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当天晚上,蔡妩就绷着脸,坐在床头,很是无奈的看着眼睛水汪,小脸通红的郭奕正挂着傻兮兮的笑,在榻上蹦来跳去。一边孩子他爹俯首低眉,默不作声,一脸“我有罪,我错了”的内疚表情。杜若在榻尾支着双手,全神戒备地盯着跳来跳去,一刻也不消停的小公子,唯恐郭奕一个不慎给摔了。
蔡妩狠狠瞪了郭嘉一眼,压着怒气,拉住不断蹦跶的儿子,好言好语地哄着:“奕儿,咱们不跳了,该睡觉了。”
郭奕停了停,凑到自家娘亲近前,眨巴着雾蒙蒙地眼睛,偏头看着蔡妩,一脸的疑惑纳闷,伸手往前搂了搂,却搂了个空,委屈地瘪瘪嘴控诉:“娘,为什么奕儿看你有两个脑袋?”
蔡妩拉下儿子“张牙舞爪”的双手,把人带进怀里轻轻拍了拍:“你闭上眼睛,等会儿睡醒了再看就清楚了。”
郭奕很是怀疑地看看蔡妩,小力的挣扎了几下没挣脱,开始不依不饶地在蔡妩怀里闹腾。蔡妩一个人竟然有些按不住乱动弹的郭奕,只好转向一边的杜若求助。杜若看看刚想上前却又止不住步子的姑爷,不由有些为难。在被蔡妩又看了一眼以后,才过去压住郭奕胡乱挥舞的小胳膊。
蔡妩在一边柔声:“奕儿,听话。咱们明天再玩好不好?明天娘陪你一起。”
郭奕停下动作,脑袋来回转了转,似乎是跳累了,微喘着伸出一只手:“娘要拉钩。”
蔡妩无奈地伸出手和郭奕拉了拉。郭奕满意了,歪头在蔡妩臂弯里找了个舒服位置,咂咂嘴,很潇洒滴合上眼睛睡觉去了。
蔡妩瞧瞧怀里小人,拿着架子也不敢动,唯恐一动之下他又醒来开始闹腾。等到有一炷香时间,蔡妩觉得郭奕真正睡熟了,才轻轻地把人放在榻上,低声跟杜若说:“今天上夜的话多留意下,别晚上起了热。”然后看着杜若慎重地点头应下后,才不甚放心的出门。自始至终没有多给郭嘉一个眼神,没跟他说一句话。
郭嘉倾身看了看以机构入睡的儿子,交代杜若一句:“你好好看着”就匆匆出门追蔡妩赔罪道歉去了。
出了屋子的蔡妩心里又是气愤,又是担忧,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场。把廊下的柏舟看的浑身一抖,赶紧低头装木头,暗自思量着:先生这回是真玩大了,居然偷领着小公子喝酒。看主母这样是真气坏了。也是,主母平日里对别人家孩子尚且喜爱非常,爱护有加,对着自己儿子,自然也容不得这么胡闹。
正想着屋里郭嘉紧跟了出来,三两步追上蔡妩,偏头瞄了瞄,发现蔡妩目不斜视,脚步沉稳地往前,对他当真是装没看见。郭嘉心里暗叫:糟糕,看来这回真踩线了。
等到了他们卧房的时候,蔡妩一个脚步率先进去,郭嘉正要跟进,就见蔡妩手一拦,声音极度平静,说话也很是冷静:“奉孝,我不想跟你吵架。但我这会儿气还没消,你进来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所以你还是睡书房吧。”
郭嘉闻言睁大眼睛:这还是他们成亲来,头一回在两人都状态正常地情况下,蔡妩要求他睡书房呢。不由意识到自己好像对事态严重有些低估,于是陪上笑脸,好声好气地赔不是:“阿媚,是我不好,下次再也不会了。你让……”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蔡妩勉强压制的火气又有往上窜的兆头,看到郭嘉这幅辩解模样,忍不住出言打断:“平日你们父子俩再胡闹也是有个限度的。你往日趁着我不注意有事没事拿筷箸沾酒给儿子这事我就当不知道。可你们不该得寸进尺。一杯的葡萄酿他要你就给?他还是个三岁的孩子,他知道什么?你这当爹的就这么没轻没重,你当真没想过他喝那个会怎么样?”
