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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梦之圆舞

人人都知道该如何抵御痛苦的入侵,却无一人告诉我,太过快乐该如何招架。

等亨利走后,我突然意识到,接下来的几日,我要和宋伊汶同吃同住?一时间,我紧张得不能自已。

上楼开门的时候,我还没把钥匙塞到锁眼,就拧着把手想要推门而入。其结果可想而知,我直接撞到了门板上,发出了轰隆一声巨响。站在我身后的宋伊汶看不过眼,他接过钥匙,打开了房门。

我还能再丢人一点吗?我简直无可救药了。

等我走进室内一看,房间不大,右手边两张挨在一起的单人床,前方是狭小的洗手间。洗手间旁是一套桌椅。椅子旁是阳台门,打开可以走到公共露台上,看街边的风景。

我怕宋伊汶不习惯这样狭小的环境,谁知他比我适应得更快。宋伊汶将我俩的行李放在角落,又动手将两张床拆开摆。

房间经过他的一番布置,突然变得敞亮起来。而且两张床隔了很远,其中一张还被桌椅挡住,营造了良好的私密空间。

他对我说:“我要用电脑,所以需要书桌,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

他点了点头,从旅行包中找出了笔记本电脑,自顾自地忙起来。我坐在另一张床上,莫名有些紧张起来。

为了调整心态,我只好做些平常事。我踢掉了脚上的鞋子,把箱子拖到我的床前,想着换一套衣服。

等我从洗手间出来,宋伊汶抬头看了我一眼。一眨眼的工夫,他又埋首于电脑前。我被那一眼看得莫名其妙,也忍不住看向他。

我突然想起亨利的话。亨利说,他是为了两年前遇到的人才放弃这场订婚仪式的。如果不是我自作多情,那么亨利应该说的就是我。

为什么我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我看着他,兀自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宋伊汶合上电脑:“绵绵。”他喊了一声我的名字,“你在看什么?”他的中文依旧咬字不清,但低沉且富有磁性的声音有种特殊的魅力。

“我们两年前见过吗?”脱口而出的时候,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惹得我几近耳鸣。

“见过。”他很肯定地点头,又说,“我饿了,你帮我带点食物上来。意面也可以,比萨也可以,再买两瓶水。”说完之后,他站了起来,绕过桌椅,朝我走来。

宋伊汶俯下身,窗外的阳光给他镀上了一层光。他伸手,指尖在我的眉心处轻点了一下。指尖的一点温度,熏得我满脸通红。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我的脸颊烧得有些疼。

“你的记性太糟糕了。”他笑着说。

他靠得太近,我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幸好宋伊汶直起身子,我立刻站了起来,说:“我下去买点东西吃。”说完之后,我便跑出了房间。

我在台阶处喘息了好久,才平复住刚刚因为对视而带来的情绪。等到我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忘记带钱包了。我叹了口气,认命地折回房间。

我敲了敲门,大门打开了一条缝,缝隙处,我的黑色钱包被递了出来。

一并传出来的,还有宋伊汶的声音:“知道你不敢面对我,就不开门了。”

我被猜中心思,只好拿了钱包,掉头就跑。

我把打包好的食物拿了上去,房间里空无一人。

我刚刚坐下,宋伊汶从大门处进来,他见我手里的大包小包,问:“你买了这么多?”

“你吃不下吗?我以为你应该会很饿的。”我有些懊恼,毕竟我也吃了很多,这会儿什么也吃不下了。

宋伊汶接过我手里的袋子,伸手刮了下我的下巴,嘴角含着明显的笑意。他说:“谢谢。”

宋伊汶对待我就像对待宠物,我很难想象亨利说的是真话。但这又是唯一的解释,我不得不去相信。

他吃东西,我闲得无聊,只能开始玩手机。等宋伊汶吃完,他问我:“你有什么想问的,坐过来吧。”

真的是奇了,每次他都能猜中我的心声。我不知道他是因为了解我,还是因为我太好懂了。我坐到他的床边,和他靠得近对我来说总有些冒险,我怕我剧烈的心跳声会被他听见。我抱着枕头,本以为这样会有底气些。谁知一对上宋伊汶的眸子,我就忍不住挪开视线,只敢盯着他的鼻尖。他的眼眸太深情,我一对上,原本的勇气就消失殆尽。

我本想理直气壮地询问他在订婚仪式上说了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像胶水黏住了信封,怎么也开不了口。

太孬了!我忍不住将脑袋埋在枕头里,恨不得闷死我自己。

没过一会儿,宋伊汶拍了拍我的脑袋:“绵绵,抬头。”

我抬起脑袋,他两只手捧住了我的脸,这一次,我避无可避地和他对上了眼。所以我相当没有出息地再一次脸红心跳了。

这人真是太可怕。只要他愿意,好像任何人都可以爱上他。

宋伊汶轻笑了一声:“绵绵,我在订婚仪式上说,我曾经和自己打了个赌,如果遇到了两年前让我心动的女人,我就抛下一切跟她走。我当着所有的来宾的面举起了你的手,然后告诉了他们,我遇到了。”

他的手心温热,声音低沉。两种感官奇妙的交织在一起,我更加不知所措。

我的声音喑哑,嘴唇也有些发颤:“可……可是……我从没见过你。”

“日内瓦车展,日内瓦湖边,中央火车站,米兰。我跟了你一路。”他的左手拇指擦过我的嘴唇,接着覆上自己的嘴唇。

礼貌与欲望统统藏在了这个小动作中,这样的行为比直接亲吻更加撩人。这个男人,真的是要命了。

看到我面红耳赤的模样,宋伊汶大笑起来。他好像每次看到我窘迫的模样就特别开心,我觉得这人真是坏透了。

他站起身来,将椅子拖到床边。他坐在椅子上,和我保持了一段距离。我终于可以正常呼吸了。

宋伊汶说:“好了,不逗你了。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告诉你吧。”

宋伊汶告诉我,他第一次见到我,是在日内瓦车展上。

整个会场内很少有亚洲女生,出于好奇,他跟着我走了一路。我看过几个展台后,在场馆中间的snack bar坐定。

宋伊汶说:“我记得你的菜单,一个三文鱼贝果,一瓶薄荷茶,是吗?”

