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星期日的下午,三人电影的传统,在杰克出院以后,照旧继续着。
电影散场以后,翔子没有送夏夏和玫瑰回家,他要赶去德赛洛,和杰克、胖子一起商量舞厅的股份转让协议。
好在这一天,是玫瑰约了夏夏去她家吃晚饭,玫瑰再三强调说,是她母亲特地要请夏夏吃饭,似乎这样的邀请,郑重到不容推辞。
夏夏的心里,虽然不喜欢玫瑰的母亲,但是暗暗竟有美好的期待,可能是想起那几只与她家里一模一样的六角玻璃杯,让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要感受一下家人围坐吃饭的气氛,即使那不是她自己的家。
不过夏夏很快就后悔了。
“来来来,吃排骨。现在排骨很贵啊,不是我们这种人家经常吃得起的。”
玫瑰的母亲这么招呼着,往夏夏碗里夹菜,夏夏觉得喉咙都堵住了。这个妖异的中年女人,照旧打扮得花枝招展,菜做得难吃不堪,嘴却始终不闲着:
“我苦啊,她爸爸也不管这个家,我辛辛苦苦把这个小丫头拉扯大,不舍得吃,不舍得穿,都供她念书,供她打扮,把她养得这么大,她就像个白眼狼。夏夏,你是好孩子,你会懂得我的苦心的,对吧?你啊,就帮她和翔子说合说合,让他们赶紧和好……”
夏夏刚想说,翔子和玫瑰不是早就和好了,忽然脚上被玫瑰一阵乱踩。
玫瑰拼命地使眼色,她母亲继续絮絮叨叨:
“……夏夏,你和翔子都是高才生,你跟他说话是有分量的,你就说,玫瑰心里是喜欢他的,前一次是因为例假情绪不稳定……”
走到楼下,夏夏问玫瑰:
“你没告诉你妈妈,你和翔子早和好了吗?”
玫瑰一把抓住夏夏的胳膊,神色严肃地跟夏夏说:
“宝贝儿,帮我一件事,跟翔子说,我要跟他正式分手,我以后再也不见他了。”
夏夏虎起脸,像每一次劝和他们时一样,责备玫瑰:
“你怎么又这样了,你不知道翔子他对你有多真心!”
“哈哈,哈哈。”玫瑰尖声笑了起来,“别装了宝贝儿,每次你都装得自己跟天使似的,教育我要好好对翔子,你这样装模作样的,你累不累?”
夏夏被玫瑰这一笑,心里的杂念统统冒了起来,她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装,确实。她是生气,她想说的是,玫瑰你这个混蛋,你根本不配翔子这么来爱你,翔子早该一脚把你踢开了,还轮不到你甩他!
玫瑰继续在狂笑:
“被我说中了吧?你假装撮合我们,还要装多久?还能装多久?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喜欢翔子,你恨不得他甩了我,你要假装单纯,假装置身事外,假装善良地帮助我们,事实上是想衬托出我有多恶劣!”
“我要回家了,你让我走。”夏夏努力克制自己,但是玫瑰紧紧抓住她,长长的指甲嵌进了夏夏棉衣袖口的肌肤里。
“你别走别走,”玫瑰转而一副温顺的面孔,“我跟你商量件事情好不好?一个协议,我们之间的秘密。你跟翔子说,让他跟我分手,不要再来找我,我也保证不再理翔子,让你跟翔子好,他从此就是你的了,好不好?”
夏夏看着玫瑰的脸,她的表情神秘而坚决,一时没法判断,那算是一种试探,还是一个真正算数的协议。
一瞬间,日久企盼的美梦,忽然就在眼前。那个和外公面目酷似的男人,微笑的眼睛,健壮的身体散发出的气味,好闻的洗衣粉的香味,和淡淡的汗味,近在咫尺的温度。
夏夏本能地回答:
“不,我不会跟你一起疯。”
然后她挣脱玫瑰,一路往家的方向奔回去,冷冽的风贴着她火烫的面颊掠过。她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她后悔为什么刚才没有说,好,一言为定。就这么一言为定了,从此以后,在翔子臂弯里起舞的,不再是玫瑰,而是她,夏夏。
为什么不可以?
晚饭根本没吃饱,加上心情烦乱,夏夏一头钻进屋里香饮食店。沮丧的时候,没有比吃东西更能直接安慰人心的了,况且夏夏总算还有饭钱。
夏夏埋头吃了大半碗辣酱面,一抬头,蓦地看见杰克就在对面桌子上,静静地看着她。
“大叔!你在这儿怎么也不出声,吓死我了!”
