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美人一入侯门深似海,今朝有她白洛歆,一见恭玉误终身。}
1.
目送着公路延长线上慢慢变成一个小点的黄色校车屁股,白洛歆总算明白了什么是世事难料。就像她怎么也没料到,看上去完美无瑕的恭玉竟然是个路痴。
想到这里,她有些哀怨地瞄向恭玉,正对上某人线条优美的傲慢下颌。
“喂,你这什么眼神儿?小爷我好心载你一程,你不感恩戴德,还做出一副怨怪我的样子?”
白洛歆慌慌张张别开眼,弱弱地压低了声音:“我没……”
路痴不可怕,可怕的是很有自己想法的路痴,不按她指的路走,非要听凭自己的直觉,愣是绕了近一半的路程才到达目的地。
而校车,自然是没有截下。
“没什么没!”
恭玉翻了个白眼,正想使力踩下脚踏绝尘而去,只是眼角瞄到低着头看地面全身散发着委屈之气的女孩儿,顿了顿,烦躁地抓了抓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握着车把横在她面前,皱着半张脸,“上来,小爷我就当日行一善送佛送到西,载你去学校。”
军区大院机关大院的孩子都在军区隶属的A中上学,恭玉回到裴家后自然也转学到此,不过月余,没和同学打成一片,倒和教导主任成了“朋友”。
恭玉单手骑车,隔了老远就和站在门口抓违纪正校风的教导主任打了个招呼:“嗨,黄主任,早上好啊。”
教导主任皮笑肉不笑,指了指操场的位置:“老规矩,迟到,十圈。”正要转身,眼风里瞥见从恭玉后座下来的女孩儿,脚步微顿,扬手特意一指:“这位同学,你也一样。”
“是。”
白洛歆连头都不敢抬,跟在恭玉后头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就连跑步时,都是低着头。
这是她人生里第一次迟到,也是第一次被罚。
她平时最大的运动量也就是绕着自家院子散个步,所以,刚跑了两圈,她就已经有了天旋地转的感觉,胸闷气喘,腹部隐隐作痛,脚步不自觉越来越慢。
蓦地,她两脚一软,眼看就要跌倒,衣领忽地被人一抓,恭玉不耐烦的声音随即响起:“我说白洛歆,你就不能把你那碍事的口罩给摘了,跑步你还戴那么大一口罩,我光看你都觉着呼吸不畅!”
话音落,便伸手要去摘口罩。
白洛歆捂着岔了气儿的腹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可在那双修长的手伸到眼前时,敏捷地将头扭向一边。
“不要,”顿了顿,声音瓮瓮的,“难看。”
“啥?”
恭玉挑了挑眉,不确信自己有没有听清。
难看?有什么难看的?
“难看……”
缺氧的感觉越来越强,白洛歆重复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恭玉是个急性子的人,耐心已在此刻消耗殆尽,不想再和白洛歆废话,直接上手,只是这一次手还没伸过去,白洛歆的身子蓦地一歪,被扯进了另一个人怀里。
“别碰她。”
恭玉愣住,抬眼望去,对上一双没有波澜却让人感觉到明显敌意的眸子。
“吴越……啊!”
慢半拍的白洛歆刚吐出两个字,腰间一紧,就被人架起了肩膀。
女孩儿将长发拨到耳后,架着她就要走,白洛歆有些犹豫:“我、我还没跑完十圈呢。”
女孩儿扭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跑完了。”然后,不待白洛歆说话,就强硬地架着她走了。
恭玉摸着下巴,看着两人越走越远的背影,皱着眉道:“这小白,怎么交个朋友,都跟她妈似的。”
“怎么不和黄主任说一声,你有低血糖。”
“低血糖也不是什么大事……”
学校食堂里,白洛歆接过吴越越递来的糖水,有些不好意思,归根结底,还是她平时缺乏锻炼,身体素质太差,连几圈都跑不了。
几勺糖水入肚,方才的不适感才消退了几分,白洛歆看向吴越越,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操场。”
“课太无聊,我出来透气,就看见了你,”吴越越边说边打开座位旁的窗,朝她扬了扬下巴,“现在没人,把口罩摘了。”
“哦……”
没有面对恭玉时的抗拒,白洛歆听话的摘下了口罩,呼吸没了束缚,她贪婪地长舒了口气,因长跑而胸闷的感觉渐渐好了起来。
正是上课时间,食堂里只有她们二人,风从敞开的窗外吹进来,吴越越随意靠在窗边,闭着眼抬首捋了捋被风吹散的长发,举手投足之间,便将美艳与帅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结合的恰到好处。
白洛歆默默喝着糖水,忍不住在心里感叹,真美。
就算她是个女生,又和吴越越已经那么熟了,可有时候看着吴越越,仍会为她的美丽所动容,她一颦一笑,甚至就站在那儿不动,都是一幅艺术大片,在哪儿都是焦点。
所以她至今都不明白,平凡卑微的她,为什么会得到全校知名的冰山美人吴越越独一无二的青睐,甚至还成为彼此唯一的朋友。
若真要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大概只有“在学校里被孤立的,除了长得特别好看的,还有就是特别难看的,同样被孤立,所以才惺惺相惜”这样的说辞来解释了。
难看如她,好像总和好看的人有着莫名的瓜葛,比如吴越越,比如恭玉。
“那个男生,刚才为什么摘你口罩。”
白洛歆愣愣,意识到吴越越说的是恭玉,哦了声道:“他见我喘不上气,就想摘了,让我呼吸顺畅点。”
“我听说过他,你……少跟他来往。”
“他人其实挺好的。”白洛歆想到昨夜的恭玉,忍不住为他辩解两句。
吴越越还想说些什么,外头响起了下课铃声,从窗户望过去,食堂对面的教学楼已有鱼贯而出的学生,白洛歆迅速戴回口罩,微微垂下头,又躲回了那个只属于她的阴暗世界。
2.
