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奕想了想,组织下语言说:“迁民的目的无非就是为了边境稳定。我们之所以觉得这事难办是因为陷入了一个死胡同:以为能迁移只有汉人。”
“你是说……从两边下手?”曹昂有些愣怔地看着郭奕,不确定道。
“对从两头下手,迁移外族入中原!”
司马懿闻言眉头一皱,开口驳道:“不可,胡人入华夏,风险太大!一个疏忽,乱事必起!”
郭奕抬眸解释:“可只有这样,中原人口压力才能减少!风险是有,但在汉人占优的前提下,就算少量胡人进入中原,也不会带来多大危害。相反,交流带动活力。中原安逸太久,已经开始有些自高自大,目空一切。鲜卑,匈奴等部入中原可以打破这种感觉,他们的东西也能为汉人添上一笔新血。”
“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确实是扬我国威,但若只因此就贸然排斥所有外族,岂不是和夜郎自大无甚差别?大公子,郭奕知道你心有顾忌,但若此事能够促成,郭奕保证,史书上这一笔一定是褒奖大于损贬。您也一定会开创前所未有的大同业绩。”
郭奕话说得急促,语速也很快,这一点有些像郭嘉。但是话的内容着实锋芒毕露,和郭嘉的老道犀利相比还是有些差距。不过也幸亏在帐中听到的都是自己人,没有谁觉得他言出不逊,大逆不道。
但尽管如此,郭奕话落后,还是迎来了一阵冷场般的沉默:这主意出的太过惊悚,让人骤然间难以消化。
过了好一会儿,庞统才率先反应过来,低着头喃喃道:“交流带动活力?这话听着……真有些耳熟。谁教你的?”
郭奕愣了愣,眨巴眨巴眼睛,挠挠额头想了一会儿不确定道:“记得好像听我母亲说过一回。我觉得挺有道理。”
庞统讪笑了两下,低头嘀咕道:“她和你小舅父倒不愧是姐弟。我现在有些明白仲俨他有时候吓人的点子从哪里学来的了。”
曹昂倒没在意庞统的咕哝,他在把郭奕建议思索片刻后在帐子内沉默地来回转了两圈,最后一握拳头豁然抬头:“三日之内,你们三个给我把具体的章程呈上来!”
“此事事关重大,我不能一个人下定论,还得向丞相大人回报。到时候,我的书信和这章程一道送到辽西去。”曹昂说着攥了攥拳,原地停顿片刻后觉得这事不能托大,立刻转身往自己营帐迈步,开始准备给曹孟德写信的腹稿。临走时想起一事,给司马懿说:“仲达,恭喜呀。回去以后,可别忘了摆宴庆贺。”
司马懿愣了下,随即想到自己家书还没拆封,曹昂这恭喜莫非是……
来不及仔细思量,司马懿直接忽视桌案上的裁刀,上手撕掉信口,一目十行阅览信件。阅览完,他旁边郭奕跟庞统就诡异地发现一向稳重儒雅,以老谋深算,不动声色著称的司马仲达先生脸上头一次出现了傻子都能看明白的欣喜若狂的表情。
郭奕扭头飘忽地问庞统:“你有孩子吗?”
庞统一愣:“我连媳妇儿都没混上呢!”
“哦……那我放心了。”郭奕拍着胸口大喘了声气,完全无视被他这话噎的脸色难看的庞统,继续不怕死地刺激人家,“看他这样子,今天恐怕操心不了公事了。也幸亏你没媳妇儿,要是你媳妇儿今儿也来报喜,那这堆东西不就剩下我一个人忙活了!”
庞统听罢那小戒尺“啪”地一下敲到郭奕脑袋上,压着嗓子阴测测地问:“你说什么?”
郭奕抱着头,委委屈屈:“你干嘛打我?我又没有说错。”
庞统龇着一口小黄牙满是危险地笑:“干嘛打你?我这是替你舅父教育你怎么说话。郭奕,说来我是跟你舅父共事,你就算不跟着叫舅父,叔父你总得叫吧?嗯?”
郭奕听罢以一种打量货物的眼神上上下下扫了扫庞统,然后“唰”地一下把头扭过去:“就你?还叔父?得了吧。我叔父可比你……”
郭奕本来想说我叫叔父的那几个人可都比你长得英武俊朗,可话还没出口,庞统的小木板子就戳到他脸前头了。郭奕及其没出息地咽下了话的后半截,跳开几步躲到司马懿后头,继续不怕死地挑衅庞统:“叔父是那么好当的吗?你连见面礼钱都还没给呢。哪有这么小气的?”
郭奕这里胡扯乱谈冲着庞统调侃,庞统似怒非怒,操着小戒尺就往郭奕身上招呼,被夹在两人中间的司马懿终于被闹得从狂喜中回过神来,轻咳了几声,又恢复那副泰山崩顶面不改色的表情。
在瞎闹腾的俩人一见此立刻停下敌对,不约而同凑过头好奇的问:“男孩儿女孩儿?”