杰克说:
“我一早坐在这里了,看着你走进来,买筹码,对着一碗热面吹啊吹,然后像饿死鬼一样吃得满脸都是。”
“啊,我满脸都是吗?”
夏夏慌忙摸自己的脸,忽地发现杰克审视的目光。
“夏夏夏的,你魂不守舍地想什么呢?不是去玫瑰家吃饭了吗?”
夏夏含糊地应了一声,声东击西地问:
“大叔,你怎么在这儿吃饭呢?”
杰克苦笑了一下:
“你总算想到还有大叔啦?你不做饭,我当然只能在这儿吃啦。”
夏夏更加尴尬,努力把脑袋里胡乱的念头赶出去,这才想到问杰克:
“你真的要把德赛洛的股份给翔子吗?”
“夏夏,你还关心大叔啊?我还以为翔子当老板,你更开心呢。”
杰克又歪着嘴坏笑起来,左脸的笑纹深深的。
夏夏脸微微一红,又认真地提醒杰克:
“翔子肯定是帮你的没错,可是你不觉得胖子有点古怪吗?”
“我想也没什么吧,他早就想撵我走了,他总是在账里浑水摸鱼,被我抓住好几次了。他可能觉得翔子会比较好对付吧。”
“可是翔子的爸爸是管外贸的,跟消防通道有什么关系啊?”
“胖子再精明,我看他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可是……”
夏夏总觉得哪里会出问题,女人特殊的直觉。
“给了翔子也好,反正我也不会在这儿待多久了。”
杰克嘟哝着,随即冷下脸,话题戛然而止。
晚上送夏夏回家,到门口,杰克忽然说:
“那个夏夏夏的,我家里太冷了,让我在你这儿待着吧。”
夏夏吃了一惊,飞快地答:
“我家只有一张床。”
黯淡的月光映着杰克的脸,让他的神情看上去竟有些凄凉:
“夏夏,我就借一把椅子坐着,天一亮就走。”
寒风在弄堂里逡巡,似乎很快就要把两个人冻成冰柱。
夏夏用钥匙打开门:
“进来吧。”
黑色的大门在他们身后合上,灯亮了,高墙的半面映出了两个晃动的身影,没有对话。然后,灯灭了。
凛冽的寒风,于是在无人的黑夜里,更加肆虐地咆哮起来。
夏夏累极了,很快在大床上熟睡过去。
风在拼命地摇晃着格子门,八扇排门的关节在咯吱作响,冷白的月光,落在院子斑驳的高墙上,看上去有些凄厉。杰克像一只野兽,目光锋利,抱膝缩在椅子上,轻轻地发抖。
夏夏睡梦中,猛然感觉有一只手碰到了她。她惊醒过来,看见杰克俯身在床前,正凑近她的脸。月光从他背后照过来,他的脸是黑的,看不清表情,只看见黢黑庞大的剪影向她扑过来。
夏夏惊跳起来,只听杰克的声音有些变调:
“哦哦,对不起……我只是想拿一床被子。太冷了!”
黑影随即抱着被子走了,婆婆的那床被子。
夏夏再也不得安睡。半夜里几次睁开眼睛,就看见杰克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裹着被子,眼睛在黑暗里冷冷地亮着。
连着三个晚上,杰克都在夏夏家过夜,圆睁着眼睛到天明。
他也果然守信,天刚蒙蒙亮,就开门自己离开。夏夏躺在床上,就听见大门吱呀一声,然后轻轻地碰上。过会儿起床看,婆婆的那床被子叠好了,孤零零地放在椅子上。
第四个晚上,杰克终于睡着了。
他的手垂了下来,被子歪在一边,他好像在做梦,偶尔手臂一动一动的,身子有时也跟着起伏。
妈妈,他忽然喃喃叫着,妈妈,我害怕,你别走,你别走!他的声音高亢起来,嘶哑带着哭腔,手脚扑腾着,被子完全落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夏夏下床,把被子捡起来,轻手轻脚地给他盖上。
不要,不要碰我!杰克大喊着,一下把被子打落在地上,他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显然还在梦魇中。不要碰我,不要,让我走,让我走。他举起两只手,似乎要抵挡什么可怕的袭击,他满头大汗,却周身颤抖,努力地缩成一团,大口喘气。
夏夏拼尽全力推醒他,大叔,大叔!
