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邕手持抹布,将竹简上所刻字里的灰土轻轻擦掉。
再拿出一块干布,擦一遍竹简上的水。
做完这些细致地活计,感有清风拂面,蜡烛一个晃荡。
“禀告大人,问外有一姑娘,自称荆州黄家黄月英,欲想见大人。”护卫如此说。
“哦?才女黄月英?”一开始还不想见客,听到黄月英的名字,顿时改变了主意。
至于为什么不想见,如此时机又没有提前递交拜帖,见什么见?
“把她先待到正厅里去吧。”
“是,大人。”护卫就此离开。
蔡邕把手里的抹布搭在盛水的木桶边上,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尘。
“我今日倒想看看,能让尚长破例出山的才女,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
黄月英在正厅久等,方见蔡邕穿着一身青色儒服、带着一个比自己年龄略大的女子过来。
“蔡大人。”黄月英礼貌地行礼。
米黄色外衫内掺着雪白的内衫,长发没有束带任其飘逸。前短,是汉代人们不尝留过的V型刘海;两侧略长,擦着脖颈;后长垂落至腰间。
蔡琰蔡昭姬眼中不免出现一丝惊讶,同样身为才女的她,从未敢也从未想到过能如此打扮。
蔡文姬,名蔡琰,字昭姬。后世用“蔡文姬”来称呼她,其实是晋时避司马昭的名讳,所以改字文姬。(当然,就像张机名机字仲景,前文就一直叫张机为张仲景一样,后文就用大众都比较熟悉的蔡文姬来称呼她。)
而尊崇儒家的蔡伯喈,眼中也不免闪过一丝愤怒。
自从孔子说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的圣训后,头顶的青丝就不单单只是一种审美的需求了,而是代表了一个人的尊严。于是,绾发结缨戴冠,郑重其事,丝毫也马虎不得。
和许韶待在一起时,黄月英也偶尔披头散发,许韶倒是不以为然。
既不美观,也不卫生,都留着又有什么好的。
至于孔圣人?能当饭吃?你能在灾难来临之际能指望他从墓里冲出来和敌人讲讲道理么?
“黄月英,你身为女子,怎能如此不修边幅!”蔡邕厉声道。
黄月英顿了一秒,答道:“家父尝道蔡郎中乃旷世逸才,自然知道落苏吧?”
“落苏?”
蔡邕皱了皱眉,隐隐约约在哪里知道过这个东西。
“父亲。”蔡文姬见蔡邕好像想不起来,道:“落苏就是茄子呀。”
“茄子?”蔡邕一拍头。
他想起来了。
战国时期,吴王阖闾有个瘸腿的儿子,为了避免“茄子”的谐音“瘸子”,让手下发布告示,告知天下百姓:今后一律将“茄子”叫做“落苏”。
“言此何意?”
“蔡郎中可知道为何如今落苏又改名叫回茄子?”
“这……”蔡郎中摸摸胡须,道:“秦王扫六合,一统六国文字、货币,茄是处处都有的食物,而吴王起的流苏之名又仅仅兴起在吴、丹扬、会(kuài)稽几郡,所以随着秦汉几代,还能把茄子叫做流苏的地方即使有,想来也应该不多了。”
“然。”黄月英点点头。
“随着时间的发展,只有对人们真正方便、有实际用途的事物才会被流传下来。”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孔夫子的训诫仅仅是对世人的一种束缚么?”蔡邕怒道:“荒谬至极!”
黄月英言道:“蔡郎中不妨道其益处。”
“你你你!”蔡邕气得火冒三丈,要不是蔡文姬死死地拽着,估计蔡邕就要上去扇黄月英两巴掌了。
“你给我出去!”
“月英今日来,绝非为了如此出去。”
“还有何事!”蔡邕按捺下心中的怒火问道。
“当今太傅手持朝纲,手下虎狼无人不惧,长安洛阳人心惶惶,岂知没有骂茄之人?”
骂茄?是说百姓如今已经开始明骂太阳,实骂暴桀了么?
“骂茄之人,不知茄子之甘也。”
他心中还抱着对董卓的最后一丝希望。本已经打算远离官场的他如今受到了董卓的赏识,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但他愿意试一试。
“看来蔡郎中还是不知道呀!”黄月英捋了捋刘海。
“茄子并不是适合入药的。”
“咳咳咳。”蔡邕气得咳嗽。
“你怎么能如此对我父亲说话!”蔡文姬一边帮忙拍着蔡邕的背一边责问道:“父亲与你相论流苏,并非意在流苏。”
“你是?”黄月英基本已经猜到了蔡文姬的身份。
“我是蔡琰。”
“素来听闻蔡文姬之名,若下次有空闲,我再前来讨教音律,不过此时应该先讨论当下紧急的事情。”
(我是字昭姬呀。蔡文姬撇了撇小嘴,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瞎说。)
“紧急之事?”蔡邕顺了顺气,道:“不递拜帖,到底有何事?速言之。”
完全是赶人的语气,黄月英也不计较。
“蔡中郎觉得太傅董卓此人如何?”
“这……”就是蔡邕也不免犹豫一下,才咬咬牙,道:“想我半生四处获罪……”
“打住打住!”黄月英自然记得蔡邕在董卓死后为其叹息从而无辜遇害。可她想要的是长安的一手情报。
“如今长安动荡不堪,蔡中郎能否将西迁以来的大小事情告诉月英。“
“为何?“
“那就又要说在茄子上了。”
“能不能别提茄子!”
