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盛夏的天气,师洵穿的一袭青衣看起来甚是舒爽,他见江采看来,面上却始终不见笑意。
走到她跟前时,江采才发现他一直紧蹙的眉头。
心中一个咯噔,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哥,你怎么来了?”
她的招呼声,师洵未曾应允。
“你前些日子去了哪儿?”他问的语气中充斥着浓浓的担忧与斥责。
江采顿了顿,面上泰然回之:“楚州那边的药善堂出了些事情,过去处理了,怎么了?”
师洵皱眉,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忽的,自他到来后便一直守在院门口的黄明容提了口气,低声提醒:“殿下,皇上来了。”
还真是赶巧。
师洵前脚刚来,容湛后脚跟上。
江采面色一暗,正想对师洵打个招呼,一回身,发现后者已经极具先见之明,隐了身。
她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陡然发现,师洵并非藏起来,而是离开了。
看起来,他对容湛也忌惮颇深。
“你怎的来了?”
容湛没有先开口,倒是江采颇有些做贼心虚的意味,率先出声。
他脚步小幅度的顿了下,随后面色坦然:“大宣的夏季太过闷热,你的身子不适合在这里长住,转居避暑山庄如何?”
长住?谁要长住?
江采没能找到他话里的重点,偏生往‘长住’这两个字上钻牛角尖。
她微微皱着眉头,张口便要拒绝,身后的黄明容却在这时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
到嘴的话顿时变成了:“让我考虑考虑。”
事实证明,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容湛的脾气真是愈发的好。
尽管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考虑的,却依旧顺着她的话回道:“好。”
单单一个字,宠溺无限。
江采假意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目光四处乱瞟着,余光中,小金鱼在一旁无聊的掰着手指头的一幕映入眼帘。
她身子骤然一震。
差点忘了,还有这一茬。
容湛见她发怔,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小孩稚嫩的面庞上写满无聊,他眸色一深,心下隐隐了然。
说来也是奇怪,分明她半个字没说,仅仅是一个眼神的功夫,他就能够猜出大概意思,连容湛都不清楚,这种多度的在乎,到底是好是坏。
清了清嗓子,他沉声道:“我差人做了些冰糖莲子羹,对你恢复身体有好处,去我那处吧。”
江采本身是不愿意去的,但转念一想,她不能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点了点头应承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院子,小金鱼原意是要跟随,却被黄明容给拦了下来。
眼看着两人身影已经淡出视线,小金鱼气急败坏的道:“你拦着我作甚?”
黄明容蹲下身子与他的视线齐平,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大人有大人的事情,小皇子应当适时的回避。”
小金鱼从来不是愚笨的小孩,听她此话,顿时有了见解,他欣然道:“莫非,父皇娘亲是要和好了?”
小孩子的表情从来不做丝毫掩饰,他的兴奋与期待一丝不漏地落入黄明容的眼底,唇边的笑容暗了暗,她似是回答他,又像是在和自己说话:“兴许吧……”
而这一边,江采与容湛来到他的寝宫。
抵达殿前的时候,江采是拒绝进入的,但是,一抬头对上后者揶揄的目光,顿时脸一绷,进的比谁都勤快。
桌上赫然放着一碗晶莹剔透的冰糖莲子羹,容湛没骗她。
江采走过去,在桌子边坐下,端起那碗冰糖莲子羹,却没有喝。
她懒懒的将目光放在容湛身上:“说吧,叫我支来这里,有什么事?”
是了,容湛从来不会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
作为医护人员,江采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冰糖莲子羹能治身子,他这随口诹来都来的借口,在她这样的专业人面前,未免太过班门弄斧。
幌子被拆穿,容湛面上却没有半点尴尬,他唇边勾勒出一抹笑容,语气颇为自豪:“阿采的洞察力从来非一般人能比。”
江采皮笑肉不笑,算是接受了他的嘉奖。
“我今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容湛步入正题,江采手中依旧宝把玩着那碗冰糖莲子羹,闻言没有半点懈怠,只是尾音微微上扬:“什么?”
