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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夫绪

第二天日上三竿之时,我们方才解了马绳继续赶路。

路上烛九困乏得很,哈欠连天,一副没睡好的样子。我快马跟夫诸并肩行走,悄悄地同夫诸说:“你说烛九真的是创始元灵座下的神子吗?我是越看越不像了。”

夫诸反应不大:“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安心找你的神石就行了。”

哎,当初我怎么就脑子不开窍让夫诸跟着我下了山,弄得现在日日被他噎得说不出话,闷了一肚子气。

当日在钟山之上,我莫名其妙地躺在神石前,之前的事情我毫不记得。后来夫诸问过我,记忆停在了什么时候,我仔细地想了想,不漏过任何一个细节,只记得在山下时,我还同那只生得娇俏的金华猫律画说着话。

夫诸将我说的话琢磨了一番,前思后想,猜想问题可能出在律画的身上。

我虽然不信,可是夫诸和律画相比,我自然更信夫诸一些的。

烛九慢悠悠地跟在我们身后,一路上没说话,走得相当寂静。

晃晃悠悠地走了几日,一路上进食得少,最后在一间客栈前下马歇息了下来。

用过晚膳之后,我歇息在自己的房内,烛九现在怕是早就入了梦乡,夫诸现在可能在想着法子怎么收拾我留下的烂摊子。

屋子里烛火通明,我跷腿躺在床榻上,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梦见那日在姚重华房内,他同我说的那番话。耳根燥热得很,即使在梦里,我也有了些少女怀春的羞赧。

他的那些话像窗子外边的夜风,一遍又一遍地灌进我的耳朵里,字字清晰,句句带情。我看见他那双眼睛里,一脸张皇无措的自己,嘴里喃喃了几句,连自己都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夜半的时候,我清醒了过来坐起身,烛火快要燃尽,我又点了一支,独自坐在房中央,脸上还是火辣辣的。

这番燥热带得屋子里也闷得很,我起身将窗户打开,窗前的木兰花开得正好,月光洒下来照着花上好看得很。细细盯了好一会儿,我察觉有些不对劲,我上床榻前,窗户明明是打开的,虽然我意识模糊,可我能清楚地感觉到,那夜风激荡在我耳边,给我消了好一阵火热。

这下我睡意全无,夫诸是定当不会在夜深时来我房间的,我开了房门,叫小二拿了壶酒到二楼的木栏前。

星星点点攀在寂黑的天头,谁家的孩子啼哭声传来,街头的灯笼在哭声中摇摇晃晃。

一只手伸出来,拈走桌上盘子里的一粒花生米,那人施施然在我面前坐下。

我问他:“歇息好了?这几日看你困乏得很,吃饭时倒是不差你。”

烛九将花生米的那层外衣剥下,薄薄的一层红衣褪在桌上:“夜风这么大,你不在自己屋子歇着出来做什么?”

我心不在焉地笑了笑:“那你出来又是为了什么?”

他看着我,眼睛里流动着什么,像一波动漾的春水。

“南禺山上的那位神者同你是何关系?”

“我姑姑。”

姑姑和父亲生于一穴时,是在创始元灵还未仙逝之前。

烛九看了我许久,同我说:“你同你父亲生得很相像。”

“你见过我父亲?”

他皱眉想了好久:“那时候你父亲同你姑姑还是个奶娃子,生于南禺山时,金光照拂了好些日子。”他伸手比了比,比桌案高不了多少,“大概只有这么高,两人身上光溜溜的。我恰巧路过,见到他俩喜欢得紧,又是这天地间仅此的一对凤凰,我那时还以为……我还以为……”他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下文。

“父亲后来下了山,同娘亲安身在了另一处,他们仙逝之后姑姑带我回了南禺山。”

他眸子里流动着我看不懂的东西,抬头说:“是啊,好些年月了。”

年月这种东西,看似只对凡人有效,他们生老病死,在我们看来不过弹指一瞬间,可是只有活了这么些岁数,你再往回看,其实对我们这些天生有灵力的神体来说,更加残忍。

楼下小二收拾着残羹冷炙,我从楼梯的缝隙看过去,那个忙碌着的身影正蹲下身,擦洗着地上的污秽。

“都说凡人命短事乱,其实我最艳羡他们,他们不过活个百年,好的坏的死后一并带入黄土,谁也探究不得。我宁可活成个凡人模样,世间走一趟,也就一趟。”

烛九嘴里涩然:“你才活了多长时间,一个奶娃子罢了。”

听他这话,我虽有些不满,但说的也是实话。

在他面前,我确实只是一个奶娃子。

“凡人有凡人的好,神灵有神灵的难,我一个奶娃子把这天地跑了半个自然有些体会。不过你活了这么长时间,谁也奈何你不得,可你那只眼睛是怎么回事?”

