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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补习

在纠耳耳的印象里,曼哈维学校就像一座城堡。这里的第一位校长就是在国内不被公开的私生子,后来这里的某些学生也和那位校长一样,身份不能被公开,在还没成人前就带着煊赫的姓氏,带着手里未正式生效的股份,被冷冰冰的管家送来了曼哈维。

这座城堡沉默地屹立在曼哈维沙漠旁,终年守护着那些宛如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的少年。Leslie自然也一样,此刻他正翻看着朋友送来的策划书。表面看起来不靠谱的他,其实已经用国内人脉创办了一个电影工作室。

天气依旧很热,纠耳耳依旧穿长袖衬衣,她胡乱翻了翻Leslie面前的文案:“你先忙着,我去取陆疾的校服。”

Leslie嘴里叼着一支笔:“怎么他的校服要让你来领?”

“谁知道呢,是马克老师吩咐的。”

早上马克打过电话来,不靠谱的老头问起给陆疾送药一事,末了还吩咐她,去生活部帮忙拿一下陆疾的校服。

陆疾,纠耳耳现在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只觉得麻烦。

而且虽然作为风纪委,纠耳耳没少为其他新生操心,但像拿校服、办校卡这种生活琐事,总不至于让她来吧。结果听到纠耳耳的推脱,马克老师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地表示本来是陆疾小叔把事情拜托给他了,但他最近实在是太忙了。

“忙什么?不要告诉我他老马在忙着抄佛经,打算遁入空门。”Leslie有些不屑一顾。

自从上礼拜前纠耳耳告诉他,在图书馆看见老马借了一堆佛书来看,Leslie先是诧异曼哈维图书馆还有佛书,然后就对这个中国老头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遁入空门哪有那么容易。”纠耳耳心思不在,随口回了一句。

看佛书是为了清心,但如果心魔真这么容易被驱走,那世上就再也没有恶人了。那天以后,乔女士依旧给纠耳耳道过歉,但纠耳耳什么也没说。把老师要的资料扔给Leslie,纠耳耳就急匆匆地赶去了生活部。要是去晚了,说不定会碰见乔老师。

纠耳耳报了陆疾的学号,签了名字,等着校工去拿。

其实纠耳耳并不确定那晚的陆疾,会不会从她身上的伤看出一些什么来。

想到碰见他的那晚,纠耳耳皱起了眉头,Leslie走了以后,楼下就传来了刺耳的铃声,那是校工锁门前的通知。临走前,陆疾拿着他的药,轻飘飘地丢下一句:“你不想被知道的和你已经知道的,一比一……平了。”

咬文嚼字,实在头疼。

等待的时间里,校工把校服拿出来,同时又抽了一张校卡给她。

此刻的教学楼前,几只鸽子落在了喷泉广场上,正是上课时间,整个校园都沉浸在宁静而悠闲的氛围中。而在曼哈维男生寝室里,熟睡中的陆疾缓缓皱起了眉。

这间独寝空间很大,有客厅,带一卫一厨,落地窗前整个曼哈维的全观景貌都一览无遗。

如果说此时的场景是电影里的镜头,当导演把视角拉到窗前,观众一眼就可以看见正往男生楼这边走来的纠耳耳。

镜头重新转换到床上,那席洁白的床被下,陆疾还在睡着。他额前的碎发有些胡乱地翘起,睫毛不时地轻微地颤抖着——他睡得并不安稳。

陆疾又做梦了。他的额前沁出了细汗,梦境依稀回到那年,回到陆疾最不想忆起的那天。

那天天气非常阴沉,乌云密布的灰暗天空像是要下雨,地震后的气温总是会有些低。陆疾攥紧了身上的救灾衣,看到那个蓝眼睛黄头发的救生员举着火把,用非常生硬的英文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这里有死者的家属吗?”

眼前赫然被人群紧紧包围着的,是已经蒙上了白布的两具遗体。

遇难的两人一个是陆疾的父亲,一个是陆疾的母亲。

陆疾当然就是他们的家属。

在土耳其,这里的人们向来十分看重遗体火化的仪式,第一把火往往都是父母或孩子去点燃。看着警官手里燃着的火把,陆疾迈出了步子,但是下一秒,身后的老马就死死地摁住了他。

耳边突然响起了暴风雨来临前的雷声,看来要下雨了。陆疾红着眼挣扎,然后突然低头咬上了马克的手。冰冷的液体随着雷声滴在马克的手上,分不清是雨滴还是眼泪。

老马拉不住执拗的少年,暴躁地喊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你要是现在过去,老陆和你妈……就都完了。

