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抹曙光出现之时,世子仍是毫无睡意,他苦苦地等待着来自海边的最新消息。他的妻子康秋棠已经靠着椅背睡着许多次。每一次他把她叫醒,劝她回房,她都强打起精神说要陪他,可往往话还没说完便再度进入梦乡。那憨相引起了世子满心的爱怜,他轻轻地为她盖好从她肩头滑落的他的衣服。
“报——启禀殿下,朝廷使者求见。”
秋棠闻声醒来,揉揉眼睛。
“娘娘恕罪。”侍卫说。
世子问:“是夜里在沙屿口救起的两位使者?”
“正是。”
“怎么不先带使者去休息?”
“他们声称有要紧事,不可耽延。”
“快快有请。”
“是。”
“不必劳烦侍卫,小人自来也。”两名身着圆领窄袖袍衫的年轻宦官出现在门口。他们脸色苍白,衣服尚潮,却昂首挺立,毫无死里逃生之后的狼狈之相。
“小人张琼。”
“小人李林。”
世子虚扶道:“二位公公,恕芈淳祐有失远迎——来人,看座。”
侍从搬来两只木凳摆在他们身后,他们却并没有坐。张琼媚笑道:“殿下说笑了,再给小人十个脑袋也不敢劳动王子大驾呀。”
世子北向虚拜道:“冯公公乃国之栋梁,芈淳祐不过纨绔子弟。二位既是冯公公亲信,淳祐之怠慢实在罪无可赦。”
“嚯嚯嚯嚯……纨绔子弟能有统摄锦南之才?不过说冯公公国之栋梁那倒是再合适不过。唉——殿下,不瞒您说,咱家老爷子成天为国为民操不完的心。今儿个王岚孽种蛊惑朝臣,老爷子就进献忠言以正视听。明儿个您远房表哥作威作福,老爷子又得连说带打,是又当爹又当妈。要是赶上皇上龙体不适,哎呦!那可更难为了我们老爷子,全国上下找美人儿给皇上补阴——哎,李林,上个月咱老爷子献给皇上的美人儿叫什么来着?”
李林故作沉思状,“好像叫……叫……芈落。对!是芈落!”
“嚯嚯嚯嚯……殿下,您可听到没有啊,啊?一个农家女竟自称姓芈,可笑可笑,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张琼突然收住笑容,“不过呢,那丫头倒真是可人。皇上见了,龙颜大悦呀!但那芈落比起殿下您身边这位美人尚欠几分清纯,当初怎么没被冯公公发现呢?可惜可惜。殿下,不知这位是?”
“在下贱内。”
“哦——原来是世子妃娘娘,失敬失敬。呵呵……”
世子沉默着,没有人知道他那纯银面具下的脸孔是什么表情。张、李二人的笑容在脸上僵了一下,随及又恢复奕奕神采。
世子说:“冯公公的功绩万民传颂,在下早有耳闻,不劳二位公公细述。不知二位到此到底有何公干?”
张琼说:“公干倒也谈不上。是咱家冯老爷子念您守卫南疆有功,不忍看您一失足身败名裂,于是派我们专程来给您提个醒儿。”
“哦?”
张琼看着秋棠。秋棠会意,正要起身,世子把她按住,“张公公但讲无妨。”
“小滦岭一带的骑兵部队……可是您的?”
“正是。”
“您为何要在这一带集结大军呢?”
“冯公公不是知道我要守卫南疆吗?蛮贼以骑兵作战为主,而我锦南因平原狭小,数代均以步兵为主,与蛮贼作战大不利。于是四年前,我下令在小滦岭内河谷中训练重装骑兵以打击蛮贼——不知冯公公对此有何指教?”
张琼一脸忧戚,显得无比真诚,“殿下,北出小滦岭可是一马平川直至京师啊。”
世子的心头顿时蒙上一层阴霾。
“当年郑麒荣谋反一事,至今提起,朝中上下无不谈虎色变。当然,冯公公知道您绝无不臣之心,但只怕当今圣上放不下心。您想,当年三江十六州已被光复,崔国师要求郑麒荣裁军,郑麒荣以防备北羯反扑为由拒绝,最终东窗事发。如今您以打击南蛮为由集结大军。两者何其相似也!冯公公怎能不为您担心!”张琼说着,声泪俱下。
远远的,世子看到自己的心腹侍卫跑来,在门口停下向内张望。世子冲他一勾手,他轻快地跑到世子身边,耳语几句。世子回道:“待以上宾。”接着一摆手,侍卫又迅速离开。
世子对张琼拱手道:“今日听张公公一席话,淳祐醍醐灌顶。”
“既如此,殿下您作何打算呢?”
“在下只身进京面圣述忠。”
“嚯嚯嚯嚯……非也非也,表忠心不过虚辞,要不想步郑麒荣后尘,要有实际行动。”
“敢情公公明示。”
“无他,仍是裁军。”
“裁军?”
“不错,裁军。解散在小滦岭一带训练的骑兵。”
“在下即刻知会大将军。”
“呵,芈淳祐,话我们可是都带到了,你好自为之!告辞。”
“二位公公……”
“不必拘礼。”说着,他们已走到门口。
待到张、李远去,秋棠说:“淳祐,你……”
世子抬手打断她,“军自是裁不得,我自有打算,你莫要多问——棠儿,刚刚来了个你的故人。”
“我的故人?”
“启禀殿下,”一侍卫跑来,“一自称西平康澈的人在府外求见。”
秋棠顿时惊喜万状,“二哥?淳祐,原来是我二哥!——快,叫他进来!”
