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中央大道。
一块猩红的地毯自东门一直向城内延伸,随之而来的是两侧如潮水般涌动的狼族士兵,他们每个人的额头上都涂画着一枚复杂的图案,那是避免食影魔袭击的令符。
街巷上原本胶着的激斗随红毯的到来而迅速平息,同食影魔苦战了数个小时,艾尼贝尔军民再也无法抵御狼族大军碾压般的攻势,沿途筑起的防线一触即溃,通往椰林海滩的道途已然畅行无阻。
八匹枣红骏马拉着宽大的马车在红毯上缓缓前行,车尾处拴有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绑着一组脚踝,脚踝的主人昏迷不醒,任由自己的身体被拖曳着与地面摩擦。
希尔顿骑着一匹矮瘦马紧跟在马车之侧,时不时往后瞥上一眼,回忆起那双骇人的黄金瞳,希尔顿仍有些惊魂未定。
黑压压的人潮无声地流淌着,所过之处只有几声零星的惨叫。尸体在街道两侧堆叠成山,人类红色的鲜血和食影魔黑色的血液汇聚成河,空气中满是鲜血和硝烟融合而成的战争的味道。
行至一处不知名的街角,涌动的大军忽然停住,只有马车继续前行。
红毯原本持续向前滚动,却在此处遭遇了阻挠,只见一位鬓发花白的老人挡住前路,手里的长剑往下滴血。
这段街道战况惨烈,尸体要比前几段多出一倍,最后一只食影魔已被斩下了头颅,老人却依旧挥舞着早已缺刃的重剑,对着一片死寂喊打喊杀,红毯到来时,老人的双眼已被血雾染红。
“出来吧!我知道是你,阿尔芒·比舍普!”老人摇晃两下又站稳了脚跟,双手紧握剑柄。
“艾尼贝尔·珀琉斯,我的老朋友,终于又见面了。”一位优雅的王爵缓步走下车驾,脸上布满皱纹却神采奕奕,华贵的地毯被踩在脚下,猩红的衣袍长可及地,比舍普手拄着一根梨木权杖,杖头镶嵌着一块鸡蛋大小的红宝石。
见珀琉斯狼狈的样子,比舍普忽然笑了:“怎么说,要同我决斗么?”
“你也配?!”珀琉斯身体受着意志的驱使向前倾倒,倒提长剑踉跄着脚步朝比舍普走来。
“呵,呵呵。”望着那双直勾勾的浑浊的眼睛,比舍普轻蔑地笑了两声。
权杖头部的红宝石被轻轻转动了一个角度,比舍普将那杆深棕色的梨木端平在胸前,一道极窄的寒光如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一柄长直的利刃被缓缓掣出了手杖。
捏着那柄修长的杖剑,比舍普并未展开攻击或者防御的架势,眼见珀琉斯已将长剑举过头顶,比舍普敏捷地朝旁边闪了一步。
“躲什么!”珀琉斯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提剑怒吼,“来啊!你不是已经拔剑了么?既然拔了剑就该选择攻击或者格挡!今日你我也该做个了断了!”
“唉,”比舍普轻轻叹息,“你这个样子如何碰得到我。”
“收起你那假惺惺的怜悯!你看我像怕死的人吗?!”