咒语能让漫画中最危险的魔盒关闭。而那句像咒语一般的叮嘱,让陆疾一下子就没了力气,然后他慢慢松开了嘴。

好孩子,千万……不能让那些人知道你,你知道媒体……

媒体会怎么样,老马没说完,可陆疾听懂了。他的出身不是勋章,不是希望的标志。他的存在是伤疤,他父母人生里丑陋又难堪的一道疤。此时他的父母,是新闻界最优秀的搭档,是出访采稿最默契的同事,是地震中的英雄,却唯独不是一对最平凡的夫妻。

在地震中被他父母救起来的小孩子里有一个举起了手。

“让我来吧。”一个小孩子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他们救了我,就是我的父母。”

火,然后是铺天盖地的火,映满了陆疾的眼。

陆疾盯着手拿火把的那个男孩,继而攥紧了拳头。他的思绪混乱起来,满脑子都是前天和父母游玩的场景。那个卖草帽的阿拉伯奶奶摸摸他的脑袋,用不太流利的英文夸了一句:“有这么可爱的儿子,真是惊喜。”

陆疾的英文是全优,surprise是惊喜,他知道。可他妈妈拉着他的手,翻译说,有陆疾这样可爱的儿子,是福气。

他的出生是福气吗?

那为什么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火越来越大,老马把手挡在陆疾眼前,别看了。

可陆疾执拗地掰开老马的手指,一根又一根。

他亲眼看着他父母的身子在一点点收缩变小,他像是自虐般地强迫自己去目睹这一切,从视觉感官处接收到的动态画面,将他的痛苦放大了数倍。

火光中,陆疾的脸上没有眼泪,他盯着远处的虚无,连声音都缥缈起来:“老马,你说他们是不是忘了,他们昨天还答应了……说要给我买最新的航空模型的。”

老马看着突然变得漠然的少年,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半晌,他闷闷地保证:“以后你想要哪个,老马……给你买。”

烟太大,被风吹得偏了方向,熏得陆疾红了眼眶。哪个也不要了,以后他的人生,再也不会说那些想要什么的话了。

陆疾缓缓睁开眼。

刚刚的梦太真实,无疑又让他经历了一次过去,好久不曾有过的疲惫感突然铺天盖地地袭来,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在不停地发抖……

纠耳耳上楼后,径直在4407前停下脚步。她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敲了几下门。等了好一会儿,里面也没有动静,纠耳耳迟疑了一会儿,抬起手刚要继续敲,门就开了。

“这是你的校服,我帮你取了,下周正式上课了,以后记得要穿。”纠耳耳只想速战速决,她把东西交给陆疾,又嘱咐了几句,终于在抬头看见陆疾的脸时,她突然感觉他有些不对劲。

陆疾的脸色很苍白,汗水沾湿了他的刘海,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很虚弱。

生病了?还没等纠耳耳问出口,陆疾就瘫在了地上。纠耳耳连忙去搀扶地上的人,但明显这位病人不太好侍候,他皱眉,喘息的间隙缓缓吐出一句:“你可以走了。”

“你这是……哪里不舒服,吃药了吗?”

陆疾额间的汗滑落下来,脸色已经差到了极点,他推开纠耳耳的手,有些虚弱地说:“我没事,你走吧。”

纠耳耳连拖带抱地把他弄到了床上,她起身在床头柜上找寻着什么:“你的体检单上说你有胃病,常备的药有吗?”

陆疾趴在床上,不再说话。纠耳耳给医务室打电话,房里信号太差,她走到门外,跟医生说了陆疾的基本状况。等打完了电话,纠耳耳才发现陆疾把房门又重新锁上了。身体弱得都走不动了,居然还能爬下床来锁门?

纠耳耳气极:“喂,你把门打开,我带你去医务室。”

门内人根本不理会她。

“陆疾,别忘了这是学校,你要是有什么事,我还得向老师交报告。”纠耳耳正想着要不要踹上一脚,里面终于传来陆疾一声有气无力的回应:“我要睡了。”

她开始没听清,等到分析出陆疾说了一句什么时,那扇干净的门上,被她毫不犹豫地留下了一个漂亮的脚印。

有本事就别看医生,安安静静地睡过去更好,省得她担心自己的事某一天会被他说出去。纠耳耳一边赶去上课,一边恶狠狠地想。

最后一节课的阶教人满为患,结果大家等了好久,都没等到老师来。听说是男生寝室那边有人出事,惊动了校长。

纠耳耳是风纪委,心情正不佳,一听老师不来,挥挥手让大家自习。然后她招呼着Leslie去打球,一下午,纠耳耳挥舞着球拍碾压了Leslie好几局。从体育室出来时,喷泉广场前站了不少老师,其中就有马克,乔老师也在。

“什么情况,怎么有人被推出来了?”Leslie眼神好,率先看到有救护车停在男生楼下,其中几个医生正指挥着护士往车内抬担架床。纠耳耳望了一眼乔老师,她扯着手里的网球拍,想拉Leslie快点离开。

结果Leslie瞧了好半天,恍然大悟:“我说怎么看着这么眼熟,那不是那个新生吗?”