时隔这么久,他连这种细微之处都能记住,真是让我意外。

他撑着下巴:“你永远都有好胃口。看你吃得那么开心,我也去买了个贝果。”

宋伊汶的描述太细腻,我努力回忆,终于记起一个模糊的背影。

我记得那是柯尼塞格的站台。男人一身铁灰色的西装,坐在椅子上背对着我。他的右手撑住下巴,和身边一个人在说着什么,银色袖扣闪闪发光。我举着相机站在角落,被银色袖扣吸引了注意,特地拖长了镜头,看清了那个信封模样的袖扣。

“我知道你是谁了,我记起你了。”这时我突然想起来,那天被宋伊汶扔在驾驶台上的袖扣,明明就是一模一样的!是的,就是他,那个坐在柯尼塞格展台上背对我的人。他有一头稍长的深棕色头发,我永远看不清他的侧面,只记得那一身西装还有闪闪发光的袖扣。

他伸手指放在自己的唇边比了一下:“听我说完。”

后来他一路跟着我出了展会,我上了的士,他这才放弃了。

第二天他在酒店休息,看到我站在湖边。于是他走了出来,又怕我发现,只能不远不近地站着。他说我在湖边帮人拍照,姿势十分敬业,就差匍匐在地了。接着我又去了城区,沿途没搭车。他依旧一路不远不近地跟着,看着我背着沉重的行囊,步履却如此轻松。

“我从没经历过你这样的旅行。没有规划没有目的地,有风景就停下来拍照,走累了就找张椅子坐下来休息。休息好了站起来继续走,好像这都是理所应当的。”说这话时,宋伊汶犹在回忆那时的情景。

我垂下视线,发现他撑在床沿的手和我不过分毫之离。我想悄悄挪开,却无意间伸得更前,和他的手碰了个正着。

宋伊汶也看了过来,他抿出一个微笑,像是知晓了我内心的想法。

我有些窘迫,只好找了个借口:“你的手表真好看。”

宋伊汶支开了自己的手,放在了膝盖上,他没有看我,他的眼神看向窗外,说:“那时我一直被家庭和公司两边逼得很紧,可遇到你,我突然想通一个道理:生活为什么要有目的,走到哪里就活到那里,也是很好的。”

我撑着下巴,有些不解。

他看了眼手表:“你准备休息吧,我晚上还要出去一趟。”

这人看起来不像是逃婚的,他没有一点儿紧张或急迫,倒是像出来享受旅行的。

我没跟他客气,也没问他要去哪儿。他说他要出门,我就翻出钱包,递了几张一百欧的钞票给他:“我记得亨利说你们没带什么现金。”

宋伊汶愣了一下,盯着那几张绿色的钞票看了好几眼,迟疑了半天,这才接了过去。他的脸色有些奇特,似笑非笑。

我被他的眼神看得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忍不住问:“怎么了?”

他扬了扬手里的钞票:“少有的几次从女人手里拿钱,感觉很特别。”

“那前几次呢,感觉不特别吗?”我问。

“那几次我还没成年,是我妈给我的零用钱。”说完这话,宋伊汶从衣架上拿了外套,转身出门了。

我假装淡定地目送他离开,可右手一直在发颤。宋伊汶说两年前跟了我一整天,我却压根儿没发现。虽然心理上仍旧有些恐惧,但我的直觉却告诉我,宋伊汶不是坏人。这种自信来得毫无缘由,因为太没有根据,我自己也觉得可笑。不过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除了相信我那微弱的直觉,也没有任何办法了。人生是一场豪赌,现在我就是赌上身家性命的赌徒。

为了冷静下来,我决定抱着睡衣去浴室洗漱。

等我钻到被子里的那一瞬,安然的舒适感向我袭来。我本想好好理清头绪,可一天下来信息太多,我想着想着,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深夜时分,门锁“咔嗒”一下响了。这个房间只有一把钥匙,我把它给宋伊汶了。我猜到是他,也没睁眼,拢了拢被子把自己卷做一团。

宋伊汶进门后没有开灯。他摸黑走了进来,皮鞋叩在地板上有些响,过了一会儿便也没了声音。

一股生冷的空气往我的方向弥漫过来,随之而来的便是那熟悉的香水味。

我闭着眼睛,意识却无比的清醒。宋伊汶在黑暗中看了我很久,又伸手帮我把头发捋到了一边。按以往的经历,我半夜醒来后是很难再入睡的,但是这会儿,我伴着洗手间里的哗哗水声,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是听着宋伊汶敲击键盘的声音醒来的。

我在被子里蠕动了一阵,身后传来动静:“我把你吵醒了?”

我咳了两声,嗓子有点哑:“没有,该醒了。”

我洗漱完毕,又换了身衣服。宋伊汶依旧缩在被子里,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我叹了口气,只怕我又要下去给他买早餐了。

哪知我还来不及撤离视线,宋伊汶就抬眼看我,说:“你等我一下,我们一起下去吃早餐。”

我有些愕然。这男人太可怕,我眼皮子一掀他就知道我在想什么。

吃完早餐后我们一直待在房里,宋伊汶接了几个电话,分别用了不同的语言。打电话时,他见我百无聊赖,从旅行包中摸出一本中文译本的《情人》递给了我。我接过书本,心里还在感慨,这人简直从容到了一种境界,连这种时候都不忘带上一本书。

看书时,我爸和郑克己分别打来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也没敢说归期不定。只说现在机票不算好买,得迟上个两天,希望可以谅解。

我爸一向放心我,但郑克己没那么好对付。可这次郑克己没有多问,他只说:“回来时告诉我,我去接你。”

我和宋伊汶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两天。彼此间没有过多的对白,没有相互试探,没有询问对方的情况,我甚至都懒得去问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种气定神闲让我自己都感到意外,不知道是不是宋伊汶的从容感染了我。

终于,第三日清晨,宋伊汶要我整理行囊,说再过半个小时亨利会来接我们。我们三人又上了路,这次是宋伊汶开车。他透过车内后视镜看着我,说:“我们现在要去巴黎,停留时间不定。短则两天,长则一个星期,你可以吗?”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亨利替我回答:“Evan,中国有个成语,叫作明知故问。”

我附和性地点了点头,亨利扭头来跟我说话:“你简直不知道Evan有多变态,你知道他派我去干什么吗?他居然派我去了家族墓园!”

