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艾尼贝尔空中花园,公墓。
森林东南角,百余名悼亡者肃立于陵园之中。众人身着玄色的衣袍俯首默立,呈扇形围住一块青郁的空地。阴云遮蔽了夜空,无数盏提灯代替月光为这场仪式照明。
空地中央插着一块崭新的墓碑,未合的棺木就停在碑前,一位大神官面向众人主持着葬礼。
“……我们都知道该逝者生前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长者,谦逊、祥和,他对友忠诚、深爱家人,死亡亦是生的一部分,逝者并非永远消失而是暂时先我等而去,这位善人接受了先神的引导,他的躯壳将长眠于此并受人缅怀,愿他的灵魂得以在另一个世界安息。”
神官的声音缥缈而又明晰,转身将一支白菊放在逝者的前胸。众悼亡者依次上前,将手中的白菊花抛进棺木。捏着手里的花枝经过棺木,阿喀琉斯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近距离接触逝者的遗体。
老人的面庞被化妆师处理得还像生前一般红润,合着双眼平躺在铺有一层沃土的棺材之中,身上也覆有一层薄薄的土,雏菊纯白的花瓣点缀在周围,像盖着自然母亲缝合的被子安然入睡。
雨点潸然而下,人群中张开几朵纯黑的伞花。
大神官望了一眼天空,立刻有人上前举伞。拂去身上细小的雨滴,神官长叹一口气:“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请诸位悼亡之人节哀。”
语毕,棺木被合上盖子缓缓下葬。神官将土壤一铲一铲地盖到上面,直到原先挖坑的地方被完全抹平,只留下墓碑前一处新鲜的土印。
伽尔一下子哭出声来,雷声交杂着雨声让整个葬礼不再安谧。艾尼贝尔的习俗中逝者的灵魂需要安静才能更快地超脱,这也是将仪式选定在夜晚的原因,但意料之外的雷雨交加让原本肃穆的葬礼出现一丝骚动,伽尔的哭声更是不合时宜。
珀琉斯仍旧一脸肃穆,用手轻轻碰了碰阿喀琉斯的袖子:“你带伽尔先回去吧。”
“嗯。”阿喀琉斯拉住伽尔的手腕往人群外围走,脚步既不能紧也不能慢,步履匆匆会让人觉得对亡者不敬,但也不是所有参加葬礼的人都那么感伤,慢悠悠的只会挡住别人的路。
雨越下越大,伽尔索性扔下手里的伞紧紧挎住阿喀琉斯的胳膊,一路上一直在抹眼泪,抽鼻子的声音就没断过。
阿喀琉斯一手打着伞一手把伽尔揽在怀里:“别哭了伽尔,人总是要死的。”
“可那是舅舅啊……”伽尔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棺材里面那么黑,除了泥土就只剩下虫子……我都不敢再想下去了。”
阿喀琉斯长眉一挑:“这有什么,人从去世的那一刻起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灵魂飘去另一个世界,剩下一副躯壳回归给自然,所有人都一样。”
伽尔摇头:“我不要。”
“这种事不是一句‘不要’就能避免得了的,以后还会有,你都这么大了,不能每次都哭哭啼啼。”阿喀琉斯继续大步向前,步伐没有丝毫放缓。
“切,不哭就不哭。”伽尔抹了把眼泪又扬起脸,通红的眼睛望着阿喀琉斯,“等我死了不要让人把我埋进土里,我怕虫子。”
“喂喂,”阿喀琉斯开始瞪眼睛,“说这种话干什么!”
伽尔忽然停住脚步:“我也不想,你答应我我就不说了。”
为防止伽尔站到雨里,阿喀琉斯也被迫停了下来。其实女孩子任性起来只要随随便便哄一下就过去了,但像这种沉重又晦气的承诺阿喀琉斯还是没法随便许下,僵持了好几秒还是没法开口,于是便只好坦言相告:“那种事我可不给你保证,没准我比你先离开呢。”
“那我可以替你保证!一定不把你埋到那些黢黑的土里。”伽尔举手做发誓状。
阿喀琉斯有点生气:“不然你想怎么办,把我晾在外面自然烂掉?”
“当然不可能了!”伽尔心急如焚地一跺脚,“可以用火烧,烧得一干二净!”
阿喀琉斯伸手把伽尔拉到身边,迈开步子继续朝前走:“尸体被火烧完还是会剩下一副焦黑的骨架,而且我担心过程中眼珠会被烤得爆掉。”
“就算爆掉了也比被虫子钻进去强!”伽尔梗着脖子反击道。
“唉快停下吧,”阿喀琉斯哭笑不得,“我们俩这是在干什么伽尔,比谁下葬的方法更体面?别胡思乱想了,回家把自己的被窝暖好再钻进去睡一觉,明天太阳出来就没事了。”
“是啊,”伽尔喃喃低语,“死了就是死了,埋到土里被虫子咬、扔进海里被丑鱼吃,用火烧还会剩下一副焦黑的骷髅骨架被别人看,怎样也体面不了……”
这话任谁听了也舒服不起来,阿喀琉斯打了个冷战皱眉道:“走吧,我送你回房间。”
伽尔没说话,径自朝着昏暗的楼梯间走去。之前阿喀琉斯见过伽尔最糟的情绪也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生闷气,像现在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却远比胡闹发脾气要让人担心。因为情况的特殊性,整座双子塔要熄灭一半的灯火来哀悼逝者,昔日灯火通明的王宫内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伽尔走得很慢,鞋子踩在地毯上留下一个个洇湿的泥印,阿喀琉斯就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控制住呼吸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一进门就有女佣抱来绒毯给伽尔裹在身上,见自家小姐脸色惨白一言不发,女佣便把脸转向紧跟过来的阿喀琉斯身上,希望能得到点什么具体情况。
阿喀琉斯简单地解释:“伽尔她有点伤心过度了,洗完澡就哄她睡吧。”
“嗯。”女佣答应一声就去了浴室帮伽尔准备热水,五分钟后回来发现阿喀琉斯不仅没走还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您——还有事吗?”女佣试探着问。
阿喀琉斯礼貌地笑笑:“没事,我要亲眼确认她上床。”
“奥,那我去给您倒水。”
“不用,”阿喀琉斯摆手道,“伽尔洗完了记得叫我一声。”
“好。”
偌大的客厅里又只剩下阿喀琉斯一个人,等了大概二十分钟伽尔才裹着浴巾走出来,经过客厅的时候朝沙发瞥了一眼:“我没事,别像监督小孩子一样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