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末春初的时节,永安帝因为季节交替不慎感染了风寒,这场病却来势汹汹,让他不得不辍朝数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永安帝康复之后却落下了病根,时常咳嗽不断,心力也是大不如前。
而这之后,因为春节而回宫的的薛连衡也被永安帝留在了帝京,没有再如往年般继续出行。
朝中的传言甚嚣尘上,说永安帝自知身体不济,却把最喜欢的皇子留在了身边,是不是动了易储的念头。
没过多久,西楚就迎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可汗和大阏氏亲自接待了他,而后朝风亦加入了商谈。他们商议了整整三日,才得出一个彼此满意的合作方式。
那个人是大越太子薛连城。
虽说后来,永安帝的身体已经渐渐好了起来,他对薛连衡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任命,可在病重的关头,永安帝选择了让薛连衡而不是太子侍疾,说明永安帝内心深处最信任的人还是薛连衡。这让太子不得不有所担忧。
他自十岁被立为太子,稳坐储君之位十多年,因为是嫡长子的身份,即使偶尔有什么错处也都轻描淡写地被揭过去了,虽说没做出什么让永安帝喜欢的功绩来,因为无甚错处,也没有理由被废。可朝中谁都知道,永安帝对这个太子一直不太满意,反而是对清河郡王青睐有加。
太子自小潇洒惯了,就算得不到父皇的宠爱也无所谓,他手中的权势还是他的。可永安帝这一病,终于让他有了危机感。太子细细一想,自己最大的助力在于手握西境大军的舅舅顾延明,可顾延明一直镇守边境,帝京如果真出了什么事,他也是鞭长莫及。
于是太子决定亲自到西楚走一趟。
他和可汗商定,让西楚假意骚扰边境,让帝京以为西境纷争不断,一是不会削去顾延明的兵权,二是让所有人都以为边军留滞西境。
而事实上,太子想要顾延明调一些人给他做亲兵,让他们偷偷进京,若真有逼供夺权那一日,他可以借这些人抵抗禁军一阵,更重要的是,他带着顾家军的人出现,禁军不知他到底有多少人马,直接臣服了都说不定。
这个方法风险很大,可对于太子来说,只要能保证顾家兵权在握,永安帝就不会轻易传位给薛连衡。
为了换取西楚的合作,太子许诺,等他登基以后,会把西境十城都割让给西楚。这十座城池土地延绵千里,位于河西之地,土地肥沃,可做农耕。若是得到了这十城,西楚人今后靠着自己种植的稻米就可以过冬,不必再和大越发生纷争。
西楚与大越太子的盟约,就在一杯血酒后定下了。
可谁都没想到,仅仅是一年之后,清河郡王居然也来到了西楚。他带着永安帝的许可,亲自来求娶西楚的公主。
清河郡王才名远播,这些年虽远离帝京,可他在各郡县的时候,也是摆出郡王的名号干涉各府司衙门的事务,桩桩件件都处置妥当,这便可见清河郡王并不是一个淡泊名利的闲散宗室,分明就是治世之才。
这样的人,千里迢迢赶赴西楚求亲,当真仅仅是因为风花雪月吗?
薛连衡此举更让太子觉得他是在觊觎王位,他与谋士商议许久,决定铤而走险,顺其自然。
既然薛连衡有意夺嫡,就不可能不露出破绽。太子修书西楚可汗,希望他能同意这桩婚事,一来让徽音探知薛连衡的计划,好让他有所防备。二来可以让徽音进入王府,搜集薛连衡意图谋反篡位的证据,说不定凭借她看到的东西,直接就可以扳倒薛连衡。
让一国的公主来做细作,这听起来似乎不可思议。可以西境十城的土地作礼,一个公主的一段婚姻又算得上什么,事成之后她照样可以回到西楚为王为后。若真能为西楚得到这西境十城,她贺兰徽音应该会成为被西楚史官记载下的千古女帝的吧。
大阏氏就是用这样的理由说服了徽音,让她为了家国远嫁大越。
徽音离开西楚的时候,就是带着“扳倒薛连衡”的任务。
那时候,大阏氏告诉她,你是一国的公主,这是你应该做的。而可汗却告诉她,最重要的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们都苦心孤诣地计较着得失,没有人在意这个十五岁的少女在面对一段虚假的婚姻时的惶恐。
当时,朝风告诉她,如果你不愿意,就一刀杀了薛连衡吧,那时候一了百了,太子定会设法为你作保。
可在刺出那一刀之后,徽音忽然就成长为了一个大人。
她终于在那一刻明白了生死真正的意味。
人受伤了会出血,那血色如同鬼魅般夜夜出现在她的梦中。那时候,徽音才真正意识到了危机。她一个人身居异国他乡,没有人能够帮她,那些心机深沉的大越人,想要害死她,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
她必须要活下去,必须要在大越站稳脚跟,而能够帮助她的人,就是近在咫尺的薛连衡,她的夫君。
徽音开始步步为营地进行着她的计划。
她鼓动薛连衡让西境裁军,挑明他夺嫡的心思,以回到西楚为由与他定约,加入到薛连衡的计划中去。
在顾延明受罚时,作为西楚的公主她又不置一词,为太子保留实力。
太子和薛连衡都会觉得徽音是在帮自己,可是这一年下来,他们在永安帝眼中都成了漏洞百出的人,哪个也没讨到好处。
而他们彼此争斗的越厉害,对西楚的依赖就会越大。西楚就有更多的机会去要求更高的筹码。
可是此刻,思及往事,徽音突然发现,这一年下来,真要细细计较的话,或许还是薛连衡获益更多吧。
不知不觉中,她心中的天平已经渐渐偏向了薛连衡吗?