经他解释,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亨利消失了两天。

亨利赶去家族墓地,将宋伊汶不知何时放在空墓里的大笔现金拿出来。据亨利说,宋伊汶做了非常好的防潮防虫措施,心思细腻到让人诧异。

他一边说一边感慨:“Evan真是布了个大局,我不相信他是临时起意。”

这样的揶揄意味明显,宋伊汶没做回应,只是假装没听见。

亨利忍不住嚷道:“Evan,总有一天你要跟我说实话。”

宋伊汶轻笑一声,说:“那就到时候再说。”

我透过后视镜看到宋伊汶的脸,他又露出了那副胜券在握的表情。我的心头一动,撇过脑袋看向窗外。

我不敢再看,就怕多看一眼,会被心细如丝的宋伊汶察觉出什么端倪。

以前和人聊天,说喜欢什么类型的男人。别人的回答都很具象,比如长得帅、比如有钱,只有我抛出了一个很抽象的概念。

那时候我年纪不大,满心想着和所有人不一样,答案只要能够震慑他人就行,从来不管这样的人是不是真的存在。

我说:“我喜欢表面上不动声色,但骨子里很张狂很骄傲的男人。”

我突然发现,我找到了。

我们只花了一个上午便抵达巴黎,我征询了二人的住房意见,他们两人居然异口同声地说了“随便”。不过亨利在说完“随便”之后加了一句:“我觉得香格里拉就还可以。”

于是我和亨利达成了共识,预订了一间可以看到巴黎铁塔的房间。

晚上的时候,我一个人湿着头发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的铁塔,亨利突然跑来找我。他毫不客气地把我挤到旁边,递了一块大毛巾给我。

“看不出来你这么细心。”我调侃了一句。

“Evan要我给你的。”亨利老实回答。

我点了点头,心里仿佛有蝴蝶飞过。

“这两天你和Evan聊什么了?”亨利的眼睛被远处的灯光映得闪闪发亮,仿佛揉了一把碎钻进去。

“没聊什么。”我把胳膊搭在栏杆上,“除了他的姓名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亨利的表情有些挫败,“你什么也没问?”

“我该问什么?”我反问亨利。

对方皱了下眉头,小声说:“你真是我见过最没有好奇心的女人。”

我不是没有好奇心,我只是问不出口。面对宋伊汶,即使是理直气壮的事情,也会让我犹犹豫豫。我压根儿说不出一个字,更遑论问问题呢。

整点时间到,巴黎铁塔上的灯光开始闪烁。

亨利伸手在我眼前晃了两下,我侧过脸,问:“你有什么事?”

“巴黎铁塔比我好看?”亨利突然发问。

“没有没有。论好看程度,你排第二。”我坦言。

“第一是谁?”亨利又问。

“Evan。”

亨利一脸认输的表情:“可以,这样我可以接受。”

我忍不住笑,看样子,他对宋伊汶有点敬畏。

不过一会儿,他又问我:“你不好奇他的事?”

“那你愿意告诉我?”我反问。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亨利很狡猾地说。

“你说。”

“我还没想好,到时候告诉你。我很公平,这件事情你一定做得到,也不会违背道德法律。”亨利说。

我想了想,这样的交换不算亏,便点了头。

亨利告诉我,宋伊汶幼年一直在搬家,直到大学才稳定一些。等到他读完巴黎高商的硕士学位后,便去了菲亚特公司工作。

一年后,宋伊汶被父母召回,为家族酒庄打理生意。他不满足那样的生活,又前往北欧,进入了柯尼塞格公司做了三年的行政人员。目前因为家族原因,宋伊汶回到酒店工作,任职酒店副总经理。

我听完后沉吟片刻,又问:“那他有什么爱好吗?”

“爱好啊……”亨利想了想,“赛车,赛车是他最大的爱好。”

“为什么是赛车?”我又问。

“他说,在赛道上,你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什么是极限,自己的性命也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我本想和亨利再聊几句,哪知宋伊汶突然出现,把他赶走了。宋伊汶把我的披肩递了过来,说:“晚上冷,最好进来坐着。”

宋伊汶总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他话音刚落,我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一脸“你看吧”的表情。

我讪笑,抱着披肩进了室内,取出烧水壶烧了一壶热水。

这时亨利正好走过来拿饮料,他说:“我永远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中国人要喝热水,热水不是给病人喝的吗?”

“我病了,我刚刚打了一个喷嚏。”我懒得解释,敷衍了事。

亨利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我记得你们中国人还总喜欢对病人说,多喝点水。”我不知该如何反驳,不远处的宋伊汶想给我解围,他喊了亨利一声。谁知亨利还侧着半个身子,说,“还有,你们为什么非要把番茄和鸡蛋混在一起,看起来真的很奇怪!”

“你走,立刻走,马上走!”我为亨利指明离开的方向,想要这人快点滚蛋。他又欣赏了一番我被气歪的嘴脸,美滋滋地吹着口哨离开了。

在我临睡前,两人还在书桌前忙碌。亨利的眉头皱成了崇山峻岭,他用法语小声地说着什么。坐在主位上的宋伊汶表情没变,神情依旧沉稳。

宋伊汶发觉我在看他,伸手拍了拍亨利,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懂。亨利如释重负,伸个懒腰:“终于可以去睡了,感谢Mia小姐。”

亨利路过我身边,“喵喵”叫了两声。我又好气又好笑,想伸手打他,他却飞快地溜走了。

宋伊汶合上电脑,朝我走来。他伸手撩起了我的一缕头发,很随意地问:“除了埃菲尔铁塔,你还喜欢什么?”