“是。”
秋棠已经飞奔在院中。将至穿堂,她迎上了风尘仆仆、笑脸明媚的康澈。她猛然刹住脚步,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健壮的汉子,确认是朝思暮想的二哥无误,一下子钻进了他早已敞开的温暖的怀抱。顷刻间,康澈的前襟被泪水浸透。秋棠口齿含糊地不住地叫二哥,再也说不出别的话。康澈紧紧地抱着妹妹,想以此消解她身体的颤抖。周边的仆人们见了,无不悄悄拭泪。
这时,红儿来做个万福,说:“康公子,殿下请您到后花园的客房歇息。公子请随我来。”秋棠用衣袖胡乱抹抹脸颊,挽住康澈的手臂,跟着红儿朝后花园走去。
“二哥,家里还好吧?爹怎么样?”
“爹还是老样子,只是有段时间不练剑了,看来对当初的话认真了。”
“切,分明是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就开始懒了。对了二哥,秦儿他……”
“他追你来了,被那帮强盗劫走了。”
秋棠顿时脸色煞白,停住脚步。康澈故作轻松地笑笑,揽住她的肩膀接着走,“我已经派红草去救他了,现在该回家了吧。”
“什么?秦儿还没回去!”
“还没……唉,早知道你这么担心,真不该告诉你。”
秋棠狠狠打了康澈后脑勺一拳,“敢有事瞒我?不捶爆你的猪头!”
“呵呵,你放宽心,这种事谁能比二哥心里更有数?明年开春,我带秦儿来看你,好不好?”
说话间,三人已进了客房,红儿端来热茶后离开。安静而整洁的房间中,康秦久久端详着美丽的妹妹,忍不住抚了抚她的头发,说:“转眼间,也是大人了。还真是想不到,你竟然也会长大。”
秋棠顽皮地笑着白他一眼。
康澈问:“妹夫对你还好吧?”
秋棠脸上笑意顿消,“少假惺惺的了,你们才不在乎呢。”
“疯丫头,你这叫什么话!”
“可不就是嘛?你们要真在乎,当初怎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你眼里就只有剑和家业。现在倒是装起好哥哥来了……”
“你……哼!”康澈气呼呼地把自己摔在凳子上,把头别到一边去。
过了一会儿,秋棠去搂他的脖子,“呦,学会使小性子了。”
“一边去!”康澈轻轻搡开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有人在敲门。
“请进。”秋棠说。
门吱呀一声打开,两名侍卫抬进了世子和他的躺椅。世子拱手道:“二哥,淳祐打搅了你和胞妹畅诉思肠,万望海涵。”
康澈一躬,“草民康澈,见过世子殿下。”
“欸欸,二哥,折煞淳祐了,快快请坐。”
三人落座后,世子说:“二哥,秋棠嫁过来有些时日了,淳祐原该带她回家探望,怎奈俗务缠身。这不,我正打算等明年开春派人送她回去,没想到你思妹心切,自己先来了,枉受千里奔波之苦。这实在是淳祐的罪过。”
康澈说:“世子多虑。秋棠原该寸步不离,扫撒庭院。康澈粗人,南北辗转本是家常便饭。这叨扰半日,怕是耽误了世子的军国大事。”
世子大笑道:“二哥说话,好不见外也!你莫不是不认我这个病秧子作妹夫?”
“哪里哪里……”
“哎呀好了!”秋棠一人白他们一眼,“听你们说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三人同声大笑。
世子说:“二哥,你我相识未久,淳祐却觉得与你十分投缘。真是多亏了这位贤妻,才得以与你相识啊!”
康澈说:“为此,当浮一大白。”
“不错!我已命人备下酒席,今日定要与二哥痛饮一番。”
“淳祐,”秋棠嗔怪道,“你喝不得酒。”
“瞧你,什么记性。”
秋棠困惑地看着他。
“郎中说的是‘不得多喝’,非‘喝不得’,我敬二哥几大碗,不碍事——二哥,恕淳祐尚有俗务在身,不得与你同醉。”
秋棠接过话头,“不妨。二哥,我陪你喝,今天我们不醉不归!对了二哥,我这些日子学了好几个菜呢,我做给你尝尝,好不好?”
康秦顿时两眼放光,“哦?哎呀,真想不到。要是爹知道了,得多高兴呀。”
秋棠眼角再度湿润。
康澈说:“你可别想偷懒,会做什么,尽数做来!”
秋棠破涕为笑,“好嘞!你们先聊,我去了!”
秋棠走后,康澈犹豫再三,终于开口:“世子……妹夫,二哥粗俗之人……”
“二哥,有话但讲无妨。”
“我是想说生意上的事。”
“哦,怎么?”
“二哥一时利欲熏心,接了妹夫那桩生意。日后反思,追悔不迭。虽然我已派出最得力的门徒,但关外毕竟荒蛮之地,门徒一旦失手被擒,恰授蛮贼以口实,必动干戈,殃及百姓……”
“二哥,”世子打断他,“你自称俗人,实则心系苍生,真豪杰也!我芈淳祐没有看走眼。”世子沉吟半响,接着说:“二哥,不瞒你说,其实这件事我也是今天才得知。大将军瞒着我与你做了这桩生意。不过好在大功已然告成,你实属多虑了。”
世子朗声道:“来人。”
“殿下请吩咐。”
“去把贵宾请来。”
不一会儿,一大汉进得门来。他身材瘦长,皮肤黝黑,鹰眼方额,左臂和额头缠着厚厚的绷带。他拱手道:“见过世子殿下——小澈!何时到来?”
康澈一见那人,顿时惊得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