他的左脸还似当日第一次见面时,拿青铜面具遮掩得严严实实的。面具自额间而起,下至下颌处,整张脸被遮住了一大半。

他抬手在面具上摸了半天,然后苦笑一声:“被一只野猫抓的。”

我可不信他这话。这天地间没有一样法术能奈何得了他,一只野猫怎么可能抓坏了他半张脸?

还在南禺山上时,姑姑便日日教诲我,见谁有难,必要拔刀相助。

这老一派的说法在南禺山上自然是没处使的,可到了人间,处处有了机会。

此前有姚重华,今日有良家姑娘一个。

我生得女儿身,最是见不得女子受辱。眼前一行壮身强体的男子将一明眸妙俏姑娘围身在墙角处,嘴里风流之语不断,手上动作带着轻薄之意。

我冲了过去,将最近的男子摔了出去,立身在泪眼婆娑的姑娘前,同那帮面露凶色的男子大眼瞪小眼。

地上的男子嘴里骂声不断,起身向我而来,巴掌举得高高的,我藏在袖子里的手捏了个小诀,他又飞出去三米多远。

这是一条无人过路的巷子,那帮男子欺负我们两个女儿身,再次围了上来,我法术修得再不济,面对几只凡间苍蝇也吃不了亏。

手上一挥,那帮人接连飞了出去。

先反应过来的人脸上露出害怕之意,嘴里喃喃着“灵人……灵人……”,随后起身哆嗦着跑远了去,剩下的几个人看出不对,也往巷头跑了去。

身后的女子还在抽泣着,我看了她一眼,安抚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准备离去。

突然,身后“扑通”一声,那女子跪了下去,声音怯怯的:“娥皇谢过恩人救命之恩……”说完拂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抬头正眼看我,眼睛红肿得厉害,看来是吓破了胆子。

我这人受不得这番大礼,将她扶了起来:“此处昏暗得很,你一个弱女子来此处自然要吃亏,往那明亮大道走,哪会受到这般欺侮。”

她身子颤抖得厉害,说话倒还利索:“我无心从这边过路,可是方才听见这里面传出奇怪的声音,好奇才来看看,没想到……没想到那几人一眨眼的工夫便把我围困住了……”

我不由得好笑:“那你同我出了这块儿,快自行回家去,免得又出了什么岔子。”

她嘴唇嚅动着,吞吞吐吐半天:“我……我不识得路。”

我本来是闲在客栈里待得无聊,出门转个一圈儿看看新鲜,这下又拎回一个妙龄女子。

我叫店家小二烧了几道小菜,那姑娘害羞得厉害,迟迟不下筷子。

此处是帝君的城所,来往的人多,热闹得很,店里的食客来去了好几拨,我自己夹了好几筷子,听着旁边桌的客人说着新鲜事儿。

夫诸下来时,撇头看了我一眼,那眼里的多管闲事之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我看着他,无奈得很。

“姑娘你家住何处,稍后我让这位公子送你回去。”夫诸在我身边坐下时,我为了表明自己实在是无奈之举,对她说道。

娥皇脸涨得通红:“不必……不必麻烦了,等会儿会有人来寻我的。”她这话说得结结巴巴,可我听出了话外之意,她应该是哪家名贵之女。

桌上的饭菜凉了不少,我叫来小二让他拿去热了热再端上来,然后又点了两个小菜,跟夫诸说:“你日日在房内不闷得慌吗?”