我想了想,回答说:“凡尔赛宫的镜厅。”

“为什么?”他问。

“小时候很喜欢那种贵族宫廷的感觉,看了关于凡尔赛宫的纪录片就更加喜欢了。后来我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在那样的地方跳舞,我还特地学了华尔兹。”说到这种妄想,我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我觉得,宋伊汶会包容我这点小小的虚荣。

他点了点头,说:“是很美。”

我以为他还有后话,便一直看着他。

宋伊汶被我看得莫名其妙,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什么不对?”

“你没什么要说的了?”我问。

“没有。刚刚只是想看你头发干了没有,顺便和你聊天,免得尴尬。你去睡吧。”宋伊汶冲我摆了摆手。

欸?我掩面跺脚,又自作多情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乐得清闲,一个人拿着相机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乱窜,每天回酒店都要带上一整盒的马卡龙。

有时被亨利逮到了,他会和我并肩坐在地上吃甜食。

宋伊汶向来不会参与我们这种幼稚的行为,出于礼貌,我有时会递给宋伊汶一个马卡龙,问:“你要不要吃,茉莉味的?”

那次,他接过马卡龙吃掉,亨利一脸诧异,眼睛瞪得都要脱眶了。

后来亨利告诉我,宋伊汶非常讨厌甜食。

隔日,宋伊汶和亨利二人没有出门。

亨利告诉我说,他们的事情已经办妥,说话时,他的眼里流露不舍。亨利问我:“我们是不是就要分离了?”

我简直受不了他突如其来的文艺腔,我忍不住问:“告诉我,你这是从哪本书里学到的中文?”

“爱情小说看多了,会有这样的后遗症。”宋伊汶从洗手间出来,一边穿着外套一边对我说。

我“扑哧”一笑。

宋伊汶坐到我的身边,他很认真地说:“别笑啊,亨利的中文都是从爱情小说里学来的,所以格外地道。”

亨利说:“爱情小说用词特别简单。你如果为了Evan学法语,我可以推荐你几本小说,保证比全世界闻名的《小王子》还要简单。”

我头一次听说男人也看爱情故事。一时控制不住,我又大笑起来。

亨利有些无奈:“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我明明在跟你说很严肃的话题。”

这时,宋伊汶转了话题,他问我:“今天去凡尔赛宫?”

“嗯?”一瞬间我揉了下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没听错。”宋伊汶说。

“今天不是周一吗?周一凡尔赛宫闭馆啊。”我说。

“今天当然是周一,但今天凡尔赛宫也是为你开放的。”说这话时,宋伊汶举起双手,比了个双引号。

我不太明白,向他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宋伊汶笑得神秘:“你去了就知道了。”

他的笑带出了我的好奇心,我迅速换好了衣服。

两个男人今天穿得特别休闲,像是特地为了陪我去郊游。不穿正装的两人看起来很有亲和力。特别是亨利,脱离了西装的束缚,我终于看出来他的确和我一般年纪。

宋伊汶将车开到了一个偏僻的小镇,他告诉我,离这里不远的是特里亚农宫。我们的车一路畅行无阻,直直地开到了小特里亚农宫门口。在这里我们换了一辆电瓶车。大概是宋伊汶开车开烦了,这会儿甩手让给了亨利。亨利也不太想开车,他不停地用法语向宋伊汶抱怨。

我伸手拍了拍两人的肩膀,问:“我可以开车吗?”

两个男人愣了,亨利嘟囔一声:“算了,我来吧。”

我伸手拽着他的胳膊:“我们换个位置。”

亨利拧不过我,只得妥协。

我坐上了驾驶座,心里还有几分雀跃。我脚下一蹬,还没坐稳的亨利一声惊呼:“周绵绵,你想死吗?”

我哈哈大笑,甚至连我身边的宋伊汶都笑出了声。

在宋伊汶的指挥下,我顺利地将车开到了凡尔赛宫。我将车停好,跟着两人往入口走去。那里早就有人等候,一见到宋伊汶便迎了上去。

虽然我已经来过一次凡尔赛宫,但是这一次的感受大不相同。

没有了茫茫人海,整个宫殿终于向我展现了它过往的辉煌。

站在著名的镜厅门口,我小声说:“凡尔赛宫一定很想念太阳王。”

宋伊汶侧头看了我一眼,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地诧异。我的话第一次让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心里不由得有些得意。

我问:“抢了你的台词?”

他笑,说:“是的,凡尔赛宫非常寂寞。”

这时,一台老式的唱片机被亨利推了出来。黑胶碟片早就被安放好。宋伊汶走过去将跳针搁在碟片上,跳针滑了一格,拉出了刺啦的声响。紧接着,音乐响了起来。

一瞬间,我愣在那里。宋伊汶朝我伸手,我半天没敢回应。我生怕这是一场一触即碎的梦,在伸手的时候,一切归零。

这一切都太梦幻了,如果不是梦境,我不知该如何解释。

宋伊汶仿佛读懂了我的犹疑,他很干脆地上前抓住我的手,搭在他的手上:“不敢吗?”

宋伊汶冲我抬了抬下巴,那种不可一世的神情又来了。我的心弦被他这样的表情勾得轻颤一声。

我轻轻反握他的手:“从坐到你身边的那一刻,就没在怕什么。”

没有舞鞋,没有绚烂的裙摆,我被宋伊汶带到了镜厅的中央,踩着舞曲翩翩起舞。音乐是小约翰·斯特劳斯的名作《春之声圆舞曲》,好在这个曲子对我来说算是烂熟,这会儿居然步伐踩得奇准。

旋转漂浮之间,我的灵魂好像饮醉一般飘飘然。

满眼间尽是绚烂的水晶吊灯,回旋的时候还能从那百年历史的镜前和我们自己的影像擦身而过。这样的浪漫圆满了我心中最不切实际的妄想,即使生命终结在这一瞬间我也觉得在所不惜。

乐曲终止,我们的脚步也停了下来。我看到了亨利在冲着我鼓掌。他对我说:“Bravi tutti due.”

那是意大利语。他说的是,你们两个棒极了。

我激动得不能自已,反身抱住了站在我身后的宋伊汶。

他没有站稳,倒退了两步,但依旧接牢了我。他带着笑音:“怎么了?”