郭嘉噎了噎,垂下眸,声音可怜兮兮:“那会儿就紧着他玩了,我去屏风后拿了趟东西,一个没注意回来他就把酒当蜂蜜水给喝了。”
蔡妩听完闭了闭眼睛,吸口气,又吸口气,也不知道是怨当爹的疏忽,还是怨当儿子的胡闹,手攥着帕子拧成疙瘩,才声音沉沉地开口:“不管当时什么情形,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还是睡几天书房,等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错哪里了什么时候再搬回来。”说完也不再去看郭嘉脸色,“嘭”的一下关上了房门。门外郭嘉手伸了伸,想想后又垂下去,轻叹一声,转身一步三回头地往书房走去。
蔡妩在里头听着郭嘉脚步声远,一下扑到榻上,扯着枕头狠狠捶打几下。把脸埋在被子里,发泄般的怒吼出声。吼完平静下来又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平日里对他们爷俩太纵容才出现的这种问题?是不是平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太多,把儿子胆子逞得太大,以为自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才出的这种事情?再说明知道郭嘉是个连他自己都不太会照顾的人,却还是不加提醒就把儿子扔给他,这算不算她的疏忽?郭嘉的性子,注定他们家不可能像别人家一样出现“严父慈母”的模式,那她这里是不是要弥补一下这个缺失,不能真把儿子养的太无法无天?
而书房里,郭嘉亦是撑着额头思索:今天的事,他确实有失分寸。从郭奕出生以后,他就一直在思虑怎么做一个父亲。可能是他自己从小被郭泰管的太严,他总想给儿子最大的自由,只要不出什么大漏子,儿子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再说他现在才三岁的小人,能折腾出什么花样,闯出什么祸事?但如今看来,这想法确实有些不妥,有些东西还是得从基本抓起。他不一定要求郭奕足智多谋,胸藏兵甲,但身边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什么危险、什么无害至少得让他心里有个谱。
而对着孩子他娘这阵气,郭嘉想了想,觉得蔡妩气性长久的可能性不大,没准这会儿正跟他一样反思怎么教育儿子呢。倒是他睡书房这个问题得赶紧解决,不然蔡妩以后养成习惯,不得有事没事就罚睡他书房?
第二天郭奕醒来,迷迷糊糊给爹妈见礼请安,然后疑惑地看着绷着脸的蔡妩,满是不解:“娘,你怎么了?”
蔡妩沉着声:“郭奕,你昨天干了什么还记得吗?”
小郭奕想了想,缩缩脑袋,求助地看向自家父亲,却不料他父亲收到求助后,只是看着他笑,一点说情帮忙的意思都没有。郭奕茫然了下,垂下小脑袋很知机地跪在蔡妩面前:“奕儿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蔡妩见此转看向郭嘉:他今天倒是乖觉,居然没说一句话。然后又看向地上的儿子:“既然知错了,那你打算怎么改?”
郭奕愣了:为啥往常认错就能放过,这次不灵了呢?而且爹爹貌似叛变,不再向着奕儿了。
“想不上来?那娘替你想了。今儿别的不罚,就罚你从今天开始到这个月结束,每天围着后院多跑两圈,让你爹爹看着。什么时候跑完了什么时候回来。”
郭奕听了瘪嘴要哭:他喜欢闹腾但不代表他喜欢跑步锻炼。尤其每天沿着的那个跑步路线,他都看了两年了,真没啥新鲜的。
蔡妩确实不管这些,给爷俩布置好任务以后,很潇洒地起身走了,临了还告诫一句:郭奕,你要是敢偷懒,你这个月点心零食就没了。还有,别指望你爹能帮你,他的酒已经被我扣到下下个月了。
郭奕听完不由胯下小脸,可怜兮兮地看向郭嘉:“爹爹……”
郭嘉弯腰摸摸儿子脑袋:“按你娘说的做。等跑完爹再告诉你到底错在哪里了。”
郭奕一听,发现自己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不由耸眉搭眼,不情不愿地由郭嘉牵着往后院走去。
前院的蔡妩在看到父子俩过去以后,眨眨眼,脸上浮起一丝得意的笑:今天一大清早,郭嘉来敲房门时已经亲口向她表示妥协。在对待儿子以后的教育问题上,郭嘉和她各退一步,既不能太拘着他,又不能真大撒手不管他。同时郭嘉还跟她一本正经地反思了昨天的过失,自罚禁酒三个月。蔡妩见他态度真诚,加上自己昨晚也曾琢磨过这事,就顺水推舟地下了台阶。
只是在面对郭嘉要求回房这个问题上,蔡二姑娘甜笑嫣然,很坏心眼儿地眨着双杏核眼跟郭嘉说:“既然夫君住一夜书房就能想到这么些,那不妨再多住两晚,也能更让人更通透不是?”