纠耳耳闻言,朝救护车那边看了一眼,脸色微变。

正巧几个学生路过,Leslie也不管是不是面熟的,直接就问:“那边怎么了?”

“听说有个新生……不知道怎么,就吐血了。”

吐血?

纠耳耳手里的拍子掉在了地上。

她想起当时陆疾虚弱的模样,是生病了没错,可是是什么症状能让他吐血。

纠耳耳在心里骂了一句,真是大少爷,没事发什么脾气,要不是把她锁在了门外,或许她已经把人拉到医务室了。然后纠耳耳有些心虚地想,不能怪她不是,她心安理得地说服自己,是他人太怪了。

吐血的确实是陆疾,他没有在学校住院,他的富豪叔叔给他安排到了加州市医院。

纠耳耳去看过他一次。

玻璃窗内,陆疾手上正把玩着几颗药丸,趁护士收拾药箱时,他把那些药塞到了枕头下,然后一杯水喝得见了底。

“药吃完了?”护士问了他一句。

窗户里的陆疾没有看到已经盯了他许久的纠耳耳,他浑然不觉地点点头,看上去无比听话。

连护士都骗,这家伙还真是……

纠耳耳心里因那天撒手离去所产生的一丁点愧疚,顿时被丢到了爪哇国。她抱着一大捧花,拎着精致的果篮,仅代表替学校慰问的意思,推开了房门。

陆疾咬着一串樱桃,上下地打量着她,看到纠耳耳带着的慰问品。这又是花又是水果的,他眯起眼,顿时乐了:“我说小红旗,你就这么喜欢做好人好事?”

纠耳耳把手上的东西放下,然后把花直接扔在了陆疾身上。陆疾一身病号服,短发帅气,整个人的精神都恢复得差不多了。

“看来是医院伙食不错,”纠耳耳话里带刺,“照你这样滋补的频率来看,下个月又能吐一回血了。”

闻言,陆疾摆了摆手,似乎有些谦虚:“哈,哪能啊,我也没那么厉害。”

纠耳耳努力压下怒气,保持着一个输人不输阵的微笑:“别这么不好意思啊,上回不是都病得那么厉害了,还能坚持着起来锁门。”

“哟,还是水色风信子,”陆疾顾左右而言他,他把花拿起来闻了闻,“不错,味道我喜欢。”

纠耳耳走到床边,动作悠闲地翻开了枕头,里面露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药丸,她一回眸,一挑眉:“那你能不能给我说明一下,这是什么?”

陆疾摸了摸鼻子,丝毫不见尴尬,语气轻松地回答:“这是小生的药。”

看到他这副这欠揍的模样,再联想到被某人拒之门外的那天,纠耳耳的声音终于冷了几度:“这几天你是不是都没好好吃药?”

“这可不怪我,这药连点创新意识都没有,十几年如一日的苦,简直是侮辱我们患者智商。”

这话说得,就好像他喝了十几年的药一样。

“陆疾。”纠耳耳难得喊他名字,音调都提高了不少,她瞪着陆疾,简直要被他的逻辑给折服。

“我是病人,”陆疾愁眉苦脸起来,他不满地看了一眼纠耳耳,“医生让我要静养。”

“马克老师把你的事都交给了我来处理,你知道吧?”纠耳耳心平气和下来,攻心为上上策,“所以,有些小事,你不乐意可以不做,但要是下次再把自己搞到医院来,老师问我什么,我就老实回答什么。”

简而言之,她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闻言,陆疾思量着纠耳耳的话,良久,他才笑了一下:“我听一个老师说,你很有能力,负责了学校的很多事?”

