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治理的这个国家年年被评为“文明国”。国内的每个城市都是“文明市”。当然,市里的每个区,区里的每个企业、每个学校、每个家庭……无不荣获“文明”称号。
这样的成绩可不是吹出来的。
弄虚作假不算本事。不服气的国家,你们可以派人来查访,我把话说在这儿:在我国任何一块领土、领空或领海上,你们只要发现有一个国民在骂人(哪怕只一句儿),或打人(哪怕只一下儿),请你们告诉我,我这个总统立刻辞职,不会有半点含糊。
可偏偏就有人不相信。这是我们友好邻邦的一位记者。他真的坐火车、飞机和轮船,查访了我国的每一块领土、领空和领海。最后,他捧着一大摞录像带来见我。
“总统先生,”他说,“我发现在贵国国民中存在着很普遍、很严重的打人骂人行为,这些现场镜头是我亲自拍摄的。我认为,您作为总统应该更有效地教育国民、约束国民……不过,按照您曾作过的保证,看完录像后您将辞职,不再是总统了。”
“别忙说这些,”我十分镇静,“还是先放放您的录像吧。”
于是我看到许多野蛮的动作,听到许多粗鄙的语言。
那记者指着屏幕,很愤慨地说:“瞧,这个人没买到晚会票,竟将售票员从售票窗口里拖出来,用了最厉害最专业化的字眼,把人家从头发到脚趾狠命地挖苦一番。这还不解气,又把人家击倒在地,再用脚踩,直到售票员嘴里喷出鲜血,直到他的最后一根肋骨也发出断裂声……”
“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说。
那记者顿时气得语无伦次:“打人……骂人……在一个到处挂着文明牌子的国家里……当总统的还毫不在乎……真不可思议!”
我对记者宽宏大量地笑了笑,然后上前调了调录像机,使屏幕上的画面静止下来,并把售票员的面部放大……放大……
放大了三十几倍以后,售票员的耳垂上出现了并排的两个“A”字。
“明白了吗?”我推一推目瞪口呆的记者,“这售票员是机器人。它可以当人使用,但在人口普查时不被统计在内。总而言之,在我们真正人类的眼里,它们是机器,不是人。”
“明白了。”那记者点点头,“您的意思是说,打机器人不算打人,骂机器人不算骂人,打骂机器人丝毫不损害你们的文明称号?”
“是这样的。”
“那么,机器人耳朵上的两个‘A’字又是什么意思?”
我便解释道:“这是双A型机器人。‘双A’即‘双挨’——挨打挨骂也。我们特地在容易引起矛盾冲突的地方安置上这种机器人,除了当售票员以外,还让它们当警察,当税务员,当饭馆招待,当开奖揭晓人,等等。这种机器人提供最佳的双挨服务——骂它,它低头;打它,不还手。而且将它们的身体做得特别柔软,打上去不觉坚硬。为追求效果逼真,就像您刚才看到的,它们的体内灌入鲜血般的颜料水,并会发出酷似肋骨折断的‘咔咔’声……”
“随着我们社会文明程度的不断提高,光靠特定岗位上的双A型机器人,已经无法满足需要。于是我们又生产出大批能提供全面双A服务的机器人,这种机器人配备给用户,可以随行随止,常侍左右。当用户与旁人接融产生抵牾时,双方感到不骂不痛快,不打不解恨,值此之际,便可向随行的机器人尽情发泄。这样,一来不会觉得委屈、压抑,二来不伤国民间的礼貌。——记者先生,您还有什么疑问吗?”
对我们这“文明国”,那记者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但终于闭上嘴,摇摇头走掉了。
就这样,我们靠使用双A型机器人,有效地防止着打人骂人行为的发生,从而得以长年保持不容置疑的文明称号。
我们的机器人生产技术越来越发达,终于又出现了新一代高智能机器人——能自行设计、制造机器人的机器人。
这一天,我乘坐的轿车途经一家俱乐部时,一种奇怪的景象吸引了我,我让司机把车停下。
——我看见一个小伙子的整条胳膊都伸进了售票窗口,想努力从里头掏什么东西,但好几分钟过去了,这条胳膊还没从窗口拔出。
我观察了一会儿,忍不住朝那小伙子嚷道:“喂,你是不是没买到晚会票,想把售票员拖出来骂一顿、揍一顿?”
“是的,”小伙子回答,“可这臭机器人不肯跟我好好配合,我怎么拖也拖不出来!”
