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没急于询问事件的前因后果,德雷克沉吟片刻,手摸向背在身后的栓动步枪。
远处,瞪羚又一次即将逃离猎人们的视野,然而死神却冷笑一声,握紧了手中的镰刀。
抬手拽动枪栓,举枪、瞄准、扣动扳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那杆坎纳达造的老式步枪被德雷克上校使得成了精,活脱脱成了手臂的延展。
对于老手而言,枪的一块块机件就像自己身上的一根根筋骨,有阵子不活动便酸痒难忍、咯咯作响,而唯一能缓解这种痛感的方式便是不断将子弹压进枪膛、聆听各个组件隔着润滑油摩擦的声响。
“砰”的一声枪响划破草原,瞪羚应声倒地,没有丝毫挣扎、没有半分犹豫,死亡有时并非只是生命的终结,如影随形的还有苦难的消散。
羚羊僵直的尸体没入草丛如石沉大海,开枪的猎人却没再朝那方向瞥去一眼。
悍马车中离得最近的那辆自动领命,瞄着大致位置绝尘而去,另一辆则来了个漂亮的漂移,披着烟尘横停在马队前方。
嘈杂的马蹄声、隆隆的引擎声、鼎沸的人声,一切反自然的声音都在同一刻戛然而止,仿佛有位指挥家骤然收住手中的小棒,交响乐团不得不言出法随。
见老上校仍未作出反应,乔伊心中暗自忖度:既然给长官留下的印象已经糟得不能再糟,倒不如来个置之死地而后生!此刻自己站的位置离上校不超过两米,岂不正是天赐良机?
想到这儿乔伊心中掠过一阵狂喜,而理智又在脑中一遍遍地叨念着要戒骄戒躁、步步求稳……如此几番思想搏斗后,乔伊压低声音提醒了一句:“长官?”
风吹散空气中回荡的枪响,老上校挠着花白的板寸仰望天空,良久才微弱地“哦”了一声:“让我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长官!”乔伊精神抖擞,誓要改善形象。
翻身跳下摩托顺势用脚扫下车梯,乔伊从背包里取出一台电脑,翻开摆在悍马车的引擎盖上,操作几秒后将屏幕冲向马背上的上校,自己则倒退两步立正站好,两手紧贴裤线、声音异常洪亮:“这是东家刚刚发给您的紧急电邮!”
老上校停顿一秒后跌落下马,神情恍惚似有所思;骑兵们伸着脖子想要看清屏上究竟写着什么,却怎奈处于向光位置,眼神再好也只能看到漆黑一片。
将马鞭随手扔给乔伊,德雷克上校大步走向那台外形粗犷的军用电脑。
液晶屏自适亮度,上面显示着寥寥两页文件,分别是《新城时报》和《老墙街日报》的明日刊,对于大型报社而言,第二天的报纸直到印刷前都应处于绝对保密状态,将要刊登的新闻也不得走漏半点风声——但对老上校的东家来说,非区级的一切防火墙都等于形同虚设。
只看一眼德雷克上校便不再看了,先懊丧地扶了会儿额头,又突然大步走向悍马车,一把拉开车门朝里面大吼道:“电话!”
“喔!”开车的大块头往后一探身,回首递过来一部卫星电话。
德雷克上校一把把电话抢过来,解开屏幕定睛一看,好家伙,二十二个未接来电,十一条未读短信。
随便点开一个消息栏,德雷克上校右手颤抖着按下回拨,左手紧紧攥着拳。
对方秒速接通,一上来就战战兢兢:“德、德雷克先生!”
老上校挠着头低声问:“抛了么?”
“抛、抛了。”
“什么叫‘抛、抛了’,我他娘的问你抛还是没抛!”老上校忽然大吼,一拳砸在车门上。
“是呃,抛了大部分。”
“损失多少?”
“一百万左右,”电话那头不敢多说,立刻岔开话题,“对了,我建议您改买阿索斯集团,全部投进去,绝对有前景!”
“滚!老子要是再信你们这帮股票销售员的话就自己给自己来一发!”
对方被骂得有点懵:“可、我不是什么股票推销员,我是您的会计啊。”
“从今往后就不是了!”老上校揪着花白的头发咬牙切齿道,“我要你全部兑现,等我回去的时候我他娘的要看到一排金条码在我桌子上,懂?!”
“意思是说,您想开除我?”
“不然呢!留着你继续把老子家底败光?!”