“你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陆疾扬了扬扎着针头的右手,一脸无辜,“听了部长的话,突然想吃药了,可我这样实在是不方便。”

陆疾顿了一下,纠耳耳耐心听着。

“不如,劳烦部长你喂我吃吧。”陆疾露出一个他惯有的坏笑。

纠耳耳看了他一眼,翻开随身携带的记事本,头也不抬:“今天是周二,对吧?”在曼哈维,有心同他们的纠学霸开玩笑,还不如直接闭嘴。“周二下午,陆疾的量化扣三分。”

曼哈维虽是艺术学院,但每学期的量化学分,是学生们再有本事也没法左右的事。毕竟,那将会是在他们毕业设计上出现的最后成绩。陆疾缩缩脖子,像是看到了不远处的死神纠少女向他举起了命运的镰刀。可他还是忍不住还嘴:“为什么?我还不算正式入校。”

纠耳耳把那捧花插在花瓶里,径直走到了门口。

“不为什么,”她回过头,嫣然一笑,“我想扣就扣了。”

看着纠耳耳离去的背影,陆疾捏起几颗红色药丸,打量着上面带着日文缩写。方才的红旗同志只是纠结于他有没有吃药,但对这药的治疗功能似乎看起来却并不在意。看来,她好像并不知道马克老师让她带的药,是治疗什么病的。

陆疾笑了笑,他懒懒地撒手,红色的药丸便滚落一地。

一个礼拜后,陆疾回了学校。

纠耳耳去办公室送报告,推门进去后才看见陆疾正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他瞥了她一眼后,继续一声不吭地在玩游戏。

纠耳耳翻着课题报告,把不及格的单独拿了出来。

陆疾的游戏里的小人被送了人头,他停下手,突然冒出一句:“你穿这么多,不热吗?”

九月末的天气不算酷热,依旧适合穿短袖,但不论什么时候见到她,她好像都穿长袖衬衣。

纠耳耳翻着手里的报告,连头都没抬,她的声音很好听,像棉花,柔软宁静。单听声音的话,陆疾绝对不会把眼前这个有些瘦弱的女生和严厉的纪律部部长联系在一起。

“我看了某人进校时交的报告,先不论那份作业是否含有抄袭的可能性,光前边论述的部分一共就有二十一个错误单词。”

报告是陆疾为了应付导师随便写的,此时被纠耳耳提起来,他很自觉地闭嘴,开始了下一轮游戏。

话题从衣服上面转移,所以纠耳耳说话时,陆疾并没有注意到她眼里稍纵即逝的慌张。

马克在里间不知道在讨论些什么,纠耳耳放下报告就退了出来。

穿这么多,不热吗?

纠耳耳搭上自己的双臂,优质的布料尽管遮住了她想要遮掩的伤,但陆疾要是仔细看的话,在衣袖的缝隙下,她手腕上的瘀青正若隐若现。

晚饭时,纠耳耳正端着餐盘站在甜点柜前,纠结是要拿椰蓉奶宝还是榴梿比萨。曼哈维实在是民主,连餐厅都是自助。

Leslie没有胃口,直接从每个盘子里胡乱夹了些吃的:“我觉得我的艺术概论要被毙了。”

纠耳耳听了,也不说话,等两人找了处位置坐下时,Leslie突然眼睛发光地拜托道:“乖女儿,帮我。”

本来纠耳耳还打算趁火打劫地让Leslie许诺些什么,但一听到他娇滴滴的撒娇模式开启后,她连忙举手:“行行行,我帮我帮。”

奸计得逞的Leslie从自己盘子里夹了块甜点给纠耳耳,他抬头看了看四周,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问了一句:“那新生回来了?”

“嗯。”

“我听别人说,他好像真有什么病。”

纠耳耳想起病房里陆疾那副懒洋洋的模样,缓缓皱起了眉。

手机突然响起,纠耳耳放下筷子接了起来:“喂。”

“在哪儿呢?”

“你是?”纠耳耳拿起手机看了看,没有备注,是个陌生号码。

话筒那边的声音有些低沉,她想了一圈,也没能和周围的同学对上号。

“陆疾。”

“哦。”

“哦什么哦,”对方言简意赅,“你在餐厅?”

纠耳耳看了看四周,然后坐直了身体,“嗯”了一声。

“我在窗口这边,你快点过来。”陆疾的语气不太好,留了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后,就挂了电话。

“怎么了?”