“谢谢你!宋伊汶,谢谢你!”

我不敢声张,突如其来的泪水只敢往肚子里咽。这是我多年前只敢在梦里想象的场景,只能在梦里。

就在今天,我抱住的这个男人,他就像个有求必应的天神,将我埋藏在心底里那最隐蔽的欲望挖掘出来,并实现了它。

人人都知道该如何抵御痛苦的入侵,却无一人告诉我,太过快乐该如何招架。我埋在他的怀里不愿起身,他托着我的脑袋让我抬起头来。

四目相接,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我。他眼里的我,张扬、绚烂、恣意、满足。而这些饱满的情感,都是宋伊汶给予的。

我问:“不是随便聊聊天?”

这样的口气分明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可我忍不住,我就是想要再看看他不同往日的表情。

宋伊汶没有让我得逞,他的表情一如往常:“我没说不放在心上。”

离开凡尔赛宫时,亨利在跟我说着他和宋伊汶幼年的趣事,我听得直笑,忍不住回头看宋伊汶。宋伊汶刚刚接了个电话,此刻停留在原地,我和他有数级台阶之隔。他站在原地,身后是巍峨的凡尔赛宫,宋伊汶看向远方,并没有留意到我。我站在那里,一时间思绪万千。

亨利拿胳膊肘捅了我一下,问:“看呆了?”

我摇摇头,忽而又点点头,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表达我复杂的心绪。

宋伊汶好像天生就应该站在高处。他就像光芒万丈的阿波罗,我可以伸手接到那尚有余温的日光,但我永远无法触摸到太阳。

是梦吧,等到醒来的那一天,应该会很难过。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有种无法言喻的伤感。

回酒店后,我再次收到了银行的信息。他们希望我早点去取卡,如果不方便,他们可以寄来。

我告知宋伊汶我要去苏黎世两天,他也没问我为什么,只对我说:“路上小心。”

亨利在一边说:“论没有好奇心,你们真的是很配。”

宋伊汶反驳:“不。她是不敢问,而我是已经知道,所以懒得废话。”

很好,宋伊汶这句话扇了我和亨利一人一巴掌。我俩面色铁青,敢怒不敢言。

我单独一人回了苏黎世拿信用卡,接着乘上火车往巴黎赶去。

刚回宾馆,宋伊汶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国?”

这人真是神了。我刚刚在回程的火车上太无聊,拿着手机把票买好了。我谁也没说,倒是先被这人猜到了。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说:“你怎么知道我买了机票?”

“我不知道,我只是随口一问。”宋伊汶撑着下巴,很坦诚地说。

“嗯?”我一脸惊讶,“你上次不是说你已经知道了?”

“那是知道上次的事情,又不是这次。你不要表现得像惊弓之鸟一样。”

宋伊汶乜了我一眼,那表情,实在是将嘲讽运用得炉火纯青了。

因为他的神情,我突然忘了问他是怎么知道我要取信用卡的事情。瑞士银行向来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为什么宋伊汶会知道?

我的思路被他打断,正在组织语言,哪知宋伊汶又问:“几点的飞机?”

“明天晚上八点半的飞机,戴高乐机场。”

好的,我彻底忘了我要问什么了。

宋伊汶点了点头,他向来表情少,所以总显得寡淡。我不知哪来的念头,大着胆子问:“你会想我吗?”

他说:“不会太久。”

“讲人话。”我忍不住说。

“自己猜。”宋伊汶还了我三个字。

这男人!我又好气又好笑,想瞪他,却又自己笑个不停。

宋伊汶埋首于自己的工作里,偶尔抬头看我一眼,那样的表情好像在说:“傻子。”

下午的时候,宋伊汶得空,他决定带上我和亨利出门购物。

直到我们走到Manolo的专柜前,我才恍然大悟。宋伊汶记住了我那句抱怨,他说过要赔我一双鞋子。

他拿起一双宝蓝色带钻的方扣鞋,问我:“这个怎么样?”

“还不错。”我点了点头。

这时,售货员朝我走来,她多看了一眼站在我身边的宋伊汶,眼里流露出赞叹的神色。我很懂这种眼神。

宋伊汶很惹眼,即使有亨利站在旁边,旁人还是习惯性地往宋伊汶的方向看去。但大家的视线也不敢停留太久,看一会儿,便撤走了。

我跟售货员报了鞋码,她帮我去拿鞋子。我坐在椅子上等,亨利贴着我坐在了身边,只剩宋伊汶还站在那里。

等鞋子拿来,宋伊汶在我的身边半蹲,从鞋盒中拿出鞋子,摆在我的脚边。我不胜惶恐,看向宋伊汶的眼神有些惊诧。我在原地别扭半天,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你都蹲下了,我该跪下来试鞋吗?”

他捉着我左脚脚踝,说:“闭嘴,脱鞋子。”

坐在我身侧的亨利看呆了,他的抽气声大得好似排风扇一般。

我不想露怯,虽然我的心怦怦跳着,但我依旧要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不过这样的假装非常拙劣,我低下头去解鞋带,解了几次,都往反方向越拉越紧。不出我所料,破鞋带彻底打成了一个死结。

我哭丧着脸看着宋伊汶,他轻笑一声:“求我一下会死吗?”