郭嘉噎了噎,看向蔡妩一脸无奈地叹口气,手一伸,在蔡妩腰间轻掐了一把,在蔡妩惊呼着躲开时,趁机跨入门内,“哐啷”一声反插上门。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看蔡妩刚才不时揉腰的动作就知道了。
这事后来就以父子俩各打五十的论处中揭过,郭嘉到底是在书房睡够了三晚才被允许会主卧的。之后爷俩倒是都消停了一阵子,郭奕顶着一张粉雕玉琢地小脸扮乖巧,郭嘉则袖手一旁装“严父”。郭家到真过了一段时间的太平日子。
可惜这日子没持续多久,就以程立程仲德先生的来访告终了。
老爷子来此以后,蔡妩很识机地让柏舟给书房上完茶,就拉走缠着郭嘉不放的郭奕,省得他在大人说话的时候老在一旁捣乱。
结果蔡妩拉出人以后转身去后院跟董信说话的功夫,郭奕就又跑回书房了。小破孩跟着俩大人一块儿在书房里呆了有近一个时辰,到程立要走时,郭嘉送人出门,郭奕才从里头出来。
处于礼貌,蔡妩也跟着给郭嘉倒门口给程立送行,然后她就发现程老爷子那半尺多长的一向顺溜的美髯,现在乱七八糟地飘在胸前,怎么理都理不顺,不由恍然,狠狠瞪了郭奕一眼。
等把程立送走,蔡妩回到厅里,手一拍桌案:“郭奕,仲德爷爷的胡子是怎么回事?”
郭奕低着小脑袋不说话,郭嘉在一边掩饰性的轻咳。
蔡妩见爷俩反应后,微眯着眼睛,心内了然。东汉是个很奇怪的朝代,中后期特别流行外戚宦官专政。对于正统的士大夫阶层来说,被外戚专政那充其量是权臣欺压,但是被宦官管着就是人身侮辱了。于是和帝那会儿,很有性格的士大夫们想起了蓄须这种挺诡异又挺可爱方式来明志显示自己和宦官之流绝非一丘之貉,不会同流合污。
到后来上行下效,风气渐成。蓄须明志的初衷渐渐改变,但互相攀比谁的胡子好不好看倒成了判断男人帅不帅,英俊不英俊的一个重要标准。以至于到了这会儿二十出头的小青年都蓄须留须,一本正经,看着分外“成熟”。
蔡妩对这种别样的审美是不敢苟同的,连带着她也要求郭嘉四十岁以前不许蓄须。郭嘉当时听完眼睛闪了闪,立马否定的摇头,煞有介事的跟她说“胡子和男人尊严”的关系。结果就是两人讨价还价在蔡妩舍出去五坛美酒后,郭嘉总算同意三十五岁以前不留胡子。为此蔡妩老觉得自己有掉坑里做了赔本买卖的感觉。但后来到了许都,看着曹操谋士团里一堆大胡子,小胡子,长胡子,短胡子,黑胡子,白胡子,蔡妩不由为自己当初的决定叫了声好:这生意做得值啊,在这么多毛茸茸的胡子里,她家老公不止是显得最年轻清俊,他还是最利索看着最清爽的。
当然郭嘉这样子他自己是怎么想的,蔡妩倒是没斟酌过,但看到有“美髯”之称的程立捉弄一下也是有可能的。于是郭奕被他爹当枪使的去打前锋了。
蔡妩想完,脸上挂起一丝温婉的笑,看着小郭奕语气柔和:“奕儿,告诉娘,谁让你做的?”