纠耳耳把餐具收拾好,拿起了书包:“我有点事,你先吃吧。”

陆疾原本百无聊赖地等在窗口那儿,看到纠耳耳过来时,他立刻迎了过来,直接伸出了手:“校卡。”

老马和他叔叔出去吃饭了,他懒得跟着,本来想在餐厅随便吃点东西的他,结果被告知没有校卡不能取餐。电话打给学生处,对方立刻赶了过来,在他越发不耐烦的神情下,唯唯诺诺地拿了一张单子给他看:校卡已取,取卡人纠耳耳。

陆疾第一反应就是,谁能告诉他这个纠耳耳是谁。大脑过了一遍,陆疾似乎才想起他拿校服那天的事。于是乎就明白过来了,小红旗、风纪委、部长大人纠耳耳。

“什么校卡?”纠耳耳完全摸不着头脑。

陆疾简单地提了一下,她才想起取校服那天好像也领了他的校卡,纠耳耳在身上找了一圈没找到,就拿了自己的给他。

“我说,你是不是把我的弄丢了?”

在看到对方狐疑的眼神后,纠耳耳立刻给了一个公职人员满含礼仪的微笑:“怎么会,应该是放在我寝室了。”

陆疾捏着校卡在管理人员的眼前晃了晃,然后带着纠耳耳上了二楼。纠耳耳看着四周,只有几个认识的同学在,Leslie已经走了。再把视线转移回来时,就看到陆疾已经在取第三盘的餐点了。

尽管纠耳耳有些诧异,但陆疾依旧若无其事地把手里的盘子塞到她手里,两人像是难民般狂卷了所有食物,最后在服务生无比叹服的眼神里选位就座。

陆疾的想法很简单,谁让餐厅刚开始不让他吃饭来着,他把叉子拿起来很执着地想,现在就要全吃回来。况且这几天他几乎就没怎么吃东西,医院的饭口味太淡,他吃不习惯。

陆疾看着正襟危坐的纠耳耳,他指了指她面前的盘子:“你怎么不吃?”

她方才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纠耳耳刚想说这句话,就听到陆疾扒了一口饭,含糊地丢出一句:“医院里吃的病号餐简直就是受罪,以后让我看到谁敢浪费粮食,就替人民好好教育教育他。”

闻言,纠耳耳神色一变,忐忑地拿起了筷子,吃了半天才意识过来,两人这是……在一起用餐。这大概是从陆疾来学校后,两个人第一次和平共处。纠耳耳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简单地表示一下慰问:“你那天……没事吧?”

陆疾夹了颗鹌鹑蛋塞进嘴里,无所谓地摇摇头:“没什么,就是一下子吃多了,撑成了胃部大出血。”

纠耳耳差点噎到。

对面的陆疾终于停下咀嚼,目不转睛地盯了她几秒,饶有兴致地问:“那你呢,那天怎么回事?”

“哪天?”

话刚问出口,纠耳耳就觉得自己问了个很愚蠢的问题。

陆疾笑了一下,笑容的含义不言而喻,当然是纠耳耳从乔老师办公室出来,浑身都是伤的那天。

“那天啊,”纠耳耳也想起来了,她摸了摸鼻子,露出一个做了坏事特别不好意思的笑容,“有几个学生不服从指挥,我给他们讲了讲人生的道理。”

还真能扯。

纠耳耳的目光从食物的上空越过,和陆疾深沉的眼神触到了一起。同一时刻,他们都从对方的眼里判断出了一个事情:彼此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都算是一流。

纠耳耳喜欢平静的生活,喜欢偷着过清闲小日子。所以从去过乔女士办公室那天开始,她就一直在躲着乔女士,平时她都睡在学生寝室,不回家里。

本来以为自己会暂时过一段轻松的日子,但纠耳耳的生活,还是被陆疾打乱了。从医院回来以后,陆疾空降到了纠耳耳所在的班级。马克老师笑眯眯地让大家欢迎新同学时,纠耳耳刚好从外面回来。

陆疾站在讲台上,清晨的光打在他的脸上,他淡淡一笑,越发显得漫不经心。他穿得很简单,黑白T恤、牛仔裤,少年的骨架在衣服下若隐若现,纤长的身形开始显出坚毅的轮廓。

“我是陆疾,群山成陆的陆,思念成疾的疾。”

做个自我介绍而已,纠耳耳看着台上笑眯眯的少年,心中冷哼。有几个花痴外国女,正激动地要求陆疾把中文名字写出来。看到这一幕,纠耳耳头疼不已。班里的花瓶,有一个Leslie已经够麻烦了,现在又多添了一个。

异性相吸同性相斥,果然,座位上的Leslie从睡梦中感受到了威胁,缓缓从座位上爬了起来。蒙眬的眼神在看到陆疾时,Leslie立刻清醒,随手理了理头发,摆出一个最帅气的姿势。同种心理,请参考自然界雄性动物之间,习惯性无意识地攀比强壮外形的举动。