“是啊,二十七年前那会儿你还有所畏惧,可这二十七年来你变了,变得越发狂妄,你啊你,该得到的都已经得到了,如今死或生又算得了什么?你已经赢了我的老朋友,即使你立刻死在我的剑下你也已经赢了,我注定是孤独终老的输家,你是坐拥一切的赢家!你胜利的果实已经被你品尝了二十七年,而我的胜利则将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但我不嫌少,被仇恨烧灼得快要渴死的人拼了命也要去找水,哪怕只有可怜的一小滴。”
“那就让我替你了去这痛苦的一生,去死吧!”珀琉斯又拚尽全力挥出一剑。
比舍普再次轻巧地躲过那凶悍的一击,与此同时双手拉住剑鞘的两端轻轻一拽,只见那细长的梨木杖竟在内部机关的作用下分成四瓣,又顺着一股牵引力曲成菱形。
驭力“命运的细丝”悄无声息地发动,比舍普反手握剑抽出两根手指,眼睛死死盯着珀琉斯的额头。只见一根透明的线从老人的额上如蚕丝般抽离生长,比舍普精准地拈住那根丝线的头,两指轻轻一勾,命运的细丝被轻而易举地抽至眼前。
比舍普将那根丝线穿过手杖末端的小孔,绷直后又在那菱形中间的横木上拧紧另一头,如此往复四次,一架以命运为弦的提琴姗姗来迟。
比舍普将提琴的尾端优雅地架在肩膀上,左手扶住另一端琴头,右手捏起那柄森冷的利剑。
杖剑作弓、命运为弦,唯有死刃的硬度才能切割那坚韧的细丝。一个个吱呀的音符缓缓泄出,又逐渐连成一串不知名的曲调,月下幽远的琴声中,比舍普踩着节拍翩翩起舞,珀琉斯则抱着头跪倒在地、忍受着来自脑髓的斧劈刀锯般的痛。
五十五年人生中经历的无数个苦难正如走马灯般在脑中轮番过遍,第一次求而不得、第一次遭人诽谤、第一次困惑无助,最刻骨铭心的背叛、最难以释怀的龃龉、最令人绝望的处境……几十年成长中的一切辛酸苦楚皆在短短一分钟内重头来过,珀琉斯几乎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曲毕,比舍普倒提杖剑琴弓在手,脚步再无丝毫踟蹰。
珀琉斯那被鲜血染红的白发在风中凌乱地飞舞,抬头的一瞬却被猛然刺穿了胸膛。忽如其来的剧痛令珀琉斯猛然睁大双眼,因愤怒而聚合的目光在看清对方的面孔后又颓然发散。弥留之际,老人并没有用最后涌上的气力来做无谓的挣扎,只微微张合着嘴唇喃喃地道出一个女人的名字:“爱莎……”
爱莎,这名字的杀伤力不亚于一柄穿肠利剑,珀琉斯微弱的声音传入比舍普的耳朵,后者脸部的肌肉开始因震怒而形变,紧握杖剑的手不住颤抖:
“你这混蛋……”
比舍普拔出插在珀琉斯胸口的利剑,趁那副身躯尚未倒下之际又将剑刃缓缓推入后者的腹部,贴身锁子甲在琴弓的切割下分崩离析,死刃摩擦着金属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没有资格……”
比舍普咬牙切齿、目眦尽裂,声音中透着超越死亡的悲愤,拿在手里的提琴早已不知去向,比舍普将琴弓连续三次拔出又刺入,直到仇敌的鲜血淋满了自己的双手。
“……说那个名字。”比舍普最后一次掣出利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宿敌的死亡。
那具强健的躯体依然矗立着,比舍普用镶嵌红宝石的剑柄轻轻抵住那具温热的尸体,稍一用力便颓然倒塌。
铁剑刺穿珀琉斯的一瞬,洪流般的力量在阿喀琉斯的躯壳中恣意冲撞、激荡,竟硬生生把阿喀琉斯从昏迷中唤醒,那感觉就像奄奄一息的青蛙在遇上滚水的一刻猛地焕发生机,再难以承受血契的负荷,阿喀琉斯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昏迷。
比舍普登上车轼高举利剑,黑潮般的军队立刻振臂响应,他们亢奋地呼喊着、嘶叫着,向海滩发起野蛮的冲锋。
正在这时,人潮中有人开始指着远方的天空失声惊叫,比舍普眯起眼睛仔细瞧看,只见一团白色不明物体正划过天边且愈来愈大,最后在一团黑红的浓烟烈火中悄然坠地。
震慑人心的爆炸声于七秒后到达,隔着两公里都能隐约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热浪,一个个扑朔的黑影在滚滚浓烟中时隐时现,如婴儿啼哭般的嘶叫声不绝于耳。
“什么?!发生了……什么?”希尔顿知道那些都是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却不知是何人又用的何种手段将其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