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郭嘉回来的时候又是将近子时,蔡妩撑着身子把宵夜端到郭嘉书房,眼看着郭嘉斯文扫地地吃完又要马上投入案牍之中,立刻止住他动作,,揪着他袖子问道:“今天丁夫人说要让奕儿去司空府读书,你觉得会不会……”
郭嘉愣了愣,一拍脑袋:“你说这个啊。没什么大事的,你不用多想。这是今儿早上主公跟我说司空府新来的武术西席史阿先生是帝师王越的学生。所以我就提了下当年带着奕儿请顾雍先生的事。”
“所以曹公知道奕儿现在还散养着,然后示意丁夫人跟我说这个?”蔡妩面有不善地瞪着郭嘉:这人真是太讨厌了。办事怎么不跟我打个商量?话说昨天我从司空府回来就一直的担忧算什么呀。
郭嘉也不在乎蔡妩的瞪视,只涎着脸凑到蔡妩身边,从桌子上半人高的竹简里抽出一卷:“这是照儿的户籍。已经归到阳翟郭嘉名下。”说完又抽了另一卷,看着蔡妩缓缓道:“照儿的姐姐已经……中大夫(作者注:汉代没有六部,汉承秦制,设三公九卿,主管户籍的官员为九卿之一)那里已经没有她的户籍了。”
蔡妩身子一僵,垂了眼睛,声音发紧:“我早……就想到……这世道一个姑娘家家,无依无靠,怎么可能会平安?”
郭嘉搂了搂蔡妩肩膀,低头问道:“你怎么跟照儿说?”
蔡妩苦笑:“还能怎么说,自然是实话实说。”
“你要是觉得不好开这个口,我来也是一样。”
蔡妩摇摇头:“照儿不像你想的那样。我也不是娇娃娃,哪能事事都靠你?哦,对了有件事还真得非你不可。”
郭嘉一挑眉:“什么事?”
蔡妩把今天郭奕的表现跟郭嘉汇报了一下,原本也没指望郭嘉就郭奕关荀俣的事发表什么看法,可她倒是没想到这当爹的在听到荀彧的儿子被自己儿子关了以后居然很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被蔡妩狠狠在腰上掐了一把才收住笑,摆着手喘气地跟蔡妩说:“我知道了,奕儿这事交给我吧。保证不让你失望。”
蔡妩瞪了他一眼,然后把桌子上竹简清出一个小地方,自己趴坐在那里,外头看着郭嘉。郭嘉正搞不清她要干什么,蔡妩就先声音柔柔的开口:“知道劝不住你,我就只能陪你耗着了。你什么时候去休息,我就什么时候去。”
郭嘉愣了愣,先是看看自己桌案上的竹简,又瞧瞧蔡妩一脸认真模样,不由苦下脸跟蔡妩说:“我说夫人,咱别闹了好不好?我真保证,就一个时辰,只一个时辰我就回去休息。”
蔡妩无辜地回复:“是啊,反正就一个时辰嘛。我陪你啊。”
郭嘉头疼地眨眨眼,又眨眨眼,最终把竹简一扔,一把捞起坐着的蔡妩:“算了,今晚不看了。明天再说。”
蔡妩满意地点头,攀上郭嘉脖子回到自己卧房。瞪着眼监督着郭嘉上床躺好,闭眼睡觉才自己躺会被子,合上眼睛。结果到了第二天蔡妩一睁眼,又发现自己身边没了人影。不由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看来在战前,她是不指望能在郭嘉走前醒来了。
而到吃早饭的时候,蔡妩也明显注意到郭奕这顿饭里表现的无比老实,也不知是不是昨天的事起了作用,反正这小子是不再闹腾了。倒是郭照有些心不在焉,蔡妩在饭后走到小姑娘身边轻声问道:“照儿,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郭照抬头定定的看着蔡妩良久,几次张嘴预言,却都没有发出声音,在蔡妩以为她不会在说什么的时候,郭照声音艰涩地叫了她一声:“……母亲。”
蔡妩闻言动作一滞:从收养郭照到现在,她从来没听郭照叫过一声类似母亲,娘亲这样的称呼,甚至在她来许都后。当着外人她宁可不说话也不愿意叫她。她以为她这辈子是听不到小姑娘这声母亲了呢。没想到今天……
蔡妩胳膊发僵了搂过郭照:“你……知道你姐姐的事情了?”