纠耳耳等陆疾说完话后,走上了讲台:“我是风纪委纠耳耳,在学校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来找我。”陆疾看着她,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他点头示意:“纠耳耳是吗,我记住了。”

马克老师随口讲了几句话后,就把纠耳耳喊出了教室。作为曼哈维的义务劳动者,每次有新生来的时候,都是纠耳耳负责。本来以为马克又要长篇大论,结果老马只是简单吩咐了几句,临走前又说:“陆疾他身体不好,你多照顾着点。”

看不出来那么能吃的人,到底是哪里虚弱。纠耳耳心中吐槽,嘴上还是应了。没几天,陆疾很快就在班里的女生堆里建立了革命根据地,每天作业有人写,座位有人收拾,连卫生都有人帮忙。

而原本人气不低的Leslie在粉丝被挖走大半后,又开始奔波在为自己拼命增粉的路上。

原本团结的班级因为两个妖孽,开始走向了两极分化的道路上。

眼看着班里被搞得乌烟瘴气,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管理人士,纠耳耳每天都用眼神把罪魁祸首招呼一番,搞得她好想教育教育这两个家伙。

她没说假话,之前有几个不服她管教的男生,后来的确屈服在了她的武力之下。不过纠耳耳还没有付诸行动,就被老师叫去了办公室。老师先是慰问了一下纠耳耳的学业,然后话题一转,提到了陆疾。陆疾是空降生,降级不可能,曼哈维从一月起是一个学年,陆疾九月才来,缺了半个学期的课。

纠耳耳听了半天没抓到重点,直到听见老马为难地说,为陆疾安排的补课老师去休产假了,暂时就让纠耳耳替补一下时,她的思绪一下就清明了。

如果有可能,纠耳耳一点都不想和陆疾这种麻烦的家伙有任何交集。纠耳耳差一点就要抗议,她也要休产假,但她没胆,众所周知,她就是曼哈维的一块砖。

周末,补课生涯开始了。纠耳耳趴在图书馆等了半天,陆疾才磨磨蹭蹭地出现。陆疾和她一样,都选的是编导专业。纠耳耳把上学期的笔记拿了出来,还没开始讲她的学习要点,就见陆疾突然捂着肚子,面色变得苍白了起来。

“你还好吧?”

陆疾抬起手阻止了纠耳耳的问话,他趴在桌上,闭着眼睛:“没事儿。”

纠耳耳想起陆疾被救护车拉走的那一次,慌了起来:“要不要去医务室?”

陆疾的眉头蹙起,看样子非常不舒服,半天才从齿间挤出一句话:“胃痛,老毛病了。”

纠耳耳闻言,连忙跑去隔壁医务楼买药。回来后,她刚把药放下就又跑出去买牛奶,看着牛奶热好后,她拿着保温杯跑到一楼的办公室,又接了一杯热水。

生怕出现像上次那样的情况,所以纠耳耳整个人就像是着了火一样紧张,她按说明数了几颗药,拿自己的水杯弄了冲剂药,然后把牛奶倒好。等到纠耳耳喊陆疾喝药时,发现病人陆早已经安详而满足地睡了过去,而且睡得那叫一个心安理得。

之前不还是难受得要死要活的吗?暴脾气的纠耳耳差一点就要动手。自此,纠耳耳开始了和病人陆斗智斗勇的补课生涯。

下一周补课时装病的戏码准时上演,当陆疾再一次捂着肚子说自己不舒服时,纠耳耳眼睛都没眨,直接从包里取出一个东西,大力地拍在了陆疾面前。

等看清它的时候,陆疾的脸上悲喜不明。他像是一尊活佛,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地问:“这是……”

女生的利器,暖宫贴。纠耳耳扬起眉毛,像是对方的问话直接质疑了她在某些方面的权威性,她三下五除二地撕开袋子,笑得无比坦诚:“陆同学贴上这个,应该就没问题了。”

陆疾像一个被取掉了电池的机器人,他本来想给出一个非常帅气的表情,正大光明地拒绝“部长大人”的好意,可他愣了半天,不知道怎么拒绝这么“羞耻”的东西,等回过神后,纠耳耳已经帮他贴在了T恤上。与此同时,小腹传来了一阵温暖。

纠耳耳不再废话,她拿起书,直接粗暴地进入主题。

“人类的七大艺术活动分别指的是……”

七大什么?陆疾没听清楚。

“为什么艺术的创造属于意识形态领域?”

