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采最后是被师洵唤出了内殿。
大约是在一炷香后,他神色平静的站在殿内,问她:“方公公说你有事找我?”
江采看了他一眼:“我准备率兵,攻打大宣。”
这话题来的太突兀,甚至没有半点铺垫,就连师洵,在这话之后,也愣怔了许久。
他舔了舔唇瓣,似是要确认自己并不是出现了幻听。
“你方才,说什么?”
江采脸色不曾变动过半分,她一字一句的重复:“我要攻打大宣。”
“为何?”师洵眼底闪现疑惑。
其实问这话时,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在此之前,江采与容湛之间便一直有恩怨,只是还没到发酵的地步,而这一次,西凉王的死亡彻底激发了她的情感。
平后说,西凉王之所以会死,是因为容湛曾经来过西凉,对西凉王说了什么话。
那之后,西凉王便日渐消瘦,最终暴毙而亡。
平后怀疑,是容湛对西凉王透露了什么秘方。
能够让在不需要下蛊之人心头血的情况下,还能将蛊虫引出来,而这便需要西凉王的牺牲。
所以,间接来说,西凉王的死也与容湛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但这也仅仅是猜测,毕竟除了已故的西凉王和容湛本人,谁也不知道当初两人说了些什么。
而如今江采贸然攻打大宣,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不成熟的。
西凉虽富饶,然兵力方面始终是缺陷,若是与其他小国相抗衡,尚且没问题,但和大宣这个兵力大国打仗,简直是鸡蛋碰石头。
“我不同意。”师洵沉着脸道。
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对于他的反应,江采并没有过多的惊讶。
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西凉贸然进宫大宣,只能是自讨苦吃。
但是,她必须要这么做。
没办法再等下去了,这几日她一直备受煎熬。
那些因为她而死去的人都成了她夜夜噩梦的债主,时刻不得安稳。
就这样吧,成也好,败也罢,她真的不想再继续折磨下去了。
就让所有的恩怨在这一场战争中消失殆尽吧,死活全凭天命,事已至此,她惊讶的发现,她竟然做到了将生死置身事外的崇高境界。
“大宣那边的军队,我和黄明容已经做了准备,虽不说胜券在握,但是拼上一拼还是可以的。”
江采说着看向师洵,却对上后者复杂的眸子,不由得心中一跳。
一阵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升上来,她下意识的紧抿着唇线,屏息仔细等待着。
师洵在沉默半晌后,终于低低出声:“没用的阿采,你们的计划早就被他识破了,你动了手脚的避暑汤药早已经被人换了。”
轰——
师洵的话宛若地雷,在江采的脑中炸了开来,她面色骤然苍白起来。
似是不死心,她勉强的笑着道:“什么时候识破的?”
师洵面有不忍,却还是如实回答:“一开始,他始终在将计就计。”
怪不得,怪不得她所有的行动都这么轻松,怪不得她还觉得是容湛变迟钝了。
原来,不是容湛变了,而是她始终愚蠢。
想想也是,容湛那样一个精明的人,如何能不晓得她的小心思?
她在他面前,始终如同一个透明人,心中在想什么,在企划什么,他甚至是需看一眼,便了如指掌。
可是她还是蠢兮兮的在他面前班门弄斧,妄图在他眼皮子底下,动大宣军队。
可怜,可笑。
一想到她如同跳梁小丑一般,自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却被他笑看着演戏,看破不说破。
一种被人拆穿了老底的恼羞,和被玩弄的愤然涌上来,江采恨不得现在就提刀杀了容湛。
好玩吗,看着她自导自演好玩吗!
“阿采……”
师洵眼睁睁看着她的面色如走马灯般变化几番,心中担忧更甚,他轻唤一声,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得她不含感情的声音。
“率兵,攻打大宣。”
师洵瞳孔一缩,猛然看着她。
原以为她想通,没想到愈发钻了牛角尖。
“我要上战场,我要亲自与他最后的高下,我总是输给他,最后一次,压上性命,不是他死,就是我死,生死全凭他!”
清丽的声线因为愤怒而变得低哑,她眉宇间带着不可忽视的恨意,可以看的出来,这一次,她是被逼上了绝路。
师洵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他倒不急了,反倒是缓慢的说道:“那你可有想过,如果他当真不念旧情,你死了,西凉怎么办?”
