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还落着雨,雨水落在初春新绿的枝叶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帝京的雨不比西楚,在西楚,雨水都是甘霖,几个月难见一次,若是来了,那便是倾盆滚珠,急转直下,带着瘆人的疾风,毫不留情地打下来。可帝京不同,帝京的雨就这样缠缠绵绵的,绕在人的心头,如一缕化不开的愁绪。
薛连衡道:“还要最为要紧的一件事。”
“什么?”徽音问,“还是朝风的事吗?”
“对,”薛连衡道,“我跟父皇说了朝风是带着国书过来的之后,父皇让我明日早朝时递上西楚国书。”
“明天?”徽音瞪大了眼睛,“那就算八百里加急也来不及送过来啊。”
薛连城蹙着眉道:“没办法了,就是造也要造一封出来。”
“就算我真的伪造了一封,我已经让朝风和父汗知会过顾延明那件事了,真正的国书说不定过几天就到帝京了。”
“那也只能再想办法从路上拦住了。不管怎么样,明天早朝我必须要和朝风一起带一封国书进宣政殿才是。”薛连衡叹了口气,“不然,我们根本没机会去想以后的事情了。”
“既然这样,也就别怪我心狠手辣啦,”徽音忽然笑了起来,“这国书要是出自我手,他们袁家算是完了,我不好好写写那个袁录事参军,都对不起我辛苦伪造一次父汗的印鉴。”
正说着,何然忽然敲了敲门。
薛连衡故作气恼地道:“你又做什么?不是让你走了吗?”
何然有些不好意思,踯躅着道:“王爷,是宫里有消息来。”
“说。”
“诶。”何然应了一声,就把刚刚得知的消息一一讲了。
永安帝的身子稍微好了一些,就先处置了东宫的事件。但事情并不如众人意料的一般,反而是颇为耐人寻味。除了打发了那些内侍去守陵,并为东宫重新挑选一批新人,太子本人并未收到责罚,反而是顾良媛因为娇奢浮华、苛责下人被禁足。东宫的采买也依据宫规重新整顿了。
“禁足?这算什么,连位分都不降,这叫罚吗?”听何然说完,徽音颇有些不满地道。
薛连衡道:“她的位分是去年刚升上来的,再打回去,也是有失体面。”
徽音道:“又是这样不痛不痒的处罚,皇上对东宫真是偏心的很。”
薛连衡只得安慰她道:“罢了,不过是一个良媛,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徽音这才点了点头道:“也是,等明日将国书当堂念出来,连顾延明都讨不到好处,别提一个区区的良媛了。”
薛连衡听了不禁一笑,问:“你打算怎么写?”
“我还没具体想好,”徽音得意地道,“总之,打蛇要打七寸,一击致命才好。之前发生的事情都只是旁敲侧击,只能让他们伤筋动骨,却伤不到根本。”
“顾延明也是老将了,父皇不会动他的。”
徽音道:“顾延明那样的人,有一个最大的毛病,就是功高震主还不自知。更何况太子那么不成器,皇上忌惮顾家日后把持朝政,应该最希望把顾延明从兵部的位置上拉下来,给个养老的称号送回去荣养才好,我只不过是帮着点一把火罢了。”
“这封国书交给你来写我可太放心了,”薛连衡听了,满意地道,“你就把你们西楚人那股要强的劲都写上去,那可就是怎么看怎么真。”
“你就放心吧。”
“不过……明日递上国书之后,父皇一定会亲自派人送朝风出京的。”
想起朝风,可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这……”徽音忽然想了起来,“我已经让他召修罗卫进京了,不会有事吧?皇上应该已经加紧了对西境的盘查,要是被发现了,会不会……”
“西境有裴言其在,总归还好。”薛连衡叹了口气,安慰着徽音,“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修罗卫是必须要进京的,父皇到底知道了多少,他不说,我们也无从知晓。”