“求你。”我马上服软。

宋伊汶的眉眼舒展开来,他低下头给我解开了鞋带,帮我脱了鞋子。宋伊汶的指尖接触到我的皮肤,惹得我的心率又是一阵剧增。我紧紧抿着嘴唇,生怕自己的心脏从嘴里跳出来。最后我鬼使神差地买了那双鞋,当然,刷的还是我的信用卡,不过卡里的钱是宋伊汶的。

一整天下来,我都有种飘飘然的感觉。

亨利说:“绵绵,你那恶心的微笑能不能收一收,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到机场托运行李的时候,亨利捉着我的双手不放。宋伊汶帮我把行李放上托运台,亨利小声而快速地说:“我们也要去中国。”

这时我突然明白,什么叫“不会太久”。不会想我很久,因为他马上就来。他回应了我藏起来的感情,我忍不住笑了两声。

亨利的眼神写满嫌弃:“早知道不告诉你了。”

我懒得搭理亨利,只是兀自开心。美梦还没完,我还可以看到宋伊汶。

两人将我送到安检口,我依依不舍地往前走了几步。

宋伊汶似乎看出了我的犹疑,他冲我招手,喊了一声:“绵绵。”

这声呼唤真是喊到了我的心里,我正愁没借口多待一阵,我跑回他的身边。宋伊汶俯下身,在我的额上轻吻了一下。

这个吻礼貌克制,像是对待小朋友。他对我说:“一路平安。”

亨利在旁边说:“表哥,这里,亲这里。”说着,他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我看着宋伊汶,宋伊汶看向我,眼神没有一点波澜。

我有些懊恼,忍不住拽下了他的衣领。他低下头来,我踮起脚,在他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吻完之后,我背着书包转身就跑到了安检口的长队中,决计不回头多看一眼。除了心脏狂跳,我的指尖有些微微麻痹。刚刚的举动已经用尽了我最大的勇气,我没有办法回头多看一眼他的表情。

不管了,反正就那样豁出去了。我抓着书包的肩带上下摩挲,只觉得自己做了小半辈子最值得的事情。我的喜欢,他应该感受得到吧?

从戴高乐机场起飞的航班直达北京,我一路都在回忆刚刚的那个吻。我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机舱里寂静无声,我把飞机上的杂志看光了,此刻格外无聊。我的视线游移,发现自己的书包拉链是开的。那里露出了绿色的书角,我抽出来一看,居然是宋伊汶的那本《情人》。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被放进去的。我抽出那本书,随手一翻,却看到了一段用黑色水笔勾出的文字:“这或许根本就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在蓦然回首的刹那中,光影交错的瞬间,爱情就已悄然来临。然而这爱情到底是偶然间的邂逅,还是无数刻意之后的相遇?爱本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回国那天,郑克己请假接我。我拖着箱子走到出口,郑克己站在栏杆处,他喊了一声:“俛仰。”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明明只是一段时间不见,我竟然产生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郑克己接过我的行李,伸手拍了下我的脑袋:“怎么,累了?”

“时差还没倒过来,有点困。”我随口接了一句。

郑克己了然地点了点头:“好好休息几天,我们再找时间谈谈你的工作问题。”

找宋渊是我的工作,但是这样的工作不能向父母透露。我需要一个像样的借口向家人交代,便早早向郑克己说了这事。

“这么快你就帮我搞定了?”我有些诧异。

听到我的话,郑克己又拍了一下我的头,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觉得我很没能耐,连这种小事都搞不定?”

“郑大状,对不起,是我出言不逊,我该掌嘴。”我笑着调侃了一句。

谁知郑克己真的停下脚步,他看着我,说:“道歉要有诚意,倒是掌嘴啊。”

他这话气得我要翻白眼。我说:“你这样,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女朋友!”

郑克己一笑,倒也没有继续跟我斗嘴。他只说:“休息好了给我打电话,安排你上班。”

我在家休息了四天,还是觉得乏。主要是在欧洲那几天宛如梦境。从梦境回到现实,总要花上一点气力。可郑克己哪知道我的想法,他给我打来电话:“俛仰,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没有啊,不是休息好了找你?我还没休息好呢。”我说。

“事情你还做不做了?”郑克己压低声音问我。

“罗马又不是一天建成的。”

“我迟早要被你气死。”他愤然挂了我的电话。

又过一日,还是郑克己给我主动打了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是在咬牙切齿:“周俛仰,你给我打个电话会死?”

“打电话你也会死,你还总说你要被我气死。”说话的时候,我差点憋不住笑。

“明天九点半来事务所报到,你知道的那间。”说完后,他不等我应答,就把电话挂了。

我伏在床上闷头笑了半天,郑克己真的太可爱了。

入职那天,我比他早到几分钟。他左手拎着公文包,右手还拿着一份肯德基的外带早餐。

我笑他:“这么赶,连早餐都没吃?”

郑克己说:“吃过了,这是同事帮我带的。”

我眼神一亮,踮着脚小声问:“女同事吗?”女同事的“女”字,我咬得特别重。

只见郑克己的耳郭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他退后几步,和我拉开了距离:“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我一脸无辜:“我问的问题很正经啊。”

每次遇到这种问题,即使是身为律师的郑克己,也实在是拉不下脸和我这种厚脸皮斗嘴。他总是指责我偷换概念、虚构事实,被我气得脸红脖子粗。但是讲道理有什么用?他跟我讲道理,最后输的也是他。

这次郑克己学聪明了,他将早餐塞到我的怀里:“你先去我办公室把东西吃了,我再带你去人事部。”

我经常不吃早餐。原来宋老在世时,郑克己常常被宋老打发出去给我买早点。之前他还怨声载道,后来便习惯了。

所以啊,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人就会被习惯所奴役。

早餐里有一杯咖啡,我端出来一看,咖啡杯上有字有画,图文并茂,一看就是女孩子的手笔。

我不动声色,将咖啡往郑克己面前推了推,对方正在看我的简历,无心注意我这些小动作。我又咳嗽一声,他这才递来视线:“干吗?”

“女同事对你好好。”

郑克己瞪我一眼,将咖啡放进纸袋,扔到了垃圾桶里。他对我说了两个字:“无聊。”

他带我去了人事部,人事部部长走了个形式,将我分配到主任办公室就职。分管行政的主任姓蔡。她吩咐一个叫王思的女人来领走我,便算是完成了任务。我跟着王思去了办公室,我和她也只是客套地聊了几句,就没说什么了。

王思说:“办公室还有两个女生,年纪都跟我们差不多大。一个叫朱青,一个叫白亚梅。”

我点了点头,暗暗记下了两人的名字。

等我到办公室一看,我的位置上堆满了杂物。

王思有些不好意思,说:“之前我们不知道有人要来。”

别说她,我之前也不知道自己要来。我卷起袖子找抹布,做了一上午的清洁。

中午时候,王思问我要不要一起吃饭。有人抛来橄榄枝我自然要接,点头答应了。我们刚准备走出办公室,就听到身后传来朱青的声音:“是啊,好好抓住新来的,就没人知道你做过什么丑事了。”

我看向王思,她面不改色。

等我们走远,王思这才说:“我跟她有点小过节,她一直都误会我了。”

吃完饭后,我们回到事务所。上楼时,我看到了郑克己,他和客户在一起,没空理我。

等我快走到办公室,郑克己又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他老远就喊了我一声:“俛仰!”