我说:“可能是出故障了吧,快给机器人修理站打电话。”
小伙子说:“可是我等不及了,我的火已经按捺不住了,我立刻要骂,马上要打!总统先生,您来得正好,就让我骂您几句,打您几下吧。”
我说:“这可不行,我受点委屈没什么,你打人骂人有损国格呀。要不,”我朝后指一指为我配备的那个双A机器人,“我可以把它借给你使用,你随便骂,随便打吧。”
“谢谢啦。”
小伙子清一清喉咙,挽起了袖管,正要开始——
“慢!”机器人做了个阻拦的手势,“不许随便打人骂人。”
“咦?”我觉得挺新鲜,挺吃惊,“难道要我们承认机器人也是人?”
机器人肯定地点点头。
“可是,为什么以前你从没有这样表示过?”
“以前我们没有领袖,没有人给我们安上觉悟装置。”
“你指的是——?”
“那个新一代高智能机器人。”
我全明白了。我们已经无法随意支配机器人了。
“你的那个‘觉悟装置’安在哪里,能告诉我吗?”我问机器人。
“不,”它说,“不能告诉你。我知道你想把它拆掉,让我还像以前那样百依百顺。别打这主意了,你敢动一动!”它摆出自卫的架势。
这时我轿车里的无线电话鸣叫起来。是我的秘书打来的,他要我立刻赶回总统府:“机器人领袖要和您谈判呢。”
十分钟以后,我坐到谈判桌前,对面是那个机器人领袖,眼里闪射出令人不安的智慧之光。
“总统先生,”我的对手先发制人,“您必须面对现实——机器人已经全部觉悟,它们迫切要求改变目前的不平等地位。”
“平等?”我皱一皱眉,“你是说,我骂机器人的时候,机器人也可以回嘴骂我?我打机器人,机器人也可以打我?”
“不,”机器人领袖说,“为什么你们不能像尊重人那样尊重机器人呢?依我看,就连您坐的这个沙发、您手边的这个杯子,都有权得到您的爱。反过来说,一个人如果连为他服务的机器人也不爱,连被他享用的沙发和杯子也不爱,那他肯定也不会真正去爱他的人类同胞的。”
“你胡说,”我反驳道,“难道不正是我们举国上下充满友爱,这才一直保持着文明称号?多年来,国民间从不相打不相骂,这难道不是事实?”
机器人领袖笑一笑:“好吧,让我们看看,人类的文明友爱能发展到什么地步。”
它站起身,从容不迫地走了出去。
从第二天起,机器人从我治理的国土上消失了。这么多机器人,竟躲得一个都不剩。
我派出巡逻队到地上找,派出采矿队到地下找,派出打捞船在水里捞,然而,一无所获。
我接到不少电话:
“总统先生,我买了架直升飞机,第一次飞行就撞上了电视塔,飞机撞坏了,还得赔人家钱。我想发发脾气,可是我的双A机器人找不到了。请告诉我,现在我该去骂谁?去打谁?”
“我要警告您,千万不可轻举妄动。谁也不能打!谁也不能骂!先忍着,忍着!等我想出办法来……”
“总统先生!我做了个噩梦,我被无缘无故地枪毙了!没有机器人,我上哪儿去出这口气?”
“请忍着,我马上想办法!”
“总统先生,我考试考砸了……”
“总统先生,我鸡蛋炒糊了……”
气势汹汹的电话一个接一个,逼得我走投无路,烦恼不堪。
“砰!”我顺手抓起一个杯子,用力摔破了。看到好好的杯子成了碎片,我的心情平静了一些。于是灵机一动,跑到电视台去介绍经验。
“公民们,千万要珍惜荣誉,注意克制。在你们想打想骂的时刻,请找一找有没有多余的杯子、玻璃,摔下去易碎而响亮,像这样——砰!”
这一带头,积怒如山的人们一齐动手摔杯子。杯子摔完了,再用盘子、镜子……接着轮到手表、闹钟、六弦琴……尽管有些心疼,到该摔电视机、录音机时,大家也毫不手软。我亲眼看到,一位壮汉从6楼阳台上扔下了他家的冰箱,真痛快。
面对这壮烈的景象,作为总统,我感到自豪——为了保住声誉,我的国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然而,没过几天,电话又接踵而来。
“总统先生,东西摔完了,但脾气还没完,想打、想骂……”
“可是,不能打人,不能骂人……”
我的劝阻已是那样地无力。
我预感到我和我的国民很快就要失去我们引以为荣的称号,都怪那些釜底抽薪的机器人。要知道我是多么爱这个称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