杰克微微恢复了理智,他安静下来,闭上眼睛,却还在发抖。夏夏摸他的额头,火烫。
“我害怕”。杰克说。
夏夏抱住他,他的肩膀是僵硬的。
夏夏跪在水泥地上,抱着杰克,裹着被子。过了许久,杰克周身的颤抖停下了。风静,高墙的院子里,盛着半片浅浅的月光。五斗橱上的老钟静静走着。两个人就这样在椅子上相拥睡去,直到第一缕阳光落到了他们的睫毛上。
“夏夏。”
夏夏听到杰克在耳畔唤她。
“大叔,你好些了吗?”
“嗯。”
两个人一起缓缓起身,关节格格作响。
“夏夏,我带你去看看我的家,我得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后弄堂,打开门,杰克租的房子里,所有的家具荡然无存,只有五颜六色的衣裳凌乱地堆满了大半屋子。
杰克平静地说:
“这些全是从店里退回来的,卖不掉了。厂里这两天上门来讨债,我还欠着他们不少钱,但是我只剩这半屋子衣服了。所以这两天,我都不敢睡在这里,我怕看见这一堆废物,我没法和它们睡在一起。我睡不着。”
夏夏说:
“你不是还在找新厂吗?你不是说,找到新厂,做出了新款式,就能再有机会的吗?”
杰克摇头:
“太晚了,全都来不及了……所以,我就要走了,在这里,我会被追债的打死的。”
“大叔,你要去哪里啊?”
“任何地方,任何别人不认识我的地方。”
“大叔。”
“夏夏,你别担心,我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这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德赛洛交给翔子,我也很放心。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夏夏夏。”
那个清晨,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席地坐在半屋子衣裳旁边。太阳渐渐升了起来,冬日的明亮,也并不能带来多少温暖,只是越过同样的格子门,在地上落下斜斜的方块,一点一点爬过来,爬到两人的膝盖上,爬到高高的衣裳堆上。
“大叔,可不可以不要走?”
“不行。”
“大叔,你会回来的是吗?”
“是的,我会回来。”
“……”
“夏夏,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得悄悄地走。”
“好的大叔。”
“夏夏,你要照顾好自己。”
“等你来回来看我?”
“是的,等我回来看你。”
下午放学的时候,夏夏在路上看见了一个公用电话,她犹豫了一下,拨通了翔子家里。
“喂,翔子,我是夏夏。”
“夏夏你好,你有事吗?”翔子好像正在忙着。
“我,想跟你说杰克的事……”
“你等一下啊。”
然后,电话里传来翔子和父亲母亲的说话声。
“又是那个女孩子打来的是吧?翔子你怎么这么没出息,还有半年就高考了,你不想上大学了吗?”好像是翔子母亲的声音。
“你跟她说,你正在填志愿,去把电话挂了。刚才我们说到,国际金融和生物工程,前景都很看好,你挂了没,赶紧过来参加讨论。”应该是翔子父亲的声音。
翔子突然咆哮起来:
“你们填吧,你们考吧,爱填什么填什么,你们都是大人物,你们说的都是对的,你们好得挑不出毛病来,我永远也没法像你们这么好,一辈子也做不到!你们就让我去吧!”
电话那边的声音变得嘈杂起来,压低了声音地争执。
接着,电话那边翔子的声音又响起来:
“对不起啊夏夏,你刚才说,你有什么事?”
“没事了,你先忙吧。”
夏夏把电话挂了,在行道树注视下,独自回家。
杰克在火车站的窗口买了票,和夏夏会合,两个人手拉手来到站台上。
站台上空荡荡的,两三辆卖方便面和早点的车,刚刚推出来,小贩们还在睡眼惺忪地打哈欠。新的一天刚刚开始,漫长的铁轨伸向不知名的远方,斜斜的朝阳下,不知是小石子,还是碎玻璃,在零星反光。
杰克一反古怪的装束,穿着深色的大外套,一顶棒球帽遮了大半张脸,肩上只是一个不大的旅行包,如同所有穿梭在大地上,风尘仆仆的旅客中最普通的一分子。
“大叔,什么时候的车?”