他懒懒道:“我又不是你,见什么拎回来什么。”

娥皇听他这般说,低头不作声。

我翻了个白眼跟她解释:“他这人嘴巴毒得很,你不要介意。”

娥皇微微点了点头。

饭菜再端上来时,客栈门口多了几个腰间别刀的人,脸上肃色地在店里看了一圈,眼神落定在我们这一桌,走了过来。

“女上。”他们欠身叫了娥皇一句,店里的其他人看了过来。

不知道谁胆子大得很,说了一声:“帝君的女儿怎么来了此处?”

娥皇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向我欠了欠身子:“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姑娘请在城里多歇息几日,等明日我再来谢过姑娘。”

我摆摆手,哪里需如此麻烦,何况她是帝君的子嗣,更是劳烦不得。

娥皇性子这时候反倒急了:“姑娘救过我,不可以怠慢的。明日我亲自来请过。”

走之前,她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夫诸的身上,脸上溢出明朗的笑意来:“明日姑娘的朋友也请一并来。”

到了第二日,客栈前立了两顶花轿子,红艳得刺眼。

娥皇从轿子里下来,穿得同昨日不一样。华衣裹身,额间映了扇面花钿,疏密相间,匀称得当,衬得她雍容华贵得很。

她命人请我出厢房。

我打开门的时候,眼睛迷糊得很,揉了揉,那人突然拉住我的手,声音含情脉脉:“且生,原来是你。”

他的声音我在夜里梦见了许多次,这下真真切切地灌进了我的耳朵里,我却感觉有些不真实。

他看我揉眼睛的力度狠了些,把我的手从眼睛扒拉了下来,直直看我:“是我。”

我这下有点不明白:“你怎么在这里?”

他面上高兴得紧,抬手将我耳边的头发别在耳边:“我替女上来请你进宫。”

“你不是……”

他怕我不高兴,同我解释:“那日你走后不久,我同佩玖娘娘来了帝城,她赏识我收我做了义子。可我放心不下你我之间的约定,差人一直等在那里,若你回去,就将你接了过来,可是没想到,我能亲自来接你。”

我本来诧异他怎么突然出现在此处,可是听他这般说,知道他还记挂着同我的约定,我心里像吃了颗蜜饯又甜了一番。

“你说的佩玖娘娘可是那时歇息在店里的帝君侧妃?”我确实记着这档子事的。

他把我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手心里:“是的。你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我瞧着你怎么瘦了些?”他伸出一只手摸在我的脸上,面上有了愁容,“可是太过奔波了?”

我感受着他的手在我的脸上摩挲着,这些日子里心里空荡荡的地方一下子被填满了,夜夜梦见的声音现在正关切着我。

“没有的事。”我抽回自己的手,走到木栏前往下看。

娥皇站在客栈门前,周围的人都围了过来,她是人间尊贵的女上,定不能让她等得太久。

我回身同重华说:“走吧。”

他又拉过我的手,问我:“夫诸公子呢?女上交代,要请他一并回宫。”

我又去了夫诸房前,敲了门唤他快些下来。

他坐在房内不理睬我,每每总是他来说教我,这下我反而有了说教他的机会。

“此处是人间,不是南禺山上,由不得你的性子来了。再说人家身份尊贵得很,要不是有心,何苦等你等得这般久。夫诸,这下你可不能失了我南禺山的礼数。”

夫诸是个识得大体之人,换了件青衫同我们一起下楼。

娥皇见了我,欢喜地迎了上来:“昨日我总觉得忘了些什么事情,回了宫才记起还不曾问过姑娘的名字。”

我看着她精心打扮的模样,跟昨日判若两人,额间的花钿好看得很:“你唤我且生就好了。”

她不像昨日那般羸弱的样子:“那我就唤你名字好了,你也不用太过拘礼,你救过我的命,叫我娥皇最好了。”然后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低着头问我,“不知……不知公子叫什么?”