艺术怎么了?陆疾的眼睛非常茫然。

“这么简单都不会……那请你论述一下电影产生的历史。”对方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嫌弃。鬼才知道电影是怎么产生的。陆疾被表情严肃的纠耳耳完全镇压,只有小腹传来的热感在提醒他,千万不要把纠耳耳当作普通女生。不,纠耳耳怎么可能是女生,连Leslie都没她粗暴。之后的陆疾不再装病,终于开始消停起来。

每个周末,都是“部长大人”的个人时间。陆疾没怎么好好看过课本,但胜在脑子好使,纠耳耳说过的要点,几乎都不用再重复第二遍。碰到Leslie查岗的时候,纠耳耳总是装模作样地借口说自己在图书馆预习功课。

听说纠耳耳在图书馆,打算抄作业的Leslie立刻来了精神,说马上要来图书馆找她。纠耳耳抬眼,看着陆疾似笑非笑的模样,她远离了手机,更加装模作样:“喂,你说什么……我这儿信号不好。”

“我说我过去找你啊。”Leslie完全莫名其妙。

“啊,什么……我听不见。”说完就干脆利落地撂了电话。

纠耳耳丝毫不觉得方才在自己学生面前做出这样的行为有何不妥,她关了手机,继续故作正经地出声:“来,继续说,艺术来自生活的理论代表了什么?”

陆疾:“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

陆疾继续作:“风太大。”

纠耳耳扔下笔记本,手指在上面“唰唰”写了几道题:“答案在书上,自己去找。”

“……”

“最好能熟练地背下来,明天我要检查。”

补课后,两人照例在餐厅吃饭。为两人方便,纠耳耳又去拿了点其他吃的。纠耳耳看着点心蛋糕堆了满满一盘的陆疾,然后再看看自己的盘子,她的盘子里只放了海鲜意面。

一个大男生居然这么喜欢吃甜食。

吃了好几天口味相同的面条不腻吗?

两人心照不宣,默默吐槽着对方的饮食习惯。

陆疾切下一块杏仁糕,缓缓吃着,然后他放下钢叉,盯着纠耳耳,面无表情。

方才不是说自己饿坏了吗?

“你不吃饭,看我干吗?”纠耳耳卷好面条送进嘴里,边吃边疑惑地问。

“你的追求者来了。”

果然,顺着陆疾的视线望去,Leslie和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走了进来。

“那个,我还有点事,你慢慢吃啊。”纠耳耳赶紧擦擦嘴,无耻地遁了。

本来就没和Leslie说过自己给陆疾补课的事,Leslie因为陆疾拉走自己一半的粉丝很不开心,扬言陆疾是自己的阶级敌人。纠耳耳不敢让Leslie知道自己正和他的阶级敌人私下有往来。等Leslie过来的时候,就只见陆疾淡定地坐在那里,几个男生过来打了招呼就去拿盘子去了,Leslie站在陆疾面前,神色复杂。

杧果布丁甜得正好,陆疾吃得悠闲:“有事?”

Leslie赶紧摇摇头,去追前边的人。曼哈维有传言说,新生陆疾食量超大,经常吃到胃出血都停不下来。Leslie一直不信,直到刚才亲眼看见。

陆疾餐桌上堆满了甜品、海鲜和烤肉,他面前还有盘意面没动。暴食什么的,好可怕。

随后一周,纠耳耳都没给陆疾补课。听说他的富豪叔叔来了,学校给他请了几天假。纠耳耳见过陆疾叔叔一面,在学校的接待室内。当时她忙着去取资料,路过一楼时,听到陆疾的声音传来。

房间的门虚掩着,陆疾有些怒意的声音传出来:“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儿,除非你有本事绑了我,不然,就别指望我可以一辈子都待在医院。”

里面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应该是陆疾将椅子踢翻了,纠耳耳正想转身时,陆疾就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看了纠耳耳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

一个西装男人紧跟着走了出来,那应该就是陆疾的叔叔,纠耳耳停了脚步,男人的视线在她身上只停了一瞬,然后去打电话。

楼门口到一楼只有几步距离,纠耳耳只能听到他吩咐电话里的人“准备进行治疗”。她抱着资料埋头走着,从男人身边款款经过。

周五下午,纠耳耳正在开会,她是席上在座的唯一的学生,乔老师三番五次地朝她这边看来,纠耳耳都假装没看见。明天就是周末,她在想着给陆疾补课的内容。

某老师的电话三番五次地响,就在发言几次被打断时,老师甩手将手机扔给了纠耳耳,让她去帮忙解决一下。

纠耳耳退出会议室,刚摁下接通键,就有学生焦急道:“老师,有人打架。”

看似对什么都无所谓的纠耳耳,其实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打架斗殴的暴力行为。

纠耳耳捏了捏眉心,耐着性子问:“几号楼?哪个班的?”