“六点零五分。”
“那还有一阵子呢。”
“夏夏,你看。”杰克忽然变戏法一样,从兜里掏出一张火车票,一稔,竟然变成了两张,“你跟大叔走好吗?待会儿咱们两个一起走,大叔会照顾你的。”
夏夏本来是依依不舍的,听到这句话,也并不觉得吃惊,有一刹那,她充满了远行的愿望,也许就是刚才,在精力充沛的清晨,当看见没有尽头的铁轨时,闻到站台上混杂着远方气息的空气,她似乎听见了远行的号角——
离开这里,到更远的地方去,去到你从不知晓的广阔世界。
可是,当杰克真的掏出两张车票时,她又趑趄不前了。她环顾自己,不知是什么拉住了她。
她已经没有亲人,昂贵的大学于她而言,也只是一个遥远的梦,顶多念完高中,找份工作,在哪里工作又不一样?她也并不是不信任眼前这个男人,她没想过依靠他什么,他即使中途丢下她,她也能自己活下去。
她终于发现,这个城市给她的唯一羁绊,竟然是一个爱着别人的男孩,她留恋他身上温暖的气味,这让她心中升起了莫大的羞耻。
看着她复杂变化的神情,杰克叹了一口气,把票子又收回口袋里。
“大叔,我帮你去把票退了,把钱拿回来。”
夏夏伸手。
杰克把票又拿出来,分给她一张,却拉住了她的手:
“待会儿再去退,夏夏,你多陪大叔一会儿。”
夏夏握着车票,杰克握着夏夏的手,车票的硬纸片扎进手心里,有些疼。
想起了什么,夏夏打开书包,拿出一个手绢包,自然地拉开杰克的旅行包,要往里放。
“是什么?”杰克问。
“钱。”
“你哪里来的钱,工钱?那也没这么多啊!”
杰克接过手绢包来看,那里面起码有几千元。
“是我妈妈寄来的钱。”
一周前,竟然收到了一笔澳大利亚的汇款,是十二年没有消息的母亲。没有信,汇款的附录也相当简单,说已在澳洲结婚,并生下一个弟弟,以后没有精力再照管这里的一切云云。倒好像她一直在照顾这里似的。
夏夏看着那些话,就想起她颐指气使的样子,世界好像是围着她转的,她给旁人任何什么,都是恩赐了。
“夏夏,夏夏。”杰克又笑又叫,“这里又不是上甘岭,你这简直是把生的希望留给我了呀!你不打算过下去了吗?”
“大叔你说什么呢?我有手有脚有工作,不但有钱吃辣酱面,还有钱吃大排呢。”
“好好好,你是富婆行了吧?我承认了好吗?但是这钱你得收着,将来念大学用。男人不能用女人的钱,这比听到乌鸦叫还晦气呢。”
杰克说着一堆歪理,把手绢包还给了夏夏。
临走时,杰克对夏夏说:
“夏夏,你一定要替我保护好你自己。你把心装进铁盒子里,这样就没有人能伤害你了。你不要心肠软,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依赖任何人,让你的凶神来找到你,你尽管不择手段,去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东西!”
夏夏强作笑颜地应道:
“知道啦大叔,你放心,我最近都感觉,我快变成凶神了呢。有时候我头上有个小光环,有时候呢,我就长着小犄角,举着小叉子,恨不得到处抢别人的男朋友呢。”
“那就好啊,记住,不要等你对人彻底失望了以后,再长出小犄角,这些你会多受很多苦。千万记住啊。”
“大叔你摸摸,我已经有犄角啦!”
杰克使劲揉了揉夏夏的脑袋,把她一头短发弄得乱七八糟。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列车开动之前,他们努力说笑,直到汽笛长鸣,杰克上车,从窗口探出头来,向夏夏挥手:
“我喜欢吃你做的饭,那个夏夏夏的,那个夏夏夏!”