次日,西楚大将军朝风带着可汗国书上殿,义正言辞地指责袁参军行事暴虐,对顾将军对西楚仍旧怀有敌意的心思深表痛心,又道经此一事,西境商贸停滞,商户们都不敢再前往大越,这对两国都是极大的损失。
一番说辞,说的永安帝面色难堪,袁家那位伯爷立刻上前请罪,称自己教子无方,可永安帝却任凭他跪着,不发一言。无奈之下,在国书中被提及的顾将军只得上前请罪,是自己治下不严,才留下如此的祸患。
朝风又道,大越去年的节礼超出了常数,可汗甚为感谢,特意送上一盒今春在祁连山采摘的草药,以示感谢。
其实这些药都是朝风带来送给徽音的,昨日徽音听说了永安帝的状况之后,就拿出了几株,找了个嵌满珠玉的盒子好好包装了起来,让朝风带到了殿上。
永安帝虽是昨日刚刚说过让薛连衡去寻药,可夜里实在咳嗽的厉害,浑身都不舒服,这会子见到有灵药,也不疑有他,立刻欣然收下。心下又感慨薛连衡能娶到徽音,想来真是一件喜事。
如此,再看看皇后的外戚,真是一个比一个糟心,看着殿下跪着的顾、袁二人,永安帝道:“既然如此,二位卿家就回去好好反省一番吧。”说完,永安帝又喊了兵部左侍郎的名字,让他代为掌管兵部的事宜。
话虽说的好听,叫“回去反省”,可这处置说难听点是革职查办,说好听点是停职反省。不过这个“停职”就有些妙处在里面了。若是降职,就是明明白白的降下去了,再想升回来就难了。可若是停职,说不定等风头过去就会官复原职,也说不定一辈子就领着这个尚书的衔,却毫无实权。
永安帝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满是帝王权术,薛连衡听了,也不禁暗暗叹服。
可对于朝风私自进京一事,永安帝却没打算放过薛连衡。西楚若真的派出使臣前来,怎么会没有告知礼部?若西楚可汗真要追究客栈纵火的案件,又何必等到这三、四个月之后再发作?
更何况,昨日刚刚提起过西楚的草药,朝风这么快就送过来了,永安帝倒没想到他们胆子那么大敢伪造国书,只是猜想朝风是不是早就带着草药进京,薛连衡却故意挑在永安帝要责骂他的时候说出来,为自己找退路。
永安帝可以纵容薛连衡打压顾家,却不会忍受薛连衡拿着自己的身体做筹码。
这一年来,薛连衡为了贺兰徽音三番四次犯禁,永安帝真担心这个儿子说不定哪天就要带着西楚的修罗卫来逼宫造反了。
永安帝派人去查探了朝风在帝京的举动,却发现他除了待在清河王府,真的哪都没去,可越没有破绽,就越让人觉得怀疑。
因为要代表西楚和大越签订新的通商合约,朝风还要在大越逗留一段时间,和礼部商议具体的税赋问题、道路修建、商会建设等问题,这些条款的细节复杂,往往要拖很久才能得出一个双方都认同的方式。
可朝风留在帝京,永安帝总觉得心中不太安稳。
帝京的春季很短,天气很快就会渐渐炎热起来,而这年的春猎因为永安帝身体不豫的缘故拖延至今。本以为今年的春猎一定会被取消,内务府都没有着急赶制行猎的用品,宣政殿却忽然发出旨意来,说春秋两季的行猎乃是祖宗规矩,意喻提醒大越皇室居安思危,不可轻慢骑射功夫。说这是宗族大礼,不可废弃,既然今年圣上身体有恙,就交由清河郡王薛连衡前往西山代为行猎。
圣旨一出,礼部立刻上书,道太子才是一国储君,若天子有恙,理应由太子代行职责。春猎是宗族大礼,清河郡王非嫡非长,实在没有理由代天子行猎。
礼部一向来觉得嫡长子继位是天经地义,每次太子一有什么事他们就立刻跳出来说话。可是东宫前些日子刚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永安帝心软放过了太子,没有多做责罚,他却不好好在东宫反省,又要跑出来强调自己才是储君,是应该前往西山代天子行猎的人。