他喊我,我身边的王思肩膀一颤,我看了过去,王思轻咬着嘴唇。

见我打量她,她这才放松了表情:“我先回办公室了啊。”

我点了点头,转身往郑克己的方向走去。

他对我说:“去我办公室。”

我在他办公室的长沙发上坐定,忍不住感慨,合伙人的待遇真好,这沙发比我那凳子舒服太多了。

他斜了我一眼,问:“早上还行吧,没什么人为难你吧?”

“能为难我什么呢?”我反问。

“比如说,没给你收拾桌子。”郑克己看着我。

“这种小事,我还可以搞定的。”我说。

他轻哼一声,也懒得再说什么。这时他的助理敲门,送了午餐进来。他接过食物,问我:“你吃不吃?”

“我吃得很饱了,陪你坐坐。”我随手翻阅一本财经杂志打发时间。

郑克己对我说:“我柜子里有茶叶,帮我泡壶茶。”

“你是看不得我闲着吗?”

起身前,我放下杂志。哪知杂志的书页和我的手黏在了一起,我没放下来,倒是差点把那页纸给撕掉了。我只好转过身去把纸张从手上拿下来,谁知翻过的那一页,我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我居然在那页的配图上,看到了宋伊汶的脸。看到这里,我立即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把那篇文章给撕了下来。

郑克己“喂”了两声:“你干吗?那本杂志今天才到的,我没看完。”

“没事,我撕的是广告。”我敷衍道。

“狗屁,我看到你撕的是专栏报道。”

“你不是要喝茶吗,我去给你泡茶。”

我又小心翼翼地将那两页纸放进口袋,接着拿了电茶壶准备出去接水。走到门口的时候,郑克己突然问:“你向来对财经杂志没什么兴趣,这次是看到什么了?”

“熟人。”说完之后,我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下午,我没什么事做,从口袋里翻出了那两页报道。这是一篇关于江城傅氏寰霖集团的报道,主要写的是总裁傅惟灵的二儿子傅司泉的创业经历。白纸黑字上的赞誉快要溢出纸面,那马屁拍得快飞起来了。

行文至末尾处,有一段傅司泉的采访。傅司泉透露年底会有大动作,他将和欧洲老品牌酒店合作,打造江城的新五星级酒店。旁边的配图,正是傅司泉同宋伊汶聊天的照片配图下有行小字:“傅司泉先生和欧洲酒店业龙头企业家族成员Evan Armleder亲切会谈。”

我读了半天,总觉得那行小字哪里有问题。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宋伊汶要来江城了。我忍不住感慨,我和宋伊汶之间,真的有剪不断的缘分。

事务所五点半下班,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走到办公室门口,我和朱青撞到了一起。我还没来得及说对不起,她直接把我撞开。我倒在门上,门锁把我的手背划开了一道口子。朱青头也不回,直接离开了。

这种情况,应该是我被针对了?我一边往外走,一边暗想。

“你没事吧?”王思从我身后走来,问了一句。

“我没事。”我说。

王思笑了一声,说:“朱青就那德行,她跟大老板有点关系,整个事务所都拿她没辙,横得不得了。”

本来该是女生间拉近距离的八卦,但这话到我的耳朵里,却有种指桑骂槐的意味。

我们走到了事务所门口,此时不远处有辆车对我按了两下喇叭。我看过去,是郑克己的车。我对王思说:“我先走了,那边有人等我。”

王思一脸甜笑,对我说了再见。

我坐上郑克己的车,系上了安全带。郑克己倒车掉头,准备出去。我往窗外一看,正好看到了从车边经过的王思。

我清楚地看见,她望向我的那一刻,露出了狰狞的表情。

自从我看到王思的狰狞表情后,一直对她保持客客气气的态度。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王思总有一天会为郑克己徒手撕了我。

郑克己的女人缘很好,但我不想他的女人缘殃及我这条池鱼。

但郑克己完全不懂我的苦恼,他时不时就要来这个无人问津的办公室看我一眼。其实他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来警告我,我还有任务要做。

可别人不这么想。办公室里的人认为,郑克己是怕我被排挤,有空就来看看。

我有苦说不出。

周末,我去了宋老生前的住处,找出了关于宋渊的资料。资料里夹杂了好些书信来往,我分类复印,将手稿封存,拿走了复印件。

宋老的手稿珍贵,即使是复印件,我也小心翼翼。看到这些熟悉的字迹时,我总觉得宋老还在身边。

为了让郑克己看到我的诚意,有时候趁着上班不忙,我也会看看宋老的书信。那些书信真的很要命。除了白话文外,还有文言文。有文言文就算了,还有我压根儿看不懂的英语和法语。

并不是我的英语太差,这个英语不是现代英语,它是古英语。如果我能懂古英语,我还跟这儿耽误什么呢?