“哦,西凉虎狼不仅没有才华,更擅长摆弄权职,强抢百姓。就怕太傅言削茄子,西凉兵却去削瘸子……”
蔡邕一愣,细细摸着胡子,揣测一番,道:“虽然老夫承认你的话很有道理,但是……你能不能不要再提茄子了!”
黄月英自知有些理亏,挠挠脸蛋。她本来就是随口举了个例子。
“此事我自会向太傅表明,不知黄小姐可还有要事?”
此言一出,本来还打算在蔡邕府内小住的黄月英摇了摇头。
“月英这就离去。”
“且慢。“
就在黄月英回头之时,蔡邕道:“茄事已尽,家常难完。黄小姐不如在西房暂歇,明日再出行。“
待黄月英走后,蔡文姬拉着父亲的袖子,道:“父亲,人家既然是好心好意来的,你又为何着急赶她走呢?”
蔡文姬才不是因为觉得黄月英长得漂亮才想要留下她的,她一个人在家久了,也想听听别人讲一讲外面的世界。
蔡邕一脸严肃地摇摇,道:“不仅仅她要走,你也要走。”
“我?”
蔡文姬之前出嫁给河东卫家的卫仲道,奈何刚嫁过去,卫仲道就死了。有没有一儿半女的蔡文姬只好跑回洛阳,还好董卓对蔡邕赏识,派兵保护这一对父女,蔡文姬才和父亲安全地到达长安。
“我走什么?”
“回老家!”
“什么!为什么?”
大晚上,夜空晴朗,月牙高升。
音符仿若翠鸟,落到西房的枝头。还没睡熟的黄月英揉揉眼睛。
听着音乐,隐约能透过世间,看到青山绿水、鸟雀齐鸣的美景。
“哈~谁在大晚上扰民呢。”
头发已经睡得没了型,乱糟糟的。
“就不知道睡眠不足是美容的大敌么。”她才不会承认蔡府的床睡得舒服呢。
目光撇到一旁用来点缀书香意气的木琴。
手指接触冰冷的琴弦,目光渐渐变得空洞下来。
原本沉浸在女儿清脆琴声的蔡邕,仿佛突然在绿林其中看到一只黑色的鸟。
与其说是黑色,不如说全身长满了参差不齐的杂毛,在尘埃与雨水的掺杂下,成为了让人作呕、异常恶心的黑色。
仿佛发觉了蔡邕的视线,仿佛听懂了蔡邕的心情,它向他转过头来。
“蛤!”
黑鸟悲鸣一声,怒翼而飞。
一瞬间,河水枯竭,树叶赤红,百花凋零,秋风吹来,一切都化作灰土。
他仿佛听到更赢在说。
“这是只身上有旧伤的鸟。”
“蛤!”
它落泪,青山绿水就愈加荒芜;它悲鸣,蓝天白云逐渐染成一片黑红。
它停到树上想要休息片刻,就会马上有人用石子把它打落。
它环视着周围,从人望过来的眼里,没有丝毫善意。
“那是什么?好丑。”露出一脸嫌弃。
“那是不详的鸟。”厌恶。
“害人精。”憎恨。
“……”身受千夫所指。
“蛤!”
它低下头,已经认命。
蔡邕的手已经在颤抖起来。
“我这里……我这里……”
“蛤!”它颤抖翅膀,洒落上面的灰尘。
飞。
它一路飞过来。
但是……
更赢又张开嘴。
“不要,不要呀!”蔡邕一代文豪,又怎么可能忘记这个故事。
更赢说。
“其飞徐而鸣悲。飞徐者,故疮痛也;鸣悲者,久失群也。(飞得慢,因为它受过箭伤,伤口没有愈合,还在作痛;叫得悲惨,因为它离开同伴,孤单失群,得不到帮助。)”
拉住并没有箭的弓弦,仅仅就像是弹动了一下。
“蛤!”最后一个音节,是它在费力避开那支不存在的箭所发出的悲鸣。
它在半空中跌落,坠入万丈深渊,离蔡邕,尚不到一步的距离。
一曲尽。
蔡邕最后恍惚间,看到更赢看都不看那只黑鸟,只顾对魏王解释道:“离弦音,引而高飞,故疮陨也。”
惊弓之鸟,文人都很熟知的典故。
夜静静的。
黄月英收回来自己的手,握了握有些酸痛的手指。
“哈~”黄月英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嘛,偶尔弹一次还能抒发自己心中的负能呢。”
黄月英软趴趴地在床上缩起身来,睡着了。
“呼~呼,停了么……”蔡邕喘着气。
蔡邕曾经从别人的琴声中听出杀心,自然也能够从蔡文姬的琴声中听出百鸟齐鸣的场景,但……这样的惊弓之鸟,他也是第一次见……或许说,第一次听到。
本应寂静的夜,却有敲门声。因为他敲着蔡文姬的房门。
“乖女儿,你睡了么?”
“还没有呢,爹。”
蔡文姬推开了门,眼泪汪汪的,直接就扑到蔡邕怀里。
“文姬,那琴声,果然不是你弹的曲子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