若是足够了解江采的人,一定知道,此时她的心是慌了的。
可是她这人和别人不一样,越是慌乱,脸上越是镇定。
很显然,容湛这是足够了解她的人的其中一个,将她此时的神色尽收眼底,声音不自觉的低了下来。
“景昱,是你我的孩子。”
江采的动作停了下来,低垂着的眸子里,看不清神色如何。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可是,太迟了些。
如果容湛打的是,在知道小金鱼真实父亲是他的情况下,她就会委身留下来,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事实上,就算他今天不说,她也会将他当做小金鱼父亲的身份来对待,毕竟,两人之间的感情她也有目共睹。
因此,这样的关系链在她这里看来,根本无足轻重。
江采抬起脸,那双冰蓝色的眸子早已经恢复一派淡然,透着丝丝冷意。
“我知道。”她道。
容湛抿了抿唇,剑眉紧紧蹙在一起,应该是这样的反应吗?
不,不该的。
她该生气的,气他在不知道真相之前的五年里,对她的种种作为。
甚至于就算此刻她恨自己,容湛也能理解。
可是,她这样不咸不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却真正让他慌了。
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能够做到波澜不惊?
没有感情,是的,不爱,也不恨。
她不屑于花费任何一丝一毫的情感在他身上。
这样的认知,让容湛的心理防线发生了小幅度的崩塌。
自打江采回来,这些天里,他从来没有真正的慌张过,因为他知道,她的心里是有他的。
然而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明白,他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太过自信。
眼下,江采用实际行动狠狠的打了他一巴掌,让他彻底醒悟。
眼前的江采,再也不是那个心中有他的人了。
短短一瞬之间,容湛面上的情绪发生了千万种的变化。
从震惊,到了然,到失落,到自嘲,到颓败。
江采目睹了这一系列的过程,头一次震惊,人类的表情系统可以在短时间内进行这么多次转换。
言归正传,虽然她不知道此时容湛心中经历了怎样的历程,但是,她已经不想和他耗下去了。
从凳子上起身,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她说着,不见容湛反应,心中暗道今日他着实奇怪,不再逗留的,转身离开。
江采没有注意到的是,就在她脚步踏出门槛的后一秒,身后的容湛捂着头,慢慢的蹲了下去。
在回去的路上,其实江采心中想了很多。
之前有一点被她忽略的情绪,叫做松了口气。
的确,她很庆幸,当初懵懵懂懂发生了关系的人是容湛,虽然这么说,有点余情未了的意味。
不过也是属实,她确实对容湛还有感情不是么。
一路胡思乱想的回了悔殿,一进院子便见到黄明容正站在那儿等她,依旧保持着她刚才离开时的姿势。
江采收起乱七八糟的心思,正了神色问:“给我一个理由。”
她这句话问的没头没尾,但黄明容却知道,她问的是方才容湛邀请她去避暑山庄,她要拒绝却被自己拦下的理由。
黄明容没有立刻答话,而是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她。
“这是什么?”江采问。
“殿下打开便知。”
听着黄明容的回答,江采狐疑的打开信封,将信展开,顿时明了。
信上说,他们的计划只能在普通军队里实行,而禁卫军是从来不喝避暑汤药的,如果,容湛能够离开皇宫的话,他们也好让禁卫军上钩。
虽然江采不知道这计划的可行性,但是有一点她还是明白的。
大宣的兵力很雄厚,然而真正的重心还是在容湛养着的禁卫军下,若是禁卫军也服用了有问题的避暑药的话,大宣的兵力就基本上得以控制了。
故而,这一趟避暑山庄,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也是一定要去的。
江采将书信重新折叠起来,走进屋子,点燃油灯,将其焚烧。
“殿下考虑好了吗?”黄明容问。
江采看着在案上一点一点烧成灰烬的书信,声音辩不出喜怒:“去转告他,去避暑山庄的时候多备一辆马车,带上小金鱼。”
黄明容闻言,向来不动声色地面上也透露出丝丝喜悦,她连忙点头应下:“奴婢这就去办。”
看着黄明容离开的身影,江采眸色一沉。
方才一瞬的不忍是怎么回事?
就在看到书信的时候,她竟然还想固执己见,不去避暑山庄。
江采并不认为,这是因为她不想去。
因为心中有一个声音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她之所以抗拒去避暑山庄,是因为,不忍心看到容湛的军队被瓜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