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永安三十一年。惊蛰。
西楚。
正是初春的时节,祁连山上还覆盖着皑皑的白雪,泛着灰白色的光芒,若远若近地接触着天际。而半山已经长成了嫩绿的新叶,在冬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郁郁苍苍。早春的阳光照射在这座连绵千里的山脉上,缓缓融化了雪水,沿着森林层层而下,化为山脚下的黑河和石羊河,流淌进西楚的境内,滋润着西楚的每一寸草原。
终于熬过了冬季,草原上覆着的积霜渐渐地融化了起来,依着游牧而生的西楚开始焕发出了盎然的生机。西楚的京都天祝城中,更是一派喜庆的气象。出了正月,就是公主徽音的及笄礼了。西楚一向尊尚中原的礼法,女子若已许婚,则十五及笄,若未许嫁,则二十及笄。徽音公主虽未正式许婚,可天祝城里的百姓都知道,公主是可汗唯一的女儿,她的夫君未来是要够统治西楚的,而在西楚,这个人就非大将军朝风莫属了。况且,徽音公主与大将军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如此说来,不出明年,天祝城中必然要迎来徽音公主的大婚了。
此刻,天祝城的宫中正在庆祝惊蛰礼。胡姬们青纱覆面,舞姿曼妙,腰线上的铜铃随着她们的动作发出轻妙的声响,与乐师们的琴音遥遥相和。侍女们抬着公主徽音的凤首箜篌进入了昭圣殿,接下来,便该是公主的演奏了。
一支胡旋舞毕,徽音起身离开了自己的案几。为了这次表演,她特意换上了逶迤的长裙,深粉色的锦缎上绣着来回反复的桃花纹,上头罩着的一层薄纱让长裙上的花纹若隐若现,她腰上是银白闪烁的珠链,合着头上一支长长的坠珠流苏金钗,显出了一股少女的纯澈之气。
徽音在金碧辉煌的凤首箜篌前坐定,更显得她整个人都多了一份娇小羞怯。柔美清澈的曲声很快回荡在王宫之中。箜篌虽是胡乐,却不比羯鼓响亮急促,又不似中原的瑶琴一般悠扬,琅琅琴音反倒是别具一番独特的清澈。
大阏氏看着徽音的身姿与举止,满意地笑了起来。
可是很快曲声就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来人在殿外屈膝行礼后快步走入殿中,将一封信函举过头顶,“可汗,大越国书。”
徽音的手指停止了动作,很是不满地看了一眼来人。
可汗却没有心思去关心女儿的不悦,他看着国书,良久没有说话。
“怎么了?”大阏氏看到可汗微蹙的眉头,出声问道。
“大越派了使臣前来贺公主及笄礼,已经出发前来了。”
“这……”
可汗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此话虽不是对着徽音说的,可她早已被来人扰了兴致,交待合欢把箜篌放好,也就离开了昭圣殿。
今日因是大礼,朝风没有穿修罗卫的军装,只一身玄色的长袍,腰间金丝绣的缎带衬的他更显沉静俊朗。他的面容分明是一种寒冷至极的冷漠,眼眸中却又透出了一丝淡薄的柔和。
朝风刚刚来到宫中,就看到宫人们从昭圣殿中鱼贯而出,随后,便是一身桃色长裙的徽音。只是她如今一脸无趣的表情与身上喜庆的礼服看起来不大相配。
朝风立刻迎了上去,“怎么这么早就结束了?”
徽音回答道:“说是大越送了国书过来,父汗见了似乎有些不高兴,叫他们都散了。”
朝风看了一眼昭圣殿的方向,似是思索,道:“大越怎么又有国书过来?”
“谁知道呢。说是派了使臣来祝贺我的及笄礼。”徽音懒洋洋地整了整裙摆,“他们中原人总是特别麻烦。”
“也是,不管他们。”朝风道,“这身衣裳倒是好看,又是合欢替你做的吧?”
“是啊。”合欢是徽音的侍女,从大越的南方来,最擅长这些刺绣和女红了。
朝风看着她,嘴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那……你的嫁衣绣得怎么样了?”
他们的婚事,可汗到底还是没有下了旨意的,朝风说的这么明白,徽音听了不禁脸一红,低着声音道:“你再胡说,我就让合欢去绣了。”
“你就不怕坏了规矩,讨不到吉利,到时候嫁过来没有好日子过?”
“你敢让我不如意!”徽音故作气恼,脸色却已经是一阵一阵地泛着红。
而昭圣殿中,气氛沉静的与外头截然不同。
“徽音是我们西楚唯一的公主,大越派使臣前来道贺,也是他们应有的礼数。可汗为何……”大阏氏说着,忽然明白了过来,“大越这次派的使臣是谁?”
可汗合上纸页,叹了口气道:“是皇三子,清河郡王薛连衡。”
清河郡王只是大越的庶出皇子,可薛连衡此人,却是自小聪慧,深得大越帝君宠爱。听闻他喜好吟风弄月,常与文人雅客吟诗作对,是个极风雅的清贵公子。因这些年游历四方,偶然破过几起冤案,又治理过蜀地水灾,也算是政绩斐然。可谓是大越诸皇子中最最睿智俊朗的一位。
大阏氏自然也听过这位郡王的名声,惊讶地问:“可是大越帝京出了什么变故?”
