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整点钟声响起，面粉鏖战渐渐平息，方艾已经在外面折腾了大半天，这时候再也跑不动了，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到处全是色，整张脸只剩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露在外边；再看可可也好不到哪去，唯一区别就是后者的眼神里还充斥着意犹未尽的兴奋。
可能心灵衰老也是老的一部分，方艾明明有着一副十六岁的身体，健康又鲜活，但和可可一起追逐打闹还是会觉得跟不上，典型的力有余而心不足。
可可牵着方艾的手在前边蹦蹦跳跳，一边走一边安慰：“别垂头丧气啦，一会儿去河边替你报仇！”
方艾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我不行了，要去你去，我回家洗澡，等晚上再出来。”
可可瞬间把嘴撅了起来：“哎呀我一个小姑娘自己去河边不安全……”
“下月是你十二岁生日，十二岁的人也该学着独立了。”
可可气得直攥拳：“我不！你得一直养着我！”
“想都别想，有机会我就把你送人。”
“嘁，就会骗人！”可可翻了翻白眼，“谁家愿意收养我这么大的孩子……”
“不是收养是嫁人，让你堂堂正正地搬出去。”
听了这话可可如遭雷劈：“我不嫁！”
“不嫁人就等着流落街头吧，长大了我可懒得养你。”
“哼，你又唬我！”
“我说真的。”
“到时候你就舍不得了。”
“不用等到那时候，现在我就舍得。”
“你骗人！”
“哎别说废话，去回家把这一身土给我洗了！”方艾有点恼火，忽如其来莫名其妙地恼火，话出口时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可可缩缩脖子回了一声：“哦。”
世上没人能真的发出无名怒火，存在即合理，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可能这人前一秒还谈笑风生嘻嘻哈哈，下一秒就忽然怒发冲冠凭栏处，不是这人情绪失控不可理喻，一切情绪都可以追根溯源。
通过研究情绪荧光点，方艾算是悟出一条经验，那就是人可以按情绪分成两类，一类是渐变型，另一类是跃迁型。
所谓渐变型的情绪就是习惯真情流露，有云便是雨，绝不藏着掖着；而所谓跃迁型的情绪就是喜欢积云攒雨，遇上什么事了先把情绪攒起来，一直等云量到了那个临界点，才忽然开始暴雨涨荒溪。
前者看上去任性自然，却胸无城府，后者虽然给人感觉很可靠，但时间久了偶尔就会失控那么一两次——不是没有原因，而是早该表露出来的情绪已经攒成了一大块积雨云，以至于任何同类情绪哪怕只是一点点，都可能会引发暴雨。
方艾知道可可是渐变型的，而自己就是那种跃迁型的。
可刚才这股子火气到底是从哪来的？方艾边走边想却又想不清楚，可能人想得一多就容易失控吧……但没办法，自己毕竟承受着比正常人甚至所有人都要巨大的压力，再没其他人的处境能比自己现在更尴尬，
方艾终于有点明白方舟设计之初那些设计师们为什么执意要封存人的现实记忆了，因为如果不封这仗就没法打，现代人类脆弱敏感的神经绝对经不住红了眼的搏杀，所以才有了方舟，所以当初自己才敢参加进来，可系统好像把自己这根比常人还要敏感的神经给忘了，甚至居然忘了封存记忆。
难以想象几年之后这个世界就会狼烟四起，正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方艾不想和这个世界产生什么感情，没有感情自然就没有悲伤。
记得中学时语文课本上有篇文章叫《岳阳楼记》，里面有句话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当时书上给的翻译是不因外物的好坏或个人的得失而或喜或悲，后来方艾觉得这句话并不仅用了互文，而且还觉得有点因果律的意思在里面：只要做到不以物喜，就自然能不以己悲。
与可可和舒尔产生的潜移默化的亲情、对这片土地久而久之的依恋、节日里欢声笑语带给自己的心灵上的波动……这些乌七八糟的感情被方艾视为毒药，早晚会害死自己的毒药，或者不如说方艾内心深处其实渴望体验那些感情，但正因为提早知道了结局，所以才选择放弃。
如果提前知道某种东西得到了就终有一天会失去，不仅它会失去，而且还要连带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却很重要的东西一起失去，那驻足伊始时，人还会选择得到么？
方艾开始头痛，他想起载入方舟的那天Amy唯一重复了两遍的话：如果提前知道了将要面对的人生，你是否还有勇气前来。
“哥，你先洗吧。”
“嗯？”方艾忽然一抬头发觉自己已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家门，此时正像棵树一样立在浴室门外。
可可闪动着眼睛替方艾打开门：“你先洗，洗完了好去休息。”
“哦。”方艾像丢了魂似的迈进浴室，回身把门轻轻插上。
对着镜子脱掉一身满是烟粉的戏服，方艾恍然发觉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那个水电自来的世界仿佛已经离自己很远很远，那个世界里的人和事也都被压进了记忆的箱底，唯一能产生联系的部分就是每天早上洗漱时镜子里的那张脸，然而经今天这么一折腾，连自己这张脸也开始变得陌生了。
这种陌生实在让人恐惧，方艾把目光强行从镜子上移开，迈步走向角落里的浴桶。水箱里舒尔已经早早续上了热水，方艾拧开两道闸门让冷水与热水按比混合，等水位没过刻线后拧上闸门，跨进桶里缓缓坐下。
刚才可可异常乖巧，显然发现了自己有点不对劲，那种眼神里透着陌生和紧张，方艾能看得出来，却什么也不想做，不想去解释、不想求安慰，陆龟一样泡在水里，连动也不想动。
方艾觉得自己是只煮在温水里的青蛙，方舟是锅、方舟里的人情世故便是锅里不温不火的水，现在自己这只青蛙似乎被烹饪到了某个介于熟与不熟之间的临界点，偶尔有点疼，但不得不说温水真的很舒服，即使这口盛满温水的铁锅会在不久的将来摇身一变成为死神寄信的邮筒，但眼下的温水却是真的、真的很舒服。
现实世界里方艾没有交心的人，不是不想把心交出去而是自己这颗烂心根本没人稀罕，谁会想和一个消极无为只会用烂话搪塞问题的人交心？同类而聚根本不存在的，连方艾自己这根又湿又冷的烂木头都想往发光发热的柴火堆上靠，更何况人家半湿不冷的？两根湿木头靠在一起永远擦不出火星子来，这谁都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