他们不知道永安帝其实是为了调薛连衡离京,才让他去西山的,偏偏在这个档口撞上来惹永安帝不悦。
听说了礼部的上书之后,薛连衡悠悠地停了整理行装的动作,“缓缓吧,在帝京多待几日,看看父皇要怎么安排那位太子爷。”
徽音笑吟吟地数落他:“瞧把你得意的。”
“怎么能不得意,多亏了你那封国书,如今顾延明被罢官,顾家是彻底失势了,太子孤立无援,礼部再来这么一出,我看呀,他是没法翻身了。”
徽音笑道:“他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可不是吗?朝风还在帝京,这西山总之我是去定了。太子去不成,没人提就算了,他若硬要问个原因,还不就是责令闭门思过。那可就等于是把太子的罪责昭告天下了。”
“行了吧,你也知道朝风还在帝京。”徽音的眉宇间还是不失忧虑,“太子是一蹶不振了,我们可也没得什么好处。毕竟太子再怎么顽劣,说白了都是你们帝王家的家事,可朝风在帝京,皇上心里总归还是有疑虑的,不然也不会让你离京。”
“前些日子你不还说朝风是我的小舅子吗,这会子怎么又忧虑起来了。”
“还不是看你情绪不对。”徽音低低地道。
“还是那句话,走一步看一步吧,不管怎么样,我们先去西山,说好了要一起去草原的,这么多年了,总算要兑现承诺了。”
“好啊。我在西楚那么多年,也只有节礼的时候可以去草原上骑马,平日里大阏氏都不让我出宫,闷都闷死了。”
确认了身份之后,徽音对薛连衡全然没了之前那般防备,多了些小儿女的情态,这会子坐在薛连衡面前说话,身上这股子娇媚的劲让人见了浑身都酥软起来。
薛连衡没见过她对自己撒娇,他坐过去环住了徽音的肩膀,把她抱紧怀里,缓缓地道:“行,反正父皇也不希望我留在帝京,我们就在西山多待几天,就只有我们两,谁都不能管我们。”
礼部的折子一上,朝中的议论立刻甚嚣尘上,太子失势是显而易见的事,那么清河郡王呢,永安帝将“代天子之职”给了他,是不是真的动了易储的心思?
而礼部的上书理所当然地被永安帝驳回了,前往西山行猎的人选还是薛连衡。可奇怪的是,那封折子上却没有解释,只有一个大大的“不准”。
折子被退回到六部之后,礼部尚书居然还不依不饶地进宫求见,高喊着太子是嫡长子,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而薛连衡只是庶出皇子,说皇上不可因为心意厚此薄彼。
自己都知道皇上的心意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薛连衡想不明白这礼部尚书是中了什么邪了,非要给太子定一个“闭门思过”,他正和徽音嘲笑着这群狗急跳墙的太子党,何然忽然敲门进来,说宫里传来了新的消息。
“礼部尚书见着父皇了?”薛连衡问。
“是。”
“说什么了?”
何然道:“御前尚仪说,皇上给礼部尚书的答复是‘太子必须留在宫中,若朕有恙,太子须行监国之责’。”
“什么?太子监国?”
听到这个消息,薛连衡和徽音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何然。
“是,我反复询问过,尚仪说,皇上就是这么说的,一字不差。”
原来礼部如此不肯罢休,一定要讨一个旨意,不是蠢到为太子讨一个“闭门思过”,而是算准了永安帝心中的储君还是太子,在薛连衡得势的时候,他们就是要用这种办法来重申太子之位的名正言顺。
就因为薛连城的母亲出身名门,当上了皇后,就因为薛连城比自己早出生了几年,他就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而他薛连衡,无论怎么努力,怎么优秀,终归是名不正言不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