“在四号楼,是几个法国学生……”

等纠耳耳赶到时,围观人群自动散开了一条道,纠耳耳心下烦躁:“都看什么看,赶紧给我回去。”吃瓜学生散开以后,只见地上有几个法国男生正痛苦呻吟着。

纠耳耳转脸就看见陆疾正靠墙站着,他向她看过来的一瞬间,眼底暴虐的红色还没散尽。看着陆疾,记忆里的某些片段排山倒海地袭来,纠耳耳有些不易察觉地皱起眉头,立刻转移了视线。

纠耳耳平时调解同学纠纷时,曾抱怨过最讨厌处理这种事情。陆疾撑了一下墙,刚想说几句“给部长大人添麻烦了”的话时,就看见纠耳耳眼里对自己不加掩饰的烦躁。

陆疾咽下一口腥咸,被纠耳耳的厌恶的反应刺激到笑了起来。

原来……有这么讨厌啊。

纠耳耳尽量不让私人情绪影响自己,她扫了一眼陆疾,脸上没什么表情:“为什么打架?”

“想打就打了。”陆疾嗤笑着,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

曼哈维虽是华人学校,但偶尔也会有几个外国学生。国际部一直呼吁,与外国同学要和睦相处。纠耳耳把事情简单向老师提了一下,想到马克和陆疾的关系,她没提陆疾的名字,只说有个男生在学校打架斗殴。

马克的会还没开始,让她看着处理。

几个法国男生的伤比陆疾严重,纠耳耳的视线从陆疾身上扫了过去,不用看也知道,哪个是施暴者。

纠耳耳突然感觉有些头晕,只勉强打起了精神,对随后赶来的保安人员吩咐道:“把这几个受伤严重的送去医务室。”然后,她指了指陆疾,顿了一下,声音毫无波澜,“这个同学违反校规,送到负一层。”负一层是地下室,专门惩罚违规学生。

“纠部长,”陆疾笑了笑,抬起他伤痕清晰可见的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他看着纠耳耳,依然是他独有的那种漫不经心的语调,“马克老师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有医院开的证明。”

证明他体质虚弱,不适合关禁闭?

纠耳耳也笑了起来,故技重施装病吗?

几个保安明显有些犹豫,纠耳耳又重复了一遍,话里的坚定毋庸置疑:“有什么事我担着,把他送下去,晚饭之前再开门。”

几个保安一听,动作利落地把人送了下去。

等人都走光后,纠耳耳直接瘫靠在了墙上,她晃了晃脑袋,剧烈的头晕让她有些站不稳。

刚刚怒气中的陆疾,和暴怒时的乔女士像极了。糟糕的回忆突至,纠耳耳又一次抚上自己的两臂。

得知消息的老师赶来时,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纠耳耳守在地下室外,没听到骂人声。和以前不同,这一次的犯错者格外平静,里面毫无动静。老师也发现了,他像意识到了什么,指挥人赶紧过来:“开门,快开门。”

几个保安上来,手忙脚乱地开了门。老师们一看,都有些慌了。纠耳耳只看了一眼,然后愣在了原地,好几秒后,她僵硬的思维才反应过来。已经陷入了昏迷中的陆疾蜷缩在门口,他嘴唇有些发紫,双手死死地握着铁栅栏,骨节分明的手上全都浸满了血。

他紧紧攥在栏杆上的拳头似乎在告诉大家,在黑暗中的那两个小时里,他曾试图把这扇沉重的门推开。

纠耳耳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可她却说不清那是什么。第一次,她在曼哈维做决断时,混杂了她个人的感情。她讨厌暴力,所以不问青红皂白就给施暴人判了刑。

斑驳的光线下,纠耳耳看着昏迷的陆疾,想起他漫不经心的笑容,想起他若无其事的语气,想起他说的那些或真或假的话,方才他还在一如既往懒懒地笑着。

“纠部长,马克老师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有医院开的证明。”

她没看过陆疾的体检报告,可现在他面容苍白,已经陷入了昏迷。医生把人带了出去,随行的老师也跟着去了医务室,负一层整个屋子里空空荡荡的,一阵冷风吹过,更显得这个房间的森然。

纠耳耳有些喘不过气,她缓缓蹲下了身子。

那是真的。

他说的……原来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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