夫诸就立在我身后,面无表情。他这人不喜欢这样的排场,我替他介绍道:“他唤夫诸。”

街上的人群越围越多,纷纷好奇能劳驾女上亲自来迎接的人是谁。

我同娥皇上了一顶轿子。

重华搀扶着我,放下轿帘时,他回身请夫诸上另一顶轿子,夫诸看他的眼神灼热得很。

坐在轿子里,娥皇同我说了好些话,等到了皇宫的时候,我才觉得这姑娘性子其实也是活泼得很,话语间并不娇气,好相处得很。

帝宫说来繁华,其实也简朴。比起这些年月我跑过的神山仙所,金玉堂皇着实说不上,不过较之人间其他地方来说,是要好上一番。

下轿时有婢女一路迎着我们前去宫殿,一路上四处树木常青而立,帝君朴实,爱戴贫苦百姓,帝所无金无玉,花草倒是数不胜数。

娥皇同我并肩而行,夫诸跟在身后,走到一扇房门前,婢女推开檀木门,乖巧地站在门前。

走了进去,桌上已经摆好了吃食,荤素皆有,却不显得铺张浪费,娥皇同门前的婢女交代着:“只双,你先去无澜院再打理一番,等用膳之后,我同恩人去坐坐。”

唤作只双的婢女恭敬地欠身走了出去。

娥皇将我跟夫诸迎到桌前:“不知道这些饭菜合不合你们的胃口。”

活了这么些年头,饭食这种东西对我夫诸来说只为填饱肚子,并不过分在意。

“女上哪里的话,你亲自来迎接我们两人,已经是无上的荣耀了,哪里还在意这些。”夫诸说道。

娥皇脸上一红:“公子……公子不用这般客气,且生救过我的命,这些自然是应当的。”

我同娥皇亲昵了一些,说:“你不用介意,他这人刻板得很,说话文绉绉的,显得不通人情。”

娥皇坐下,手里请着,我便坐了下来,夫诸似乎对我说的话有些不满,冷眼看着我。

我习惯了他这番模样:“这饭菜这般好,你再不坐下就要劳烦门外的人再去热热了。”

他坐在我和娥皇之间,听着我俩说话,动着筷子。

饭后婢女来迎,我们一行三人穿过几扇殿门,眼前豁然开朗。

一处明媚院子立在眼前,假山流水,花香鸟语,实是一番美景。

娥皇唤来戏班子,同我说笑着:“往日里帝父最爱看这些戏子故事,我本来请了他来,可是近日里外患迭起,他实在没了心思。”

我有些吃惊,原来她一早还请了帝君。

我说:“不知我积了什么样的福,幸得女上的接见,差点儿还有幸见帝君。”

她吃吃一笑:“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救过我的命,这些本就是常理之中的事了。”

戏班子的表演精彩得很,看得我目不转睛,夫诸在一旁斟茶看得性子也起来了,跟着戏里的唱角哼了起来。

这时一名婢女上前,同娥皇说了两句。

娥皇转过头来,说道:“这戏班子确实唱得好,连佩玖娘娘也被吸引了过来。”

不一会儿,迎面便来了一些人,走在最前面的人穿着艳红的衣裳,发间金簪在太阳光下晃眼得很,身后的女子粉衣裹身,三千青丝绾成一束,插着一支金钗,再往后些,是几名婢女,颔首跟在身后。

娥皇站了起来,等那几人越发靠近了,欠身迎礼:“拜见女妃。”

我和夫诸起了身,正要行礼,穿着艳红衣裳的佩玖娘娘双手各一边将我和夫诸扶了起来。

“两位不必客气。娥皇虽不是我的亲女,可是我待她如同亲生,姑娘救了娥皇,我自然是感谢的,不必如此拘礼。”

我抬头看她,生得虽不是倾国倾城,可是也明艳动人,一身火红衣裳衬得她更是华贵得很。

夫诸先开了口:“谢过娘娘。”

娥皇上前拉住佩玖的手:“刚刚婢女来说女妃也过来了,怪我没有一早跟您说,女妃今日心情可还欢喜?上午时分姚大哥来时我还向他问起您。”

她说的姚大哥应该就是重华了。

佩玖握住她的手,脸上慈爱:“看见你和女英我自然欢喜,晚些时候我同你们一起去你母亲那里请个安,我好些时候不见她了,心里也惦念得很。”

娥皇听闻此言,将佩玖身后的粉衣女子拉上前来:“妹妹可用过膳了?桌上有你爱的吃食,你多用些。”然后转过头来同我说,“且生,这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女英。”

我欠身行过礼,起身时女英已经径直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桌前。

娥皇拉过我,小声同我说:“我这妹妹性子古怪得很,你别介意。”

我听她这样说,斜眼看了看夫诸,不见怪,一点儿都不见怪,更古怪的我都见过。

等戏班子唱罢,娥皇命人将我跟夫诸送到了宫门前,上轿前,我远远看见重华向我们这边而来。

我等在轿前,他一路跑来汗流浃背,发带有些松散。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翻腾得厉害。

他说:“这些日子你们可还要去什么地方?且生,我听女上说想留你们多歇息些时候,你意下如何?”