郭奕低着头,抿着小嘴不肯开口。蔡妩挑眉瞟了眼郭嘉,继续对儿子柔声说:“奕儿乖,告诉娘,娘给你做好吃的。”
郭奕眨巴了下眼睛,显出一丝动摇之色。旁边郭嘉轻咳一声,立刻又恢复坚定,仰头看着蔡妩,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说了句:“爹爹说:诺不轻许,许则必承。奕儿已经答应爹爹不说是了,所以奕儿不能食言。”
蔡妩听完忍住笑,看了眼脸色古怪的郭嘉,很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句:“哦,是答应爹爹的呀?”
郭奕认真地点点头。
蔡妩见此终于耐不住呵笑出声,手放在儿子脑袋上揉了揉说道:“刚说‘诺不轻许,许则必承’,那娘答应你的已经准备在厨房了,你去找杜若姑姑给你取吧。”
郭奕眨着眼握住小拳头欢呼一声,很快乐地跑出屋去,临出门扒着门框对里头郭嘉解释:“爹爹,爹爹,奕儿没有失信。是娘自己猜出来的。”
郭嘉随手抄起案上盘子里一颗花生扔出去,笑着佯骂道:“臭小子,赶紧一边去!”
郭奕看看离自己还有两步远就力尽落地的花生,吐着小舌头冲屋里爹妈做了个鬼脸,然后撒开腿很潇洒地跑开找杜若去了。
郭嘉看着儿子离开,手撑上桌案揉了揉额角,很是疲惫地叹息了一声。蔡妩听到后起身,两手搭在郭嘉太阳穴处轻轻揉压:“仲德先生来说了什么吗?”
“关中大旱,米粮涨价。朝廷开仓放粮。”郭嘉边回到边向后靠在蔡妩身上眯眼享受着夫人服务。蔡妩听着眨眼疑惑:“这不是好事吗?为何你还叹气?”
“晚了。这会儿的朝廷有多少粮可放?又有多少人可用?这样情形下就算开仓放粮,摊到百姓手里的能有多少?便宜的不过是那些中饱私囊的蛀虫,早干什么去了。”郭嘉这话里带着嘲讽和心疼,蔡妩听着手上动作一缓,垂眸想到:这会儿他心疼的肯定不会是这个千疮百孔的朝廷的。
却听郭嘉语气平静地接了一句:“孟德公新领兖州。征辟仲德,仲德打算应征辅曹了。”
蔡妩脸上一笑:“哟,仲德先生也去兖州了?公达先生那年事后不也被文若先生拽去兖州了吗?兖州这下熟人可又多了一个。”
郭嘉淡笑着同意后,带着一丝忧虑:“可你知道是谁向孟德公举荐仲德的吗?是志才。从文若他们到东郡后,为了避嫌,我们之间通信已经减少,而且就算有信件往来,也不再提时事。这段时间,志才那边来信忽然减少不少,今番又毫无征兆举荐了仲德公。你说,他那里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
蔡妩愣愣,拍了下郭嘉肩膀安抚他:“别瞎想,志才先生怎么也是心里有谱的人,再说有毓秀姐姐看着他,他能出什么事?说不定是跟着曹公行军在外,不便通讯呢”
郭嘉皱皱眉,仍旧不太放心:“若真如此还好说,就怕不是你想的那样。对了,你和毓秀嫂子可在通信?若是有,就找机会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毕竟很多事后院之间女眷通信,会比我们要少许多忌讳。”
蔡妩见郭嘉如此严肃模样不由也有些着慌:郭嘉性子洒脱,一般来说不会轻易担心什么。但只要他说出口要担心的事情,十成里有九成是会真的发生。这会儿他这么慎重的交代,蔡妩不得不重视起来,脑子也飞快流转志才先生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前次毓秀姐姐来信时只字未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