江采身子在他话里‘不念旧情’时一颤,随后笑意染了些许苍凉:“我说了,生死由他,打我肯定是打不过他的,所以,死了我也认。”
容湛的功夫何其深,若动起真格的来,她或许连他身都近不了便一命呜呼。
所以,她赌的不是身手高低,而是狠心。
如果容湛足够狠心,那她必死无疑。
可倘若他尚且对她保留真心,那她便有翻身的可能。
没想到,算计了半年多,到最后,还是要靠打感情牌,才能勉强与他相抗衡。
江采,你可真是失败。
“我问的是,你死了的话,西凉怎么办?”师洵再次重复这问题,话里带了凌厉。
他甚少用这样的语气对江采说话,一时间,她竟恍惚了片刻。
“不是还有赫连絮么……”
“赫连絮?她一个孩子,就算成了这西凉的王,那也是个傀儡皇帝,你要眼睁睁看着西凉王辛苦守着的江山落入异姓手里么?阿采,你这不是为他们报仇,你这是不负责任!”
师洵言辞激烈,说到最后,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江采愣怔住,她没想这么多。
自打知道西凉王去世的消息,她便一心只想着了解这一切恩怨。
可是,真正的结果她却没想过。
或者说,做出攻打大宣的决定,是因为她一开始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一心求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逃避的表现?
与其这么折磨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她的潜意识是这么想的。
至于西凉的未来,她下意识的点到为止,不让自己让深处想。
见她发怔,师洵深吸口气,语气也跟着缓和了下来,他低声道:“阿采,死了这么多人不是你的错,他们是心疼你,他们是想让你好好的活着,有一个全新的未来,而不是让你整日想着如何替让他们报仇,你心里咽不下这口气,我能理解,但是,你的命是他们给的,你已经不能随意的决定生死,就算你现在很痛苦,你也得吞下眼泪活下去,因为,这是他们想要看见的结果。”
师洵的话像是口渴时灌入喉咙的盐水,分明竭力的控制着不想往下咽,可是根本阻挡不住。
它们钻进脑海,一遍遍的在她思想深处回荡。
他们想要的不是看到她如何想着报仇,而是看着她安稳的活着,仅此……而已吗?
面上一片粘稠,她下意识伸手去抹,拭了一手的泪水。
师洵上前,轻轻将她面上的泪擦去,接着将她揽在怀中,宽厚的手掌顺着她的发丝,一下下的,将她的情绪也跟着安抚了下来。
“硬碰硬是不成熟的表现,我答应你,会将这一切做个了结,和容湛之间,一场厮杀在所难免,但是,在此之前,我们要让西凉有拼命的资本。”
江采眼睛空洞,她下巴垫在他的肩上,久久不能回神。
“那要多久?”
良久之后,她终于出声,声音平静如水,让人不由自主心颤。
师洵将怀里的人紧了紧,她身子凉的惊人,这让他生出一丝恍然,到了喉咙处的‘半年’,出口时成了:“三个月,最多三个月。”
三个月之后,让一切都做个彻底的了断。
而在这三个月里,她需要将西凉彻底安定下来。
不管三个月后是生是死,她都必须做到即便没了她,西凉也能有条不紊。
不是半年,更不是一年,她只有短短三个月的时间,这是个挑战,但是也是她能自己的最宽限的时间。
“好,三个月。”
江采答应下来,师洵听到她的回应,这才松了口气。
她轻轻推开他,将脸上残留的泪痕抹去,抬眼时,冷静的不像话。
“明日准备登基吧。”她说。
师洵闻言拧了拧眉:“明日?会不会太仓促了?”
“如今父皇的死讯还未对外公布,但国不可一日无君,虽说我有父皇的继位诏书,但是并不代表朝廷里的那群人会吃这一套,先帝不在,我又是个女子,不用想也知道是一场轩然大 波,所以,我不能给他们太多的反应时间,必须在宣布父皇死讯的第一时间再宣布登基,若不然,我恐怕会被啃的连骨头都不剩。”
江采的这一番话让师洵讶然,他没想到她竟会看的这么清。
自古以来,九州从未有过女子为帝的先例,如今西凉成了开天辟地第一人,不难想象,他们面临着的,将会是一场恶战。
但是,比起同时宣布先帝死讯与登基诏书的高风险,他们完全可以选择另一条相对安全的路子。
“我有一个办法。”师洵蓦然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