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她总是频繁地做一个梦,梦里有钉子咚咚咚的声响,越敲越快,让她觉得像是被什么人攥紧了喉咙,怎么也透不过气来。
咚咚咚。
敲门声又起了。
“宋公子,宋公子?”
夜来坐在太师椅上,两条腿一下一下地晃悠。她抬头看向宋仪,少年却像没听见似的,一手托着脑袋愣愣地出神,狼毫上的墨干了都不知觉。
送,还是不送呢。若是不送,过不了礼部试就又是四年。可若是送吧,赔上脸面不说,真是对不住这些年读的圣贤书。
宋仪揉了揉脑袋,这次听见了屋外催命般的喊声,“快去打发了她吧”。
夜来得了准,笑吟吟地立起身,开了门。
一开门便是一个激灵,天上起了风,院子里的落叶在空中胡乱地舞着,寒意不由分辨地侵入骨髓。而面前的女子却全然不惧这冷意,扬着声音问,“宋公子要不要吃些水果,小贩就在前堂呢。”
“好啊,劳烦姑娘代为采买些。”夜来咧嘴笑笑,又有好吃的送上门来呀。
“那我进去问问公子喜欢什么。”沈姑娘微微垫了垫脚,朝屋里张望了眼。
“他都喜欢,都喜欢。”夜来脸上笑着,一手拉过沈姑娘,一手“嘭”的合上了门。
沈姑娘挑了挑眉,“那就都来一份好了,算在房费里。”
“别呀,”夜来忙装起了可怜,“姑娘也知道我们兄妹俩相依为命,多有不易,就别开玩笑了。”
“我说你们都住了好几个月了,就交过两次钱,宋举人一心读书不理会俗事也就罢了,你这做妹妹的怎么也不记着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夜来赔着笑,一手伸进袖子里,蹙眉翻寻了好一阵,才拿出锭银子,“这是上上上个月的房费,余下的我过些日子就给你。”
宋姑娘接过银子,又咕哝了几句,见没得说了,依依不舍地朝屋子里望了眼,终是转身走了。夜来如遇大赦,一把按住手臂,“哎哟,真是疼死了。”
夜来只是块得了机缘才化成人形的石头,也没学过什么术法,唯一的本事就是从身上取下石块,变成一种叫银子的玩意。鉴于这东西好似能解决一切事,她也就不吝啬了。
就是疼了些。
不过宋仪对她那么好,她分几点肉给他也不为过。
夜来本生在龙尾山下,享了些风霜雨露日月精华,生出了一丝灵识。后来被过路的宋仪捡了去,凿凿刻刻好一阵子,成了一方雕着兰草的龙尾砚。
她迷迷糊糊地在宋仪的行囊里躺了一个月,也不知哪里吸了口仙气,竟化出人形来。可一睁眼便是黑漆漆的夜,一抬头便瞧见破庙里瞠目而视的天皇上,吓得她赶紧缩了缩,才发现自己这脱胎换骨并不完好,身上硬邦邦的似乎还是石头。她还来不及细想,一阵冷风哗啦吹开了寺庙残破的木门,夹着雹子,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她动了动腿想去合上门,身上却僵硬的迈不开步子。隆冬夜里刺骨的风就这么吹进来,每一下都似断骨抽筋,吹开了她正在凝结的血肉,在她身上撕开一道道裂痕,犹如皲裂的石块。
她虽本就是块石头,却原可以成为真真的人,成为玲珑韵致的少女。就是这一场风,叫她生了张四分五裂的皮囊,连褪开袖子都无法,只余下一张素净苍白的脸,笑得没心没肺。
【贰】
宋仪在破庙里醒来时,瞧见一边瑟瑟发抖的姑娘,张口就是声“狐妖!”随即一想,没见小说里提过这么寒碜的妖精,才试探着问了句,“姑娘何人,缘何在此?”