郭照在蔡妩怀里点点头:“……父……亲……告诉我了。”
蔡妩手抚上郭照的头发,声音轻柔:“照儿,你若是难过就哭出声来吧。”
郭照呼吸乱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咬咬嘴唇,在蔡妩怀里闷闷地说:“郭照不哭。阿姊死了,郭照就更得好好活着,而且得笑着活着,连带全家人的份儿活着!”
蔡妩闻言沉默搂紧了小姑娘,心里一阵揪疼:她太懂事太要强,反而更让人心疼。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样的小姑娘,只能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郭照后背,以示自己一直都在。
郭照安静地趴在蔡妩怀里,脸埋在蔡妩胸口,一动不动。过了有一刻钟之多,郭照才缓缓退出蔡妩怀抱,冲蔡妩不好意思地笑笑后正要跟蔡妩说什么,就听门外秦东慌里慌张地进来,见到蔡妩行礼后站起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夫人,大……大人在司空府出……出事了。司空大人正要请您过去。”
蔡妩闻言心头往下一沉,跨前一步看着秦东目光灼灼地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秦东不敢有一丝怠慢,赶紧回答:“夫人,大人在司空府突发急症。派去请御医的人……”
蔡妩没等秦东说完就觉得自己脑子“嗡”的一声炸响,再看秦东的嘴巴开开合合,她耳朵里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是相当快速地提了裙裾赶出厅外,在厅门给杜若使了个眼神,然后就回身对正要跟着的郭照吩咐了一句:“照儿,在家好好呆着,如果我没回来,等会儿有司空府来人接你弟弟去读书的话,你可自己斟酌决定。”
郭照愣了一下,随即慎重地点头应下。一转身往郭奕的房间去了:那小子现在还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事情。母亲这么交代她,自然有考虑要瞒着他的因素。
蔡妩见郭照领会自己意思后,赶紧迈步往前。身后跟着前来传讯的秦东和已经抱着针灸包急慌慌跑来的杜若。。
蔡妩瞧了眼杜若,扭头边走边问秦东:“具体是怎么回事?你家大人是什么时候病倒?是怎么个症状?”
秦东一边大步流星的追着蔡妩,一边抽空跟蔡妩解释:“具体情形秦东也不甚清楚。只知道今天议事厅里正议事时,忽然起了骚乱,先是司空大人派人去叫御医,再是文若先生急急忙忙跑出来,抓着小了让小的赶紧请您过去。小人一打听才知道是大人病了,司空大人听说您通医术……”
后面的话蔡妩已经不稀得听了。她这会儿觉得自己脑子一片空白,秦东的话像一盆冷水,让她从手指尖凉到了脚趾尖,就想着赶紧赶到司空府看看郭嘉到底是怎么个情形。他到底得了什么急症?人有没有大碍?要是摊上心脏病、脑溢血、急性阑尾炎那样的毛病怎么办?她就是真有心给左慈飞鸽传书,让他把华佗从寿春那地儿揪过来,可这疾病不等人,郭嘉撑得住吗?
蔡妩越想心里头越乱,从军师祭酒府到司空府这几百米的距离她竟觉的堪比几千米远,好像怎么走都走不到头一样。走到后来蔡妩干脆提起了裙裾,也不管庄重不庄重,规矩不规矩的直接小跑起来。到司空府时,门房正在往外张望什么,看到蔡妩愣了一下。蔡妩也不由分说抬脚跨进司空府大门,三步并两步向着前头议事厅跑去。
早晨的司空府下人们来往忙碌,见到蔡妩过来都下意识避开让道,其中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急忙忙地迎出来:“蔡夫人,您这边请。”
而等蔡妩跟着管家来到议事厅门前暖阁的时候,还没进门就听到司空大人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吼道:“吉平呢?吉平呢?怎么还不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回答他:“主公稍安勿躁,去请吉平大夫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再派人去催!”一句气急败坏的话音落地,说话人的语气顷刻为关切,似是对另一个人说道,“你觉得怎么样?”