她真的……已经喜欢上了薛连衡吗?
不过,有一件事徽音却一直留在心头,不得解法。
她当时借故进入薛连衡的书房,虽然顺利地发现了他的密室,可却始终没法得知一直在密室中与他议事的人究竟是谁。
连宋仪这样位高权重的棋子,薛连衡都告诉了她,后面那个要被隐藏的人,难道会有更高的位置?可他明明说过,他不会动三省的人,他要通过众人的拥戴,名正言顺地坐到那个位置,而不是通过蒙蔽永安帝的视听,来骗取储君之位。
既然如此,薛连衡那位比宋仪还要隐秘的谋士究竟是谁?那个在上巳节宴会中帮助他的外命妇又是谁?薛连衡到底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暗棋?
徽音在薛连衡身边待的越久,就发现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越多,可奇怪的是,她却越来越信任他。
关于宋仪和魏昭阳的事情,她都没有告诉太子,默默地替薛连衡隐瞒了起来。徽音觉得,再这样下去,她真的要变成薛连衡的盟友了。
那如今走到了这一步,她真的还要拿薛连衡去换她的边境十城吗?
为了那个把她作为棋子的家国,她要放弃自己心心念念那么多年的人吗?
可就算徽音动摇了,她身边还有一个朝风。
朝风是依据可汗的授意前来,他到了清河王府之后不过是先欲迎还拒,最后一定是会答应帮助薛连衡的。因为他要和徽音一起,完成西楚与大越的盟约。
他之所以能带着修罗卫一路顺畅地进入帝京,就是因为太子知晓他们的一切机会,授意兵部在各个关卡予以放行。
当时知道了薛连衡的计划之后,太子决定再次顺其自然,放修罗卫进京。本来他就嫌自己在京中的府兵不够,既然薛连衡有这个意思,他手下的人就不会去多加查探,那太子刚好借这个机会放一些可以为己所用的人进来。
徽音突然发现,其实事情的转折点就在她的身上,她可以毫无阻碍地召集修罗卫进京,而他们真正需要相助的人是谁,全部在于徽音的指令。
可中间,却还有个朝风。
朝风缓缓地道:“虽然可汗说过,到了帝京要听公主的安排。可朝风毕竟是西楚的将军,若公主如今已经以清河王妃的身份自居,那么,恕在下难以从命。”
“你和我说话,已经这般生分了吗?”徽音叹了口气,“朝风哥哥,父汗说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也不一定非要帮助那个薛连城不可吧?”
“公主的意思,是真的要顺着薛连衡的意思走?”
徽音道:“也未尝不可。我既然是清河王妃,薛连衡继位后对西楚定然也不会太差。”
“可他到底不会把边境十城拱手相让。”
“你看,这就是他和太子不一样的地方。”徽音微微一笑道,“一个会割地赔款来谋得皇位的太子,我们真的要帮助这样的人吗?”
朝风却不以为然:“怎么样的人当皇帝都是他们大越的事,公主可是西楚的公主,应该事事以西楚为先。”
“可是这样一个人,你怎么确定他事后不会出尔反尔?”徽音道,“若是薛连衡继位,让他保证在位期间不再起战事,每年的节礼再加一倍,他应该都可以答应。虽然给的不如薛连城多,但至少薛连衡的为人是值得相信的。”
“公主就那么相信他吗?”朝风道,“如此说来,我们既然已经和太子订立了盟约,是不是也该言而有信?”