“呃,那我可能等不及把你的钱兑成金条了,这个世界马上会很缺会计,拜拜了,德雷克先生,我这就辞职回家。”
“滚吧!”德雷克上校像掷手雷一样把电话往车里一扔,又大步回到电脑前。
那是两篇对中子星科技公司首席执行官——罗恩.斯科特车祸罹难的报道,两家举足轻重的大报社分别从争执和经济方面分析了这一事件可能会产生的影响,并不吝版面地张贴了数张斯科特遇难前的照片,其中距死亡时间最近的一张拍摄于四十五分钟前,背景显然是新城证券交易所。
德雷克上校眯起眼睛凑近观看,照片中的男人神情激动,中指举过肩头又被相机定格在半空,上牙咬着下嘴唇,以“F”开头的单词呼之欲出。
“罗恩.斯科特,你这该死的混蛋……”老上校咬牙切齿,恨不能把那人从屏幕里抠出来。
读了报纸上对斯科特死因的概述,老上校已经出离愤怒,不痛不痒的咒骂已经难解心头之恨,平日里连骂五分钟都不带停歇一秒的人形大炮此时竟然哑了火。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一个本该衣冠楚楚登上时代周刊封面的IT大亨居然在新年第一天嗑药又飙车,最后他娘的撞死在街头的邮筒上?!
想到这里,上校脸部的肌肉因震怒而微微颤抖,到最后竟难以置信地笑了出来,直笑得所有人莫名其妙。
“出、出什么事了,德雷克上校?”有人试探着问。
“没什么,”老上校吐出一口浊气摆手道,“有个狗娘养的傻帽今早见上帝去了!”
哦,虽然不知道老上校口中“狗娘养的傻帽”到底是哪个,但所有人却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因为按以往的经验,只要老上校还在骂人就意味着情况仍在掌控之内,应该没什么大不了。
这时另一辆悍马皮卡隆隆归来,后车厢内多了一具羚羊的尸体,温热的鲜血染红了大片皮毛,德雷克上校踩住马镫翻身上马,只短短地瞥了猎物一眼,目光没作丝毫停留。
空中,几只秃鹫盯着车厢内的尸体振翅盘旋,在草原上投下死亡的阴影,秃鹫沙哑的叫声配以此时静默的气氛显得尤为突兀,这诡异的景象不由引得上校昂首谛视。
乔伊正学着老上校对空发呆,下边的肚子却猛然一坠,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搅了一把。这症状显然是腹泻的前兆,每次只要一开始就别想体面收场。
乔伊脸色大变,心中暗叫不好。怎么办,怎么办?眼下显然不是请假开小差的好时候,可这样下去恐怕只会愈发尴尬……迟疑间腹中已然开始翻江倒海,乔伊疼得冷汗直流,无奈只好咬牙开口:“长……长官我想——”
“去。”德雷克上校看都没看乔伊一眼,从牙关里崩出一个单词抛向脑后。
“是!”得了令的乔伊的撒腿就跑,一边尽可能加快两腿迈动的频率,一边还要时刻控制步伐的长度,此时括约肌早已濒临极限,稍有不慎就可能在人前失掉颜面。
“砰、砰、砰!”
三声枪响炸开了凝固的空气,乔伊正往前跑,听闻枪声一个趔趄摔在草里,立时面如土色。
幸而步枪的枪口指着天空,一只秃着脖颈的大鸟像颗石头一样从半空坠落,又“咚”地一声砸在地上,几片乌黑的鸟羽无力地飘落下来,如冥神斗篷上不祥的饰物。
未被击中的几只秃鹫尖叫着扑动翅膀,拚力腾入高空,却不知为何仍盘旋于此,久久不愿散去。
“去死吧!你们这群吃腐肉的臭鸟!”老上校挥舞着手中的步枪仰天大骂,恨不能生出双翼飞过去用枪杆打断它们的翅膀。
为迎合老上校的情绪,骑手们纷纷举枪朝天胡乱射击,草原上霎时一阵乒乓乱响。
听着那令人心悸的枪声,乔伊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流出了眼泪,大滴的泪水沿脸颊滚落,砸在南二区甜腥的热土上,任裤裆被洇湿大片也再不想挪动分毫。
一轮枪声过去,黄亮的弹壳掉落满地,硌得马蹄连连抬起;骑手们吹着枪口,仿佛征服了头顶上的空气。
正当所有人都沉浸于胜利之际,有人无意间瞥向远方,却在看清的同时瞪大了眼睛,指着天边高声喊道:“嘿!快看西面!”
听了不知是谁的叫喊,骑手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西方。在太阳与地平线的交界处,一排黑点在波动的热浪中由小变大,透视规律下狭长的黑影几乎触手可及。
老上校白眉紧皱,端起望远镜望向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