娥皇同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本无意放在心上,可是现在听他这样说,我却真的想要再留些时候。

我同他笑:“本来也没想好去什么地方,再多留些时候也是无碍的。”

他听到此处,眼睛明亮了起来:“那你等等我,等我忙过这几日,就去找你。”

回去的路上,夫诸闷声不吭,刚刚我同重华说的那些话他字字听在了耳里,不知道他在思量着什么。

到客栈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照拂着白日里娥皇以女上的身份亲自来迎我们,小二见我们回来,特意迎了上来,恭敬地问:“姑娘公子可用过膳了?店里已经备好了饭食。”

在无澜院的时候用过不少茶点,肚子正饱饱的,我问小二:“我们不用了。楼上我那位朋友可用过膳了?”

我问的是烛九。

小二摇了摇头:“那位公子整日不曾下来过,午膳时候我上去问过,他闭门只说不用管他。”

我将小二遣散了去,夫诸早已回了厢房。

我上楼时猜想着夫诸已经看出了重华对我的情意,一抬头在楼梯处看见烛九坐在木栏前,一个人喝着酒。

他听见声音,回过头来看我:“帝所一日游的感受如何?”

我知道他在噎我,故意不回他,问他:“今日你是怎么了?连备好的饭菜也不吃了?”

他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语气涩涩:“一个人进食没什么乐趣,再说我只念着夫诸的手艺。”

我朝他翻了一个白眼:“夫诸可不是你的下人,还要管你吃不吃饭了?”

他懒得同我争辩,低头不说话。

我将酒壶拿到自己面前,闻了闻,味道并不怎么好:“这倒是让我格外想念南禺山上的梨花窖了,姑姑酿酒的本事怕是这天地间无人能比得过了。”

他声音淡淡的:“我听夫诸说,你是为了寻同类而下山的?不巧将钟山上那人的神石眼睛打落了凡间,特意来寻?”

夫诸这人平常嘴巴缝得密密实实,生怕多说了一个字,这下却将我的事情跟烛九全数交代了。

我没好气地说:“我同他生活了这些年来,还第一次见识到他嚼舌根的时候。”

烛九摇摇头:“你可不要乱猜想了夫诸的心思,他同我说,是想问问有没有法子寻回那神石眼睛。”

我正色看他:“那你有吗?”

他又给自己斟了杯酒,不过这下客气得很,不忘给我倒了一杯:“这酒虽然比不上梨花窖的味道,可是这夜色,少不了酒味,你尝尝。”

他抬头又是一杯,我直直看着他,等着他的答复。

被我盯得久了,他自知躲不过我,语气讪讪:“没有。”

我泄了气,将杯子里的酒一口咽下,起身准备回房。

身后传来烛九的声音,语气慵懒,话里的意思却真切:“夜里风大,你记得关窗。”

回了房,我躺在床榻之上,细细打算着。

我活了这些年月,比不过姑姑,可是比起姚重华,不知多了多少。他是个凡人,只能活不过百年的时间,对我来说,不过弹指一瞬间,可是于他而言,却是一生。嫁娶之事,名利富贵,都在我这弹指之间。他那些情意绵绵的话,让我心里激荡了好些时候。就在这片刻的思索间,我做了一个于他于我来说,都可谓是疯狂而又大胆的决定。

果然如烛九所说,夜里风大得很,我脑子里清醒得很,可是眼睛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已经闭上不愿意再睁开。

我给自己编织了一个梦境,梦里我洗手做饭,同凡人般料理家常,屋外栅栏声响,有人拉开篱笆,推开房门,轻声唤我:“且生,我回来了。”