“朝风哥哥,你就信我一会吧。”徽音微微叹息,“我在帝京这么久,也算看清楚了他们二人的为人,太子狂妄自大,你觉得他继位后真的能做出割地这种惹人唾骂的事情来吗?”
朝风低着头,思虑着什么。
徽音又道:“一意孤行,可当心赔了夫人又折兵。”
良久,朝风道:“若是薛连衡能给出令人满意的条件,我会找可汗再商议此事。”
“直接问父汗需要什么条件吧,辛苦了。”徽音淡淡地道,“对了,再知会父汗一声,西境杀人案的事情,大越追究得太轻易了,他得再烧一把火。”
“你明知道西境杀人案是薛连衡安排的。”朝风忽然恼了起来,“那可是五十条性命,你都不在乎吗?”
“这件事我自有决断。”
“贺兰徽音!”朝风厉声喊了一声,对上她冷淡的眼神,他忽然又变得无力起来,只得痛心地说了句,“你变了。”
“是啊。我要是还像以前那般不知轻重,又怎么能在帝京这般风谲云诡的地方活下来。”徽音淡淡地道,“朝风哥哥,这个鬼地方,可是你亲自送我过来的。”
既然你们都希望我变成一个公主,那我就做一个真正的公主给你们看吧。徽音转过头去,望向了窗外雾蒙蒙的天色,铅云低沉,是要落雨了吧。
而紫宸殿中的气氛,又是无比的压抑。进进出出侍奉汤药的宫女、内侍并没有为空旷的大殿增添一丝的生气。
薛连衡和徽音在一早一同进城这事,被许多人瞧见了,他实在没有办法去隐瞒。可永安帝昨日刚刚训斥过他被小情小爱蒙蔽了双眼,当夜他就带着王妃去别苑风流快活,全然不把永安帝的话放在心上。更何况,昨日还出了那样紧要的事。
如今,薛连衡说什么都只是狡辩。
他没有去解释昨夜的事,一进宫就向永安帝请安,又向内侍和太医细细地问过了症状,这才说起徽音曾经提过,西楚有几味草药专治风寒咳嗽,说不定可以拿来试一试。
太医一听便道,曾在医书上见过这几味草药,说是颇有奇效,只是长在终年寒冰的雪山上,摘取困难,故而数量不多,被卖到大越来的就更少了,所以他至今都没能见过那些草药的模样。
太医说的越珍贵,永安帝就越好奇,可这又有何难,清河王妃就是西楚公主,要几支草药还不容易吗?
其实徽音哪里晓得什么药理,这都是当年薛连衡跟在大越商队里听他们说的,说西楚的草药的颇有奇效,价格也不贵,可西楚人把草木都当作是上天的恩赐,不肯轻易卖给大越人。当时他们说,那都是因为两国通商不便,西楚人才没有做贸易的意识,觉得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换钱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当时薛连衡就想,若能扩展西境的商路,对两国的子民都该有很多的益处吧,可直到今日,这事推行起来还是困难重重。
薛连衡领命为永安帝寻药,本以为永安帝不会再追究昨夜的事,可说完药理的事后,永安帝却屏退了太医和宫女内侍,把薛连衡独自留在了紫宸殿中。
“父皇……”薛连衡有些忧心地喊了一声。
永安帝没有看他,他翻着手中的折子,似是不经意地问:“你的清河王府,最近来客人了?”
薛连衡听了蓦地一惊,他知道永安帝在各地都有着自己的人手,对帝京中的事情也都了如指掌,可他的王府,里头的每一个人都是他亲自挑选的,家世亲友也全都细细调查过一遍,他曾以为自己的王府是最最安全的地方,而且朝风到了府中之后也不怎么走动,只有何然和一个负责照料的小丫鬟知道他的存在。可这事居然在这种时候传到了永安帝的耳朵里?
薛连衡不寒而栗,却不得不故作镇定地道:“是。”
他只是这样不清不楚地应一声,若永安帝说的人不是朝风,他也不能先自乱阵脚。
可永安帝接下来说的话,却让薛连衡不安起来。
“修罗卫的大将军也是个厉害的人物啊,”永安帝悠悠地道,“顾延明在西境守了十年,就是守他吧?”
“是……”
“那倒是奇了,他们两人应该积怨很深啊,怎么他到帝京来,能忍住没去把那位老朋友的房子拆了。”
“父皇说笑了,大越与西楚对垒,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就算不打了,他照样还是西楚的大将军不是?”永安帝道,“这样的人物到了帝京,该是国礼相迎。他居然无声无息地就来了,还住进了王府。连衡,你的面子可够大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