蔡妩在门外一个急刹停住,就听她特别熟悉的声音虚无缥缈地响起:“……咳……还好……主公不必……咳咳……”郭嘉话未说完里头一阵惊呼。
曹昂抢声制止:“奉孝先生,您先别说话……”
蔡妩觉得自己听到这些手脚都有些发抖。也不等前头管家进去通报,几步赶到门前“呼”的一下掀开帘子:暖阁里地上散落着几把的竹简,靠里间门帘的地方这会儿挤满了许都高层,典韦、李典、曹昂、夏侯渊等人一个个或面色沉郁或神情焦躁。不时看看里间又张望张望外头,不知道是在等蔡妩还是在等吉平。事由紧急,蔡妩也没来得及跟几位将领讲忌讳讲繁琐,只微微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就紧跟着掀开第二道门帘。
掀开以后,蔡妩就觉得自己腿有些软:在靠里摆放的坐床上,郭嘉微合着双目,侧身缩在那里。左手按着腹部,右手撑着床沿,手心手缝,嘴角衣襟处全是殷红的鲜血。脸色比蔡妩手里的丝帕还要白,额角上渗的冷汗更是看得蔡妩扎眼刺目,难受无比。
床边来回踱步的曹司空听到响动豁然转身,见到蔡妩后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就是文若所说的奉孝的发妻——那个通医术针灸的蔡妩。
蔡妩勉强对着曹操笑笑算是见礼,随即几步跨前扑到郭嘉床边,声音发抖:“……奉孝……”
郭嘉闻言睁开眼睛,见是蔡妩后脸上先是显出一丝慌乱,随即苦笑了下,把目光同僚中来回瞟了瞟,然后很老实地把手伸给蔡妩:“……是……胃里的问题……可能这阵子过得太颠倒,没什么大碍。”
蔡妩闻言心里如刀子划过一般:急性胃出血,比她路上想的要好很多。但是还是让她止不住的心疼气恼!这人混的很,明明知道自己毛病出在哪里,还这么云淡风轻的跟她说话!他不知道她着急吗?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这丫可气的就算是他生病,脑子也出奇的清醒,而且人还相当的冷静。甚至在她来之前已经给自己估摸着做了诊断!
想到这儿蔡妩已经拉过郭嘉腕子,手搭在他脉门上给他诊脉了:郭嘉医术补充最最多的还是她怀奕儿时看的医书,那跟半吊子差不多的水平想想就太不靠谱。她还得自己再诊断一次。结果就在蔡妩把脉的空当,郭嘉因为刚才话说的太多,嘴角又有血迹断断续续往外冒。蔡妩见此,心里那个滋味哟,别提有多疼多痛了:一般胃出血病人呕出的血液因为食物胃酸混杂其中,会呈现出咖啡色。但是郭嘉这吐得却跟身上划了道口子似的,全是鲜红鲜红的。蔡妩不用想都知道,他这几天除了昨晚的宵夜,他压根儿没吃一点东西。这就是个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他这么熬着啊。
而这些念头在她脑子里闪过的时候,蔡妩自然而然得觉得自己眼睛发涩,泪珠子跟不要钱一样一颗颗的往下掉。诊完蔡妩直起身:郭嘉这回倒是医术靠谱了一回,确实没诊断错,是急性胃出血。对付这个,以她的能耐问题应该不大。而且杜若拿着金针就在外头,现在止血开方就可以。
而门外的杜若不愧是跟随她多年的人物,这会儿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已经把金针通过典韦递送到里间了。蔡妩瞧了眼郭嘉,吸口气闭了闭眼睛,也没想着让荀彧他们回避,直接上手解开了郭嘉衣袍,然后在众人惊诧不已的目光中,面色平稳,下针如电。仿佛她扎的只是一个和她毫无关系的普通人,而不是她自己刚才为止掉泪心疼的自家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