司马懿腼腆地笑了笑:“是个男孩儿。”他话一落,郭奕脸上就浮出一丝古怪,但紧接着就恢复正常,开始跟庞统一道揪着刚当爹的某人,把一堆没营养又傻兮兮地问题丢给人家司马懿:“他长什么模样?”“有多大了?”“性子像谁?”“什么时候的生人?”“你想将来让他干什么了没?”
司马懿眼看着两位同僚,被这不靠谱的问题问得额角直跳。若不是他涵养极好,恐怕早就脾气暴走,一个给一巴掌然后吼道:老子跟你们一样,没看到自己儿子呢!你们问我,我问谁呀?
他现在就祈祷曹孟德那边跟公孙度的交涉能赶紧结束,好尽快回师:他还等着回家看老婆儿子去呢。
不过,现在想来,曹孟德那里应该不会有太大困难。虽然在征下乌丸以后,正主袁熙哥俩跑到公孙度那里去了,但是还没等曹孟德继续发兵往辽东公孙度那里征伐呢。在柳城正养病的郭嘉,就眼疾手快地往曹孟德那里去了封信,信的内容看着让人挺费解。一向听到征战就眼睛发亮的郭大人这回居然跟曹孟德讲:主公呀,你可悠着点。这公孙度那里,咱们可得静观其变,千万不能打!为啥不能打呢?那是公孙度这人,虽然割据一方但却无称霸之心。属于胆子怯懦,你不招他,他绝对不主动惹你的人。现在您大军压境,他心里肯定打鼓是要投诚您,还是要跟着袁尚他们搅合。你要是这会儿打了人家,人家肯定再向着您了。缓缓吧,缓缓让他知道您没有要进犯他地盘的意思,然后派人给他示个好,我保证,不出半月,袁尚哥儿俩的人头就能送到您的桌案上。
曹孟德瞅完信以后,倒真的没再进军,直接按着郭嘉点子遣人到辽东去了。去的时候,使者倒没啥收获,公孙度嘴巴严实的很,说来说去就是不松口说自己要投诚曹孟德的事。把人家来使给折腾得垂头丧气,差点就以为郭嘉这回阵前失算,砸了招牌了。正耸眉搭眼往大营赶,打算给曹孟德汇报这事呢。
哪知道他前脚刚回来大营,后脚公孙度自己的使者就抱着俩木匣子来拜见曹孟德了。曹孟德眉目一挑,嘴角满满都是笑意地迎出中军帐,先接了盒子,验过了里头的人头正主,又跟公孙度来使絮絮叨叨一通客套,才扯到他们最关心的公孙度下一步归属问题。
来使对着曹孟德很诚恳地表态:公孙度大人一向是汉室忠臣,对于袁尚这等投靠乌丸的叛臣贼子,自然是得而诛之。丞相远来征战,劳苦功高,德被万民,功盖伊周。大汉能有丞相这肱骨栋梁在,实在是苍生有幸,百姓之福。
曹孟德一听这捧他的程度,心里立马有底了:嗯,奉孝又猜对了。这公孙度果然是派人来投诚了。这北边差不多完事了,可以踏踏实实卷铺盖凯旋,下一步准备对荆州用兵了。
想到此,曹孟德乐呵呵地跟使者回应:哪里哪里,为国尽忠为君分忧本就是臣子本分。公孙将军勤得贼人,亦是功劳赫赫,待孤回京以后定然禀明圣上,表其功德,彰其忠良。
这就是接受示好与投诚了。
使者一听他这么讲,一直悬着的大石算是落地了。在互相打了一套官腔后,双方默契地停住话头。来使告辞,曹孟德整军。他们得回师啊!在北边仗打的,风寒雪大,天干气燥,谁想多待呀?
半个多月曹孟德和曹昂汇师一处,从柳城整顿所有军马后,开拔赶去邺城。离开的时候,出了个小小的插曲,惠民堂的发起人,主管人,兼主治大夫兼军医董信大夫受风着凉,病倒了。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麻烦就麻烦在董信身上还有他师父交给他的任务呢。他可是按照吩咐,一点也没往外透露郭照的事。可他一病,走不了,郭照那里该怎么办呢?随便找个人吗?嘴巴严不严尚是两说,他要是医术不过关怎么办?就算医术过关,他治完病被鲜卑高官厚禄迷了眼,不会来了怎么办?
尊重病人隐私,医术绝对过关又不会贪恋富贵的主不多。思来想去,董信最后还是决定去向华佗求救,让他替他走这一趟。
当华佗在医帐里碰到烧的稀里糊涂又没好好休息的董信时,火气一下子上来了,噼里啪啦把人先骂一顿,骂完以后把脉开药下针熬药,做的行云流水。等把一碗黑乎乎地药汁端到董信跟前说时,董信就知道:自己再不说,估计喝完这药就能被苦的说不出话来。
于是他竹筒倒豆子把郭照那里情形给华佗讲了个仔细,等讲完“咕噜”一下从榻上翻下地,对着华佗长揖一礼:“烦劳华公施以援手!”