那人的模样我看得并不真切,可是潜意识就觉得那是同我做了约定的重华。

风本来灌得厉害,我翻了个身,呼吸均匀,这一夜,再无风声。

在客栈里歇息了两日,烛九同夫诸用过几次膳,我想着那日夜里的决定,吃饭时都是无精打采的模样。当日夫诸同我一起下山,虽说是师父让他陪着我,可是这些日子他没怎么亏待过我,我实在不知该怎样同他开口。

那日重华轻装打扮来客栈寻我,我正苦思于我的决定是否妥当,可是见了他,我便有些不管不顾了。

他带我将这帝城绕了一整圈,夜市上有我从未见过的花灯。见别家的姑娘人人手里拿着一盏好看的灯船,我女儿家的性子上来,拉着重华到了河边,学着那些姑娘的模样,放了一盏灯船在水上,更是摆出一副娇俏的模样,在心里默默许了个愿。

重华紧跟在我身后,看我这番模样,脸上笑意不断。他将我拉进怀里,手里摩挲着我的头发,嘴里喃喃着:“且生,你真好看。”

我嘴唇抿成一线,像听了世上最好听的一句话。

他将我从怀里拉开,那双眸子看着我,里面流转着星光。他低下头,鼻息离我越来越近,我感受到他一方柔软贴在我的唇上,将我化成了一潭春水,险些站不住。

他将我搂得紧了些,让我有了支撑,而后他的柔软离开我,头靠在我的肩上,将我搂得更紧了。他的头细细蹭着我的发丝,声音动听:“且生,我这个人很是蠢笨,可是我把你放在心上,满满当当。”

他将我送到客栈门前,双手握着我的手,说:“你再多等几日,佩玖娘娘许给我的宅子这几日就修缮好了,我到时来接你。”

等他走后,我脑子里空空的,上了楼梯,夫诸站在我的房门前,倚身靠着。

他看着我,语气无奈道:“你莫不是打定主意要同那凡人在一起?”

听他问出这句话,我心里反而放松了不少。

我声音肯定地回答他:“是。”

他本是随口这样一问,可是听到我如此坚定的回答,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且生,难道你忘了你还要做些什么事吗?”

我没忘,我一刻都没忘记过。

我推开房门,坐在桌前,语气里满是诚恳:“夫诸,你我同一时候上南禺山,这些年不管你再怎么不同我亲近,你也能知道我的性子的。父亲和娘亲仙逝之后,姑姑待我如亲生,我视你如兄长,你们同师父,便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可是……可是现在……”

“可是现在,有个凡间男子说他爱慕你,所以你就要不顾一切地跟他了是吗?”

我看着他,他说得对。姑姑疼爱夫诸,从不曾比对我的少,因为夫诸性子即使再冷清,可是他永远善于把握人心,体谅别人。别家的仙山之上,清扫杂役服侍婢女数不清有多少个,可在南禺山上,姑姑从不将夫诸看作下人。即使山里所有的寻常小事都由夫诸打点,即使在别人眼里夫诸不过是姑姑的坐骑,可是只有南禺山上的我们三人和精怪们知道,姑姑将我和夫诸都视如亲子。

面对着夫诸,他是我的家人,我从不在他和姑姑面前说过一句谎话,我向他坦白:“是。”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过了许久,他轻叹一口气,问我:“你可想明白了?”

我日日夜夜等着他问出这一句,这下终于能坦白说出口:“夫诸,我想了许久,我们的年岁不知道还有多长,可是重华他不一样,他不像我们自出生起便有灵气就能活过漫漫岁月,他只有短短的一百年。只是一百年的时间,可是就是这一百年的时间,我想陪着他,到死的那一天。”

房间里寂静了许久,直到烛火就要燃尽不得不添上新烛。

他起身,步伐沉稳却缓慢。

我问他:“这几日夜里,是你关上我房间的窗户的?”

他不回头,鼻息沉重:“不是。”

那一夜,我睡得并不安稳,夜里醒了好几次,可是总能梦见初见夫诸时,那条被他鲜血染红的河溪。

醒来时,外头阳光正好,我乏累得很。

我坐靠在床榻上,看见从窗棂缝隙里投进的阳光,心里烦闷。我想再睡些时候,可是脑子里总有声音传出来,直到门外有人敲门,我才觉得自己清醒了不少。

店家小二将膳食端了进来。

我问他:“那两位公子呢?”