夜来抬眼瞄了他一下,说,“我饿了。”
宋仪从包里找出一个干冷的硬馒头,想了一想,掰了一半给她,然后继续盯着她等答案。
夜来一边吃一边说,“我是附在你身上的鬼。”
宋仪点了点头说,“哦,那你吃完了,我们就走吧。”
当时夜来觉得,这个人一定是书读多了,傻掉了,后来才发现宋仪是根本没相信她。不过在连她是谁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他还是一路带着她去了帝京。
夜来认定宋仪是个好人,其实他没看起来的那么迂腐,只是读多了圣贤书又没出过门,心思单纯,没夜来那么多坏点子罢了。
他们到了帝京,本只想在客栈歇一夜的,却不料老板娘被宋仪那张脸迷得七荤八素,连房费都不算,给吃给喝,只是每天得接受一番骚扰。若是见不到宋仪,老板娘便开口提房费,叫夜来身上活生生地再掉一块肉。
即便如此,夜来还是兴致勃勃地做着“和沈姑娘周旋”这件事,她可不能让宋仪被客栈赶出去,她不能没了暖和的屋子,身上那裂痕再被吹一吹,连成了线,她便真要四分五裂挫骨扬灰了。
“几年不见,你怎么还是幅没心没肺的样子啊。”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夜来回过头,瞧见了墨臻,她在龙尾山下的邻居。
“你现在跟着什么人呢?”墨臻问。
“春闱的考生。”
“搞了半天还是个穷书生啊。”
夜来和墨臻住的地方是块风水宝地,夜来临水,石质更润些。有天山下来了个衣着鲜亮的采石人,墨臻说那一定是官家的人,你跟了去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夜来想了想道,官家人讲究精细,得把石头反反复复地琢,她可受不了这千锤百炼的疼。
墨臻说,不疼一疼哪来的好日子,叫附近农民捡了去就得一辈子垫桌脚。
夜来还是不愿意,摇摇头道,要不你去,以后有好吃好喝的分我一半就好了。
那之后,他们各奔东西,再也没见过面。
夜来看看墨臻精雕细琢风姿俊朗的脸,想他应是成了极精致的石砚吧,“那你在哪家?”
“礼部姚侍郎。”
“哦。”夜来应了一声,忽然一把拉住墨臻的袖子,“今年礼部试的主考官?”
“你干吗?”墨臻警惕地看了夜来一眼,“你可别乱来,你要是帮他,是坏了命数,要遭天谴的。”
“谴也是谴我头上,不碍事。”夜来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墨臻,“你说过,以后发达了有好吃好喝的要分我一半,你不能忘了。现在我什么也没分到,就求你这一件事。我们跟了主人就得是一辈子,逃不掉的,他要是一辈子穷酸,我也没出路了。”
墨臻有些为难,“就是找到了出路,折了寿命,值得吗?”
“这样一文不名的活着,就是活个千年万年又有什么区别呢。”夜来叹了一口气,“你当年说的对,不疼一疼哪来的好日子,只是我那个时候太小,不明白。”
提起旧事,墨臻也有些动容,“好吧,我帮你留意。只是快到春闱了,姚大人天天在外应酬,也不回府,更别说提笔了。”
“不着急,他总要抽时间定题目的。”夜来干巴巴地笑了笑,“你答应我我便安心了。”
告别了墨臻,夜来的心情反而更低落了。日日欢宴,那得是多少人求过他了呀,光是贵人世子都排不完进士的名额,又哪里轮得到一贫如洗的宋仪呢。
【叁】
夜来回到客栈竟没瞧见老板娘,只一个小二忙前忙后,她一想不对,赶紧跑到后院。沈姑娘果然在宋仪的屋子里,一口一个“宋公子”叫的殷切。夜来一把拉过她,“怎么劳烦沈姑娘亲自送水果过来啊。”
“哦,我也是顺便。”沈姑娘扶住了额角,扬了扬下巴。
“耽误了沈姑娘的生意可怎么好啊。”夜来一脸不安,“前堂都吵得不可开交了。”
“出什么事了?”沈姑娘一皱眉,也顾不得宋仪,急匆匆便出去了。
“你看要不找个机会和沈姑娘说清楚吧,”宋仪道,“总是这样真过意不去。”
“你傻啊。”夜来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我们现在吃她的住她的,你拒绝了她,我们再回破庙去啊。”
“可我确实对她没意思,总不能骗人家吧。”
“没关系的,”夜来说,“你只要接受就好了,其实就因为你总是不见她,她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来,你要是多见见她,她就心满意足了。”
“是吗?”
“我活了好几百年了,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夜来喜滋滋地教导他,“你就勉为其难地牺牲一下色相,好吃好喝的就都来啦。”
夜来一开心就跑偏了题,宋仪听了有些不自在。她赶紧转回来,“这和你给姚大人送礼不是一个道理嘛,这世上认死理是没出路的,要学会四处周旋。”
宋仪点点头似乎是明白了。可夜来看得出他有些郁闷,唉,教一个书生这些搬不上台面的道理,夜来自己也不安生,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树上长的苹果地里挖的番薯,又不是读读读圣贤书就会自己蹦出来的。
“真的吗!”