人影随声音远去。
夏夏摸了摸口袋,发现她刚刚又偷偷放进杰克包里的钱,再次回到了她的兜里。
原来,他到底还是“不需要”她给的东西,就像敏感着所有“我给你”的词汇一样,他事实上不需要任何人。
送走杰克,夏夏一个人来到空旷无人的校园里,深冬的萧瑟已到了极致。
她放下书包,抓住最高的单杠,纵身跃上,一个前翻下去,当脑袋往下的时候,她松开手,寸草不生的地面,向她俯冲过来。她下意识地用脚勾住单杠,人就这样一下子停住下坠,倒挂在上面。
倒挂在单杠上,熟悉的校园在她面前颠倒过来。
在颠倒的世界里,她看见离开她的人,一个一个回来。
杰克走了以后,世界仿佛真的颠倒过来,一切规律倒行逆施。
德赛洛依旧夜夜欢舞,财源广进。胖子却并没有像杰克想象的那样,大权独揽,而是每天恭恭敬敬地找翔子签字,签了这个签那个,所有的财务单据务必有翔子的亲笔。
翔子特别感动,倍觉受到了重视,也很负责任地每天赶来签字,即使玫瑰不来跳舞。
至于那些复杂的财务凭证和文件,翔子说,他只能大概看看,基本闹不明白什么,但是听胖子在一旁解释,这是营业收入,这是买洋酒的发票,这是修理制冰机的费用,似乎也头头是道,而且每个月都有大笔利润,甚至比杰克在的时候还多。
翔子对夏夏说:
“人不可貌相,胖子表面上是挺势利的,其实做事规矩,人也诚恳。是我们以前不知道,误解他了。”
夏夏不置可否,但是看胖子对她,也如杰克在的时候一样,对他的看法不免有些改观。
据说人变好了,就会有好报。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胖子舞厅以外的生意,居然大有起色,以前都是有一搭没一搭,什么赚钱倒什么,现在正儿八经地开起了国际贸易公司,而且来求他做生意的人,几乎排成了队。
来找胖子的人,如今一律是他们点头哈腰了。胖子趾高气扬,胖脸始终四十五度角向上看,有兴趣了,指手画脚地教育他们一番,烦了就挥挥手,来人就识趣地闭嘴,买单离开,下次再来找他。
有一回,夏夏听到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拉着胖子,唠唠叨叨哀求个没完:
“您看看,生意都在这儿了,国外的客户催了又催,我们这儿货也堆在仓库了,就是少张批文,您能不能行行好,先给我们解决一下啊?您要多少钱,我们都可以谈啊。”
胖子不耐烦地说:
“你们出的价钱,买雪糕吃啊?我不跟你们说价钱,免得你们说我漫天要价,你们自己回去反省一下,想做生意的,报个诚心的价钱过来。”
夏夏问翔子:
“你介绍胖子认识你爸爸了啊?”
翔子答:
“没有啊,绝对没有。”
胖子的心情越来越好,西装越来越体面,没近视也弄来副金丝边眼镜戴着,手指上还多了一个硕大的钻石方戒。
一天晚上胖子喝多了,硬拉着夏夏喝酒。夏夏看着他油光光的一张脸,本能地反感:
“我说了,不会喝酒。”
胖子贼笑着,醉醺醺地抓住夏夏的手: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陪着杰克做了什么我不知道?别装得跟个圣女一样。他滚蛋了!看看我,要钱有钱,要批文有批文,要风得风,要下雨,他就得给我下雨!我哪点比不上那个小流氓?”
玫瑰幸灾乐祸地在一边瞧着,兀自拿出粉饼,悠闲地在鼻子上补粉。
胖子正得意忘形,翔子过来挡在了夏夏面前,对胖子说:
“夏夏真的不会喝酒。”
翔子不会像杰克那样圆滑地处理局面,他说这话的时候,掩不住脸上愤怒的表情,强健的肩膀不小心碰到了胖子,让胖子感觉到了威胁。
胖子的酒顿时醒了大半,他恼羞成怒,对翔子扔下了一句狠话:
“你这个小子,你以为你是谁?我分分钟可以让你进班房!你信不信?”
玫瑰顿时跳起来,针锋相对地破口大骂:
“你这头死肥猪,你以为你是谁!也不怕翔子的爸来拧掉你的猪头!”
玫瑰的法宝没有镇住胖子,恰恰相反,胖子就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爸爸,哈哈,你让他爸爸来找我啊……还有,你这个贱女人,你以为我不知道?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傍着翔子,不就是为了他的爸爸吗?”
胖子一路冷笑着离开。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伊丽莎白还是时常到德赛洛来报到。
她故作镇静地啜着伏特加,虽然每次都看不见杰克,让她日渐不安。
有一天,她终于开口问夏夏:
“小妹,你们的老板杰克,最近怎么一直没来?”
夏夏诚实地告诉她:
“杰克已经离开上海了。”
“离开上海?出差还是休假?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恐怕暂时不会回来了。”
伊丽莎白看上去神态如常,但是她左眼边的那颗痣颤动起来,泄露了她的脸正在抽搐。她涵养很好地慢慢把酒喝干,付了账,还给了小费,然后走下吧凳,整理好裙子,拿起手袋,优雅地穿过舞池里的人群,走出德赛洛,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常喝的那瓶柠檬味伏特加,久久地放在酒架上,没人动,金橙色的透明瓶子,渐渐积了尘。
过去的好日子,似乎就这样一点点黯淡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