华佗倒是爽快,听完董信话后,连意思意思的托辞都没有,直接给答应下来了。倒是把董信给弄愣怔了下:“华公……那里毕竟是鲜卑……您这……”
“身为医者,慈悲济世,何必计较病人身份地位族类富贵?”
董信听罢顿时肃然:他到底还是比不上华佗。这老先生在医道之上绝对堪称卓然,纯粹到了极点!
华佗是在董信跟他说完这话地第二天就和曹孟德告辞,动身往鲜卑走的。临走时,他只跟曹孟德讲自己是西行是要寻一味中药药材。中原之地没有,好不容易来一趟北方,之前忙着行军,现在仗打完了,时间不着急了,他也该出去寻药了。
曹孟德估计也是知道华佗性子,在再三嘱咐他一定得回来后,就同意放行,继续带人往南行军。
在曹孟德带着军队喜气洋洋地南下回归之时,许都皇宫里却洋溢着一片压抑灰败之色:自从曹家把那三个姑娘送进来以后,后宫其他女人就再没怎么见过万岁爷的面。原本董絮活着的时候,她们还可以趁着董絮和皇后小日子时,于圣宠上溜边喝点儿汤。现在,曹家三个姑娘加上刘协一路携手的发妻伏寿,后宫这些女人直接就跟打入冷宫一般,除非你跑到皇后或者曹家女的宫殿里,否则,绝对见不到圣上的面。可这几处宫殿是能随便进的吗?位份高,还能趁给皇后请安时,勉强瞥个皇帝的影子,位份低些的,直接就守着活寡过下半生吧。
当然比这群女子更可怜的还有伏寿。这个本该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这段日子却过得辛酸难熬,黯然神伤。董絮没死的时候,刘协大部分时间在董絮那里,她从头到尾没得到过他的多少关注,自然也没有奢望他会宠她护她过。可是董絮死后,他开始真正看着她,他把她当做真正的妻子来疼爱,她自然也是把他视为自己的夫君:明知道后宫里其他女子还在,可是他不在乎她们,她就欺骗自己当她们没有。这一骗就骗了近十年,直到现在……曹家那三个如花似月的女儿入宫,伏寿才惊觉自己该梦醒了:他是皇帝,即便再落魄再受制于人也是皇帝!后宫,是朝廷的延伸,纵然不喜欢,曹家女也是他该宠幸的人。他得把对她伏寿的关注和疼爱分给他恨不得挫骨扬灰的那人的女儿!
伏寿每次看到刘协自前朝回来,在她这里待上片刻便得往某个曹家姑娘的宫室赶时,都会生出一种悲凉与无奈:若他不是皇帝……若她不是皇后……该有多好!纵然他也会三妻四妾,可至少她不会看着他往自己不喜欢的女人床上走。
后宫的风向自然也逃不过朝堂。在皇后被分宠以后,伏寿的母亲曲夫人就因担忧往皇宫里递牌子探视了一番,回来也不知道跟伏完怎么转述的女儿处境,反正等到一天下朝后,伏完单独留下跟刘协奏事了。
明着说是奏事,实际上却是老丈人在隐隐约约劝女婿:“陛下国事为重,还是勿要过分沉湎于女色。”
刘协可不是当年会贸贸然玩衣带诏那个毛头小子了。十年光影,成长的不止是年岁,还有月假沉稳的心性和趋向完美的伪装。就像现在,他明明很了然地明白了伏完话中的未尽之意。
却依旧是姿势不变,挑眉无所谓地轻笑:“国丈,与其担忧朕会沉迷女色,倒不若帮朕想想丞相凯旋回师后,朕该如何奉上这批功臣。列侯?封将?好像都已经给过了。哎……这么算下来,朕手里的官确实有些少了,都不够封赏了呢。”
伏完闻言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刘协:这个天子,他还不到三十岁,两鬓间却依然有了丝丝霜白。大厦将倾,王朝即倒,朝内大权旁落,朝外诸侯混战。纵有中兴雄图之志,亦无能挽狂澜之力。伏完闭上眼睛,他几乎能够预见曹孟德回师后,他女儿将在许都皇宫里又遭遇一场灾难。
“陛下……你还年轻,而曹……丞相却以年过五旬。陛下只需戒急用忍,等到时机,便可效宣帝旧事。”
刘协闻言云淡风轻地笑了笑,站起身,从伏完旁边悠然地走过。等他走到门口时,伏完才听到刘协带着笑意地声音传到他耳朵里:“国丈以为会是霍光?朕却觉得,颇像王莽。您说呢?”话落,刘协就看着愣怔不已,浑身僵硬的伏完朗声而笑。
“说笑而已,国丈何必当真。”刘协饶有情致地瞧着伏完表情,收了笑意跟伏完说,“国丈,多日未见,皇后对您很是想念。国丈可要和朕一道去往皇后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