虽然一觉睡到太阳当空照是夜来的不对,可被这一声吵醒,她多少还是不开心。那个声音接着娇滴滴地道,“谢谢宋公子夸奖。”
夜来一下直起身要出门,脚一下地便摇了摇头。自己是被宋仪那套“不理会不喜欢的人”理论潜移默化了吗,明明昨天刚教育过他,现在居然条件反射地要去赶人。
“是我要谢谢沈姑娘才对。”她听得宋仪道,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他那俊俏的眉眼向上一挑,风采无双的模样。
“那……我明天再给宋公子做百合莲子羹。”
宋公子。沈姑娘。
不开心。
好端端地教他这些干什么。
沈姑娘走了。宋仪却还在说话。
夜来拨开了帘子的一角,见他抚着那砚台上兰草的纹路,轻声念道,对不住了,夜澜,你能明白我的吧,我已经傻过一次了,不能再固执了。
夜澜。也或许是叶兰、夜阑或者叶澜,总之不是夜来。
她很多次听宋仪在梦里念起这名字,倒也没在意,宋仪这年纪,心里有个青梅竹马的名字本就不足为怪。
可这一次,他抚着那砚台上的兰草。
那砚台是她。他怀念的却是另一个人。
夜来忽然想不起来宋仪是怎么捡到她的,她想不起来他身边是不是有一个如兰草般温婉的女子,想不起来他是不是用那如画的眉目望着她,问她,刻兰草可好,她甚至记不清自己的主人到底是不是宋仪,那只轻握狼毫宛然下笔的手,究竟是谁。
夜来垂下了眼,即便真有这个人,她也没有办法,她不过是一块有了灵识的砚石,自然比不上有血有肉的人。
她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肆】
几日来,宋仪对沈姑娘的态度好的要命,沈姑娘春风满面,对夜来也和善起来,笑着聊了好几次天。
夜来缓缓地挪着步子出门,沈姑娘果然叫住她,“干什么去啊。”
“哦,”夜来回过头,“我看哥哥的砚台不大好了,去替他寻一个新的。”
“不必不必了。”沈姑娘道,“我那有一方新砚,也不用,就送给宋公子好了。”
夜来开心地推诿了一番,然后看着沈姑娘把砚台送进了屋子。
夜来晃悠了一会,便走了回去,见砚台搁在桌角,一副被嫌弃的样子。宋仪看着它道,“人啊,就是不能对他太好,不然就会得寸进尺。”
“行了吧你,人家好心好意送你,你才‘得寸进尺’呢。”
夜来道,“我帮你把旧的收起来。”说着就要去拿兰草砚,宋仪一把按住木沿,“不用了,旧的用习惯了。”
夜来说,“你这样,沈姑娘会不开心的。”
“不行。”宋仪很坚决。
夜来说,“这可是上好的龟山砚,虽然比不上歙砚有名,比起你那个自己做的,用起来总要舒服许多。”
“我还是喜欢这个。”
宋仪淡淡地说,“别的都可以迁就,这事不行。”
原来这么喜欢。
这应该是宋仪第一件拒绝夜来的事情。宋仪身上没有读书人的扭捏,单纯又直爽,夜来要些什么,他都是想都不想就点头答应。
可见他有多么在乎那块砚台。
夜来很想问宋仪,你喜欢它,如果我告诉你我就是它,你会不会也喜欢我?
“对,我是喜欢他。”
墨臻没想到夜来承认的那么快。
他一见着夜来就发现她瘦了一圈,又想起她前些日子送了银子来侍郎府,便怒了起来,“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肉从身上取下来就回不去了,你以后再大富大贵它也回不去了。”
“那不是肉,那就是石头。”
“你不就是石头吗,你别有了幅人皮就真把自己当人看了。”
夜来低着头不说话。
“你不会喜欢上他了吧?”墨臻问。
夜来还是低着头,就在墨臻要开口继续教训时,她抬起头,眸子里闪着光,对墨臻说,“对,我是喜欢他。”
她把自己关进一个势力的、虚伪的壳,让一切看起来冷漠又自私,只有这样她才能说服自己一次一次的帮他。
哪怕是牺牲了自己。
“值得吗?”墨臻问,“等你真的帮他功成名就了,一个朝廷重臣会让一只来路不明的妖光明正大在自己身边吗?”
“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一穷二白的时候都没赶我走,以后也不会抛弃我的。”
“你还记得你以前总嘲笑那些爱上穷书生的妖怪吗,你说人类空有一副好皮囊,短命又薄情,有什么好。你说就是要找人类,也要找个达官显贵好享受日子,你忘了吗?”
“可我就是喜欢他,他那么好,自己都穷得要死了,有馒头还分我一半。不是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吗,你说我自私自利时不就这么教我的吗,难道只是骗小孩子玩的吗?”
墨臻看着她不说话,想着要是不教她那些就好了。她原本就会生出自己的心性,他却怕她太过胡闹,教了一堆大道理,连他自己都觉得没用的道理。
“你来,是有消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