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愚笨,在没有所谓天赋的情况下,许淮凭着一腔对自己的狠劲儿,成功入了他父亲许慎的眼。
那一年,应当是许淮这些年以来,最忘怀不了的日子,也是最无法原谅自己的时光。
“我还记得,那是我十三岁生辰即将来临的时候,彼时,我已经可以在父亲眼下出现,每日接触的内容,对那时的我来说,是枯燥无味的,数不清的名词公式,与常人无法理解的符号形状,我天真的认为,我们许家,就是外人口中的‘半仙’,再加上,后来接触道法,便以为,许家大概是个道家,与那些江湖上的道士有异曲同工之处……”
许淮眼睛一眯,接着说话时的语气,便整个变了样。
“我在许家府邸懵懵懂懂的过了一年,直到那一天……”
许淮生在七月十五这一天,从节日上来算,他的生辰并不太好。
与鬼节交叠在一起,故而,往年许淮的生日,往往只有他与奶娘二人。
十三岁的生辰与往年的有些许不同,许慎替他大办了一场,对比起十二岁时的排场,要更宏伟一些。
十三岁的许淮有些沾沾自喜,私以为,这一年以来,自己的认真与努力入了父亲的眼。
于是,不知不觉中,他的背脊,在众多兄弟姐妹中也能直了起来。
嫉妒与艳羡是免不了的,晚宴过后,前来讨口气的也不乏其数,三妹许祯灵便是其中一个。
许祯灵比许淮小上三岁,正是骄纵的年纪。
被宠溺坏了的小千金,完全没有将眼前这个窝囊平庸的少年当成是自己的兄长。
众星捧月的日子习惯了,因此,更无法接受被不如自己的人骑在头上,故而,当许淮被她的手下推进湖水里,年幼的许祯灵非但不觉得害怕,反倒咯咯的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可真正让许淮感到头皮发麻的,不是许祯灵的行为,而是,他在落水前清晰的见到了父亲许慎的到来。
他就定定的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被推下水。
许淮不通水性,湖水很快的灌入他的鼻腔,胸口满是胀痛的刺激感。
意识即将模糊时,他听到了一记熟悉的声音,他猛地睁眼。
波光粼粼的湖水下,他穿过湖面看到了站在许慎身旁一脸焦急的妇人,那是奶娘。
奶娘不知和许慎说了些什么,许淮只看得清许慎的嘴皮子动了动,随后,他瞳孔骤然一缩。
岸边的奶娘猛地拔下发簪,狠狠的往脖子上的大动脉刺下去,鲜血喷涌时,她丝毫不犹豫的跳下湖水。
许淮发懵,甚至忘了挣扎。
然而当他停下所有动作,身体却轻盈的飘了起来,奇迹般的,他破水而出,稳稳当当的站在了湖边。
而此时的湖水,已经腥红一片。
那样浓烈的刺眼的红色,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的鲜血能够染成的。
这个念头浮现的一瞬间,他呼吸一滞,紧接着,是喘息不过来的窒息感。
逃,他想逃,可双腿却如同被灌注了铅一般,动弹不得。
许慎在这时走来,他声音没有波澜,就像这红色的湖水,丝毫不惊。
“她用一条命,换你真正进入许家的机会,你可别辜负了。”
真正进入许家的机会……
许淮眸光动了动,说不出话。
需要用一条人命换来的机会,即便是方十三岁的许淮,也隐约能猜到,该是怎样的机会了。
于是,后来的日子里,当他能做到面无表情的取下一个婴孩的性命时,恍惚想起那年,总会有些许埋怨。
或许奶娘在跳下湖水之前,能替他想想,这样的生活,真的是他想要的么?