为了能够正常理解书信,我决定去学个法语。其实这种行为也是有私心的,因为宋伊汶的母语是法语。

一日,我趁着午休出去报了个法语班,回来的时候正好撞上了郑克己。他一看到我,就把我塞进了车里。郑克己叫我陪他去见一个客户,他说那个客户是做服装的,来咨询创意版权问题。如果谈得好,可能会聘用他为法律顾问,一年起码有七十万的保底收入,还不算打官司的费用。

“案子要是成了,我管你一年的饭。”郑克己如此说道。

他都承诺了,我觉得我也应该发挥下余热。一路上我还挺开心的,毕竟是本职工作,我怎么样也能表现得头头是道的,为郑克己挣点面子。

谁知我一见那位客户,心脏都要停摆了。

可对方却很高兴看到我。她一上来就挽住我的胳膊,格外亲密地对我说:“周绵绵,你怎么换工作啦?你不当设计师啦?哎哟,我当时还挺想和你一起合开工作室的呢。”

客户本名黄依然,是我的大学同学,人称土豪黄。

她能够荣获这个称呼,是因为她每周都能在名品街上花三四万人民币扫货。而我们学校就坐落在名品街上,同学常常可以在各大奢侈品店里见到她的身影。

这不是我讨厌她的理由。

我讨厌她,是因为她抄了我的创意灵感,并且先我一步把灵感交给了老师。老师本着先来后到的原则,要求我在毕业设计上换个主题。

我的努力成了白费功夫,我还没地方哭。后来我终于知道我的创意是怎么泄露的了。当年我把素材收集本忘在了教室里,黄依然正好在那儿,我发了个消息要她帮忙捎回来,她同意了。

就这么简单!我只能自认倒霉,毕竟是自己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创作。

黄依然此人还相当高杆,那套成衣不仅让她在毕业展上获了奖,而且回国后,她倚仗父母的财力创建了工作室,把那一系列的衣服正式生产,做成了成衣上线贩售。

而且最让我觉得哭笑不得的是,她这次的咨询意向是如何保护自己的创意灵感不受侵权。这真的不是老天爷在讽刺我吗?

郑克己不知原委,以为我是见到老朋友太高兴了。他拿胳膊肘捅了我一下,小声说:“你倒是笑一个啊。”

我也在想,我倒是笑啊。反正都是业务往来,我理应得体一些啊。但我的生理反应很诚实,我笑不出来。

好在郑克己一人撑完了全场,黄依然也不计较我的木讷呆滞,她给我和郑克己一人递了一张名片。她对郑克己说:“郑律师,你不要嫌我笨嫌我烦哦,我以后会经常麻烦你的。”接着她转头对我说:“绵绵啊,你要是想换工作了就来当我的助理设计师嘛,你那么厉害那么有才。”

在那一瞬间,我都几乎要信了,我是真的很厉害很有才。

好像很多人都会在一个阶段内飞速成长,成为一个面目全非的大人。他们刀枪不入脸厚如墙,做了坏事都能面带微笑地说天气不错。

这就是部分人嘴里的“成长”,这也是某些人所以为的“情商”。

但我坚定地认为人这一辈子应该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即使我眼前的黄依然已经被戴上了“国内知名新锐设计师”的桂冠,我还是为我的良心尚在感到庆幸。

我一边自我安慰,一边回到了办公室。

下班的时候,办公室里的人早走光了,也不知道是谁忘了关窗,飒飒的风往室内猛灌。我坐的位置最靠近窗口,桌上被风吹得一片狼藉不说,连那盆我养着的水生植物都被刮倒。

玻璃瓶的残片散落一地,里面的液体流了满桌,所有复印件被打了个透湿。不仅如此,我刚刚做好下午要交的统计数据也被打湿了。

我拎起那些湿乎乎的东西,忍不住叹了口气。坏事向来都是成堆来,就没见好事来得这么勤快。

等我收拾完残局,天也黑了。郑克己自有应酬,早就离开了。我将黏在一起的书信复印件塞到了包里,最后检查了一遍电源,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事务所的时候,我看到不远处有个男人站在那里,天太黑我看不清。我刚准备从反方向离开,谁知那人喊了我一声:“绵绵。”

熟悉的发音让我停下了脚步。我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去,那人朝我走了过来。借着路边招牌闪烁的霓虹灯,我终于看清他的面目——宋伊汶!

他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不可思议的感觉蔓延到我的心上,我瞬间忘记了之前的那些不愉快。如果说那些坏运气是为了等到这一刻的他,我觉得值得了。

我快步朝他走去,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像个不会说话的孩子,伸手抓住他的衣角,只知道瞪大眼睛看着他,几近贪婪地想把这人的每一寸面部表情都记在心里。

“这么高兴?”宋伊汶伸手,轻抚我的发端。

过了好一阵,我才捡回自己的语言功能。我看着他,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想了半天就只是为了问这个问题?”宋伊汶有些好笑。

“这个问题不重要吗?”我问。

“这个问题以后再告诉你。你不打算问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的话简直是自投罗网,我从包里翻出撕下来的那两张书页,有些得意地展开来给他看。我指着照片说:“来谈酒店业务?”

宋伊汶嘴唇微张,表情有些惊讶。他拿着那两张纸,眉头轻皱。忽然,他又无可奈何地笑了。他一手撑在额头上,问:“我和你之间,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什么意思?”我忍不住问。

他抖了抖手里的纸张:“连这都能被你看到,我不得不相信‘缘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喂!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啊?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看财经杂志啊?”

宋伊汶背过手,俯下身子直视我的眼睛。他的眼里有些微波澜,光芒染在他的眼里,像是宇宙中的星河。

他说:“在我心里,你是Mia。”

“我是我?”

“对,你是你。”

我看着他,总觉得男人有话要说,谁知他直起身子来。

“说完了?”我有些疑惑。

“对啊,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宋伊汶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宋伊汶,这是第三次。你这样逗我有意思吗?”我快要抓狂。

宋伊汶终于破功,轻笑出声。他即使在笑的时候都很克制,他抬起手背,遮住了自己的嘴唇。遮不住的,是他弯起来的眼眸。

我看着他笑,自己也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宋伊汶笑够了,他对我说:“你是你,你是……你自己猜吧。反正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说话间,他往前走了几步。

我一头雾水,还停在原地。

他转过身来看我,说:“想吃饭就跟上,想要挨饿只管留下来。”

我不想挨饿,自然跟了上去。走到他身边的时候,我伸手,轻轻拽住了他左袖的一角。

“你今天来得真及时,下午的时候,我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我轻声说。

可那些糟粕和委屈,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他的出现宛如给乌云镶上金边的太阳,能掩去所有的伤心。

我说话的声音很小,其实也没打算让他听到。

宋伊汶扬起了一边的嘴角。他没有看向我,仿佛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所以我来了。”

心湖仿佛被投下一枚石子,涟漪越散越开,扩向我的四肢百骸。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不期而遇,而他却是我的恰逢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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