳作摄政王。听闻这厢要来楚昭携上其胞妹耶律冉珠会见昭平帝以修两国之好,到时候得举国大办宴席,百姓皆可在朝堂外观摩,”微微一笑,“皆时且看看柳京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来。”林昭茨道,“那不明显就是要将那冉珠公主许配给乔临泫么,同父异母的弟弟作摄政王,怎么听起来有些奇怪。那耶律季哈不是还有同父同母的胞弟名耶律赛查么,听闻也是耶律一把能手嗳。”
齐佐墨笑而不语,径自闭目摇着扇子。林昭茨望他一会,艳羡道:“你那折扇,瞧着真气派。唉,我也好想要这样一把扇子,”接着厚脸皮道,“既然你这么神通广大,不如也求求海懿法师为我画一把扇子,我这就给你去找把空的扇面来。”随即起身准备去翻箱倒柜。齐佐墨突然睁开眼睛失笑看着她,“你,咳,怎么跟你说,面上看的不一定真,就像这把鹤羽驳骨扇,我是别有他用,哪里是你看用来扇风的。”她央求道,“就一把,画个面就行,我都拉下将军府面子了嘛,虽然海懿法师不接待人,再来听说我哥哥大表姐的同姓表妹夫的内弟在保国寺跟监寺学过一段时间,所以我觉得凭这层关系也是可以勉强拜托一下的。”
齐佐墨似是快速思考一下道,“那还不如我直接把你引荐给他得了。”她眼睛一亮,“可行。”
齐佐墨算了算日子,于是他们相定三日后一同前往保国寺寻海懿法师为林昭茨画扇。
据楚昭国史记载,是年乃昭平帝元年秋,乃官场大盛之年也。齐氏佐墨继国之第一六元者,岁十八不至,已然出奇策,平叛乱,定新法,兴国昌,承右相之位。朝中将门林氏之孙复商承其祖之志,大败南蛮,继车骑将军之位;将军之妹林氏昭茨前驯神骏,后拒入宫侍上,然定亲于左相之子柳氏承贤,亦乃我朝鲜见之奇女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