可想到这儿,许淮又总无奈摇头,当时奶娘又何曾有其他选择。
成年后的许淮能猜到,当年的落湖事件兴许不是偶然,许祯灵有千百种讨口气的法子,却偏偏要选择在距离许慎住处最近的院落将他推下水,事情真的有待商榷。
往事已成定局,十三岁的许淮真正踏入了与之前人生背道而驰的道路。
十二岁那一年所学的道法成了最基础的底子。
如他所猜想的那般,许家确实与江湖道士相似,可根本的区别是,道士不会害人性命,而许家,一切的术法开启,都是需要人命来做引子。
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一群人,还有的,是整个族群的性命……
浑浑噩噩至今,许淮有限的三十多年岁月里,手中落了无数条性命。
若是地狱是按照罪孽收命,那么他许淮,定然是首当其冲的那个。
可这世道,往往是好人短命,祸害遗千年。
许淮总是活在等待救赎与落手人命之间,他过得煎熬不已。
对于许淮来说,妻儿的出现,就是他命里的曙光,是牵引着他从许家那个黑暗的地方爬出来的动力。
脱离许家,并非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早在许淮真正接触许家内部起,便发下毒誓,这辈子,灵魂便卖与了许家,若是背叛,将永世不得超生。
见过了太多光怪陆离的事件,便对誓言这种东西愈发的胆寒。
与许家人而言,入门的毒誓,没有人敢有这个勇气违背,这也是许家这些年来固若金汤的根本原因。
许淮在遇见妻子之前,也曾坚定的认为,他这辈子就要和许家共同牵扯到入地狱的那一天了。
但老天爷似乎终于眷顾他一回,在他漫漫生命中,总算有了一个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存在。
后来的许淮才明白,许家的毒誓不是没人敢破,而是没有出现让他们轻视生死的人。
妻儿,对于许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至此,江采也总算能够理解,方才他敢对容湛提出那样冒险要求的行为了。
而关于许家,这个神秘的如同黑雾一般的存在,也逐渐被剥去一层外衣,慢慢的,将要露出它原本的形态。
对于许家的解释,意料之中,又情理之外。
本就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她江采都能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未来,这样一想,似乎什么都能接受了。
“关于许家,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了。”
像是将过去三十多年的时光重新走了一遍,许淮长长的舒出口气,也不知是释怀,还是感慨。
他对容湛这般说道,后者没有再步步紧逼。
容湛的眸光闪烁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摆了摆手,淡淡道:“你且在客栈住下,若有问题,只管跟李瑾说。”
李瑾顺势上前一步,对许淮点了点头。
这般和气的容湛,倒是江采不曾见过的。
她看他看的入神,连他又问了许淮一句什么都没听清,只来得及听到许淮回道:“是许祯灵。”
这个名字引来容湛微微皱眉,但也仅此一瞬间,便见他无声上楼。
如此反常的行为,顿时将江采的好奇因子勾了出来,她咬了咬唇瓣,随后拎起裙摆,也跟着蹬蹬上楼。
容湛还未走到屋内,江采快他一步拦下他。
“什么许祯灵?”
对方没有立刻回答,只一双浅色的眸子静静的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不做掩藏的戏谑笑意。
“阿采感兴趣?”
江采被他盯得浑身不舒坦,眼神飘忽了下又很快定下,故意扬了声调道:“本宫是西凉的帝姬,了解一下民情也不行?”
容湛点点头:“行。”
“不过此事你还是别掺和进来,太危险。”
先前的不适在这一瞬间淡化,江采缓缓压下眉心,沉声道:“再危险,这也是我西凉的事情,倒是皇上您,有这闲工夫管别人家的国事,不如多花点心思在自己国家上,省的落下个不务正业的坏名声。”
容湛抿唇不语,这回江采的怨气倒被吊出来了,她话锋一转,说出的话意味不明。
“不过按照皇上谨慎的性子,这坏名声定然是不可能落下的了,指不定又有哪个可怜的倒霉蛋背了黑锅。”
江采抱怨完,继续问下去的兴致也没了,恹恹的扫他一眼,转身下楼。
容湛眉眼微垂,细长的碎发下,隐约一个欣慰的弧度。
若是江采见到他此时的表情,定会腹诽一句神经病。
哪儿有被嘲讽了,还笑的这般没心没肺的?
容湛心情甚好,李瑾安顿好许淮后过来,见到的便是他眉眼含笑的模样,难得的也跟着松了口气。
许久没见到主子这般愉悦了,上一次见他眉开眼笑,还是半年前娘娘在宫里时。
“主子,接下来怎么做?”
李瑾感慨片刻,找回正题。
彼时,容湛已然收了笑意,淡声回应:“先让他在此住下,许家已经知道我们来了,怕是坐不住了,且守株待兔罢。”
李瑾低头应下后,便悄无声息的守在其身后。
容湛负手而立,站在二楼窗前。
昨夜的一场大雪将整个角西都埋藏在雪白之下,今年的雪出奇的大,许是不同往年的稀疏雪花,相比起还没落地就已经融化的雪,今年这一场鹅毛大雪,着实点燃了角西百姓的心。
故而,天气虽寒冷,街道上却热闹一片。
街上小贩的贩卖声与行人的嬉笑声汇成一条无形的线。
喧嚣中,倒是客栈生出一丝丝与世隔绝的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