“没有消息。”
“没有倒也还好,”大阏氏思忖着道,“若是大越太子想一了百了,让我们趁机在西楚境内杀了清河郡王,我们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自然是不能答应的。”可汗对大阏氏解释道,“就是因为清河郡王的存在,大越太子才有所顾忌,愿意与我们和谈。若是清河郡王死在西楚,太子没了后顾之忧,与我们的合约就成了一纸空谈,而大越岂不是也更有了对西楚用兵的借口。”
“唉,”大阏氏叹了口气,“清河郡王是大越朝中显贵,好好的偏要跑到我们西楚来,想来也不会是全无目的的。”
“他究竟有什么来意,到时候我们就会知道。”可汗缓缓地道,“有什么情况,随机应变就是了。观虎相斗,又岂能只压一个赌注。”
昭圣殿外,徽音与朝风正并肩向徽音的灵乐宫。
“朝风哥哥今天进宫,是找父汗有什么事吗?”
“听说你今日奏曲,想来看看。没想到还是错过了。”
“这有什么的,”徽音笑道,“朝风哥哥想听曲,直接来灵乐宫找我就是了。母亲整日让我学习及笄礼的礼制,我都快无聊死了。”
朝风劝道:“你是西楚唯一的公主,大阏氏对你寄予厚望,也是常理。”
徽音不以为然地道:“我又不会离开西楚,学那么多东西给谁看呀。”
“这不大越的使臣也要来观礼吗?”
说着,他们已经走进了灵乐宫,合欢立刻差人去取了凤首箜篌过来。
“朝风哥哥想听什么?”徽音说着在弦上拨出了几个音,似是要继续刚才还未奏完的曲子。
“《碧月流华》吧。”朝风道。
徽音听着愣了一下,朝风一直喜欢顺着她的意思,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很少有今日这般有所要求。不过只是一瞬,她便抚过琴弦,开始起调。
曲声在灵乐宫中缓缓流淌而出,不同礼乐的沉重而正式,《碧月流华》有着轻快的起调,讲诉着月下奏曲遇知音的惊喜。而后曲声渐渐转缓,如同月光静静地洒落在大地,平静地笼罩着这世间的万事万物。
随后,曲声开始慢慢地转向哀愁,仿若是目送着知音远去的一阕离歌。
奏到此处,徽音似是有些吃力,指尖一转,兀自落下一个收音。
合欢见状,马上端着铜盆过来让徽音净手。徽音低下头,见自己的手心里细细密密的都是汗水的潮气。
见她不说话,朝风遂道:“世人皆传,能听公主徽音奏半阙《碧月流华》,就是三生有幸了。”
徽音转过头来笑了笑:“这有什么的。那我以后就只奏给你一个人听,看看你究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朝风听了,原先清冷的面色很快变得柔和起来:“那说好了,你可不许耍赖。”
“好啊。说好了。”徽音看着朝风,如清泉般纯澈的双眼里,似乎有着盈盈的珠光在流转。
朝风在灵乐宫用了午膳就离开了。他走了之后,徽音瞬间收敛了笑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心发呆。
合欢站在徽音身后,思量着劝道:“公主,近日天气回暖,您今日又穿着厚重的礼服,如此才会……”
“又不是第一次了。”徽音叹息道。
合欢又劝道:“公主今日在昭圣殿已经奏了小半阙曲子,又无端被扰了兴致,而后再奏《碧月流华》,一无心境,二也是疲累,自然是不得好。公主也不必过于介怀了。”
“心境……”徽音听了,默默地念着这个词。
她又何时真正有过什么奏曲的心境。
贺兰徽音以一曲《碧月流华》名扬天下,可这么多年以来,她却从未完整的奏完过这首曲子。
大越永安三十一年。谷雨前。
西楚。
初九那日,春光明媚,阳光透过贺兰山上常年覆盖的积雪,折射到了昭圣殿贴金的照壁上,闪烁出灼灼的光辉。
公主徽音穿着层层叠叠的礼服,拖着逶迤的裙摆,一步一步走过了红缎铺就的长阶,来到昭圣殿前。
她略略地抬了抬头,见到了大殿正中端坐的父汗,以及站在一边准备为她行礼的母亲。还有一个陌生而突兀的面孔,想来就是他们说的清河郡王吧。
徽音的眼根本不做停留地,就扫过了他的脸。
徽音缓缓地跪了下去,并拢手指,交叠起来,她将双手举过眉间,而后深深地叩拜下去,向可汗请安。
盛装华服的大阏氏慢慢地走了过去,抬手为她绾起了长发,梳成一个蕴藉持重的高椎髻。
随着礼官的祝祷之声与昭圣殿中的钟鼓奏乐,大阏氏将一只金镶宝石碧玺的点翠花钗轻轻插入了徽音的发髻中。
徽音再次俯身跪拜可汗谢礼,待礼官念完了祝词,才有侍女搀扶着起了身。
她头上的金钗在清晨的初阳下熠熠生辉,无声地宣示着她西楚公主的万千宠爱与绝色光华。
她是西楚最最尊贵的女子,终有一日,她会成为西楚的王者。
正午之前,徽音终于完成了复杂的礼仪,回到了灵乐宫中。因为可汗要与清河郡王一同用膳,徽音以为这时只有她自己用午膳,厨房准备的又是她素日里最喜欢的菜式,正是心中欢喜的时候,就听人禀报说,大阏氏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