小二态度尤为客气:“夫诸公子上午时便出了门,特意嘱咐我这个时候再将饭菜送来。烛九公子现在在外面木栏前用膳。”

我觉得嘴里苦涩得很,跟他说:“你将饭菜端去烛九公子那儿去,我等等就去。”

小二退了出去。

我洗了个冷水脸,又换了身衣裳,等到烛九那儿时,他已经吃好了。

我在他面前坐下,依然提不起精神来。

他斟了茶水给我,便安静地坐在那里,也不同我说话。

“你可知道夫诸去了哪里?”我问他。

街上小贩吆喝得厉害,许多姑娘结伴出来置办衣裳胭脂,他看着她们形形色色地走过,摇了摇头。

饭菜是夫诸做的,我尝了一口便知道。只是烛九面前的饭菜没怎么动过,我有些好奇:“今日这饭菜是夫诸的手艺,怎么不见你吃得欢喜?”

他扭头看我:“一个人吃,再好吃没什么乐趣。”

我伸手将他的筷子拾了起来,递给他:“我陪你吃。”

他看着我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顺从地接过。

“你往后有什么打算?我可能会在此待上好些时候。”我问他。

他手上夹菜的动作停了下来:“不去寻那神石的眼睛了?”

我摇了摇头:“要寻的。”夹菜到碗里,“只不过要等些时候。”

他又问我:“不去寻你的同类了?”

我又摇了摇头:“要寻的,还要更往后一些时候。”

他夹了一筷子菜进嘴里,细细咀嚼了好久,说:“我见过那凡人,其实没那么好。”

我抬头看他,眉头皱在一起:“他对我很好。”

他语气淡然:“以后可能会对你不好。”

他跟我唱反调的功夫真的不比夫诸差,可是夫诸会稍稍迁就我,他却一点儿也不让步。

我语气肯定地答他:“以后也会对我好。”

他把筷子放了下来,嘴里哼气:“难说。”

饭后我又问他:“你真没什么打算?”

他还是那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打算这东西,太牵制了。”

他眼里有些失落,我说:“以后你一个人吃饭就没乐趣了。”

“那就不吃了。”

“饭还是要吃的,你要是想找人搭个伴儿,可以来找我的。”

他还是看着街上流动的人群,久久之后才说:“好啊。”

直到夜幕,夫诸也没有回来,我站在他门前等了好些时候,等到困意连连才回了房。合上门的时候,我不急着上床榻,走到窗户前,将打开的窗户拉了回来。

吹熄了烛火,我闭眼走回了床榻。

拉了被子,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等再起来的时候,背上汗湿了好大一片,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像是丢失了什么东西。

一直陪着我的,某样东西。

小二再送来吃食的时候,问我:“姑娘房间想续到什么时候?夫诸公子留下了一笔钱,说你要走时直接结清,余下的银子给你就好了。”

我被他问得莫名其妙,说:“你说什么?”

小二满脸谄笑地说:“夫诸公子说等你要走的时候直接将余下的银子结给你。”

“他人呢?”

小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伸手递给我:“夫诸公子早上已经退了厢房,说回来时的地方了,留下一封信给你。说这段时间你只管做你喜欢做的事情好了。”

我接过那封信,遣他散了去。

信里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他说:

一百年的时间,我给你。

他终于还是迁就了我,留下一封信便回了南禺山。我手里拿着那封信,想笑又想哭,最后一脸呆滞,傻愣愣地关上门回了房间。我一直没留心到的是,斜对面厢房的烛九,开了房门看我,可我却毫无察觉。

我在客栈再住了几日,一日正午时分,重华骑马来接我。他穿着青黑色的外衫,头发束起绾成髻。没了初见时候的清朗,却多了几分硬朗。他把我拉上马,带我回了宅子。

我没有同烛九道别,我还跟他说好了,若是他一个人吃饭无趣了,就来找我做饭搭子。道别太让人伤感了,所以夫诸自己悄悄地走了。可我明明知道这样留下的那个人心里会不好受,我却还是一句话也不留,像夫诸把我留在那间客栈一样,把烛九一个人留在那里。

他又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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