和吴越越在教学楼面前道别,往自己教室去的白洛歆路上碰见了刚下课的政治老师,免不了又被拦住,说教了起来,从迟到说到旷课,又从旷课说到礼貌,最后,说到了她的脸上。
“你说你,学校手册上明文规定了学生不得奇装异服,穿戴任何配件,你看看你这口罩戴的,下课戴就算了,上课也不摘,你这是不尊重人知道不,谁像你这样搞特殊?又不是生了什么严重传染病,有病你就回家治好了再来,何况你这不过就是脸上长了点东西罢了,你现在的重心是学习,一个学生,天天这么注重自己的外貌,学习成绩怎么搞得上去。”
政治老师的话就像一根根针,刺得白洛歆无地自容了,头几乎垂到了胸口。上下楼梯的学生很多,路过他们时无一不投来好奇的目光,站在这里多一秒,就多一分煎熬。
后脑勺儿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白洛歆嘶了一声,反射性回头,就看见上层楼梯的栏杆处探着一个嚣张跋扈的脑袋。
政治老师对他怒目而视:“那位同学,你这是做什么?”
脑袋的主人笑得跟朵花似的,说出来的话却依旧欠扁。
“啊,不好意思啊,我手滑,本来是要和老师您打个招呼的,没想到这位女同学脑袋太大,把粉笔给挡住了。”
周围看热闹的同学间爆发出一阵笑声。
政治老师的脸上就跟开了染坊一样,沉默了两秒之后,提高了音量吼道:“你这是干什么!”
那边立马站直,一本正经道地嚷嚷:“这位老师,我想不耻下问一下,我听你说学校手册上明文规定了学生不得奇装异服,穿戴任何配件,那你头上戴着的这顶假发算不算搞特殊啊,为人师长,应该多放心思在教书上,何必在意自己长了几根头发呢。”
“你!你给我过来!”
哄堂大笑中,政治老师愤怒地上楼逮人了,逃过一劫的白洛歆松了口气,看见同学们的注意力都随着政治老师而转移到楼梯上那人后,迅速穿过人群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而被政治老师揪着耳朵的恭玉,一边嚷嚷着喊疼,一边在心里泛起了嘀咕,他这是中了什么邪啊,竟然又一次路见不平了。
这个小白,可怜兮兮地一低头,他就无法自控地做出了动作,说出了话,邪门儿!真是邪门儿!他得找个机会,好好去庙里拜上一拜了。
白洛歆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从她见恭玉的第一眼,就知道,有的人耀眼如太阳,天生就是被仰望的,若是妄图靠近,被灼伤的一定是自己。
她应该离他远远的。
可心里还是记着他白天替她解围的事。
于是,晚饭过后,趁着母亲和奶奶去军区大院大院的广场跳广场舞时,白洛歆偷偷从厨房拿了盘酱肘子,装进保鲜袋里,做贼一样敲开了对面的门。
裴家管家福伯很快就来应门,见是她,先是一愣,然后紧张地往她身后看去,发现只有白洛歆一人时,有些迟疑地问:“是洛歆啊,是……小少爷又欺负你了?”
白洛歆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是我找恭玉有事,他,在吗?”
“在的,我带你去。”
小少爷没有闯祸,那可真是好极了,福伯松了口气之余,眉开眼笑。
一老一少刚走到楼梯处,客厅的电话便响了起来,福伯面露为难,转头对白洛歆道:“我去接电话,洛歆你自己上去可以吗?小少爷的房间就在祠堂对面。”
白洛歆点点头,独自往楼上走去。
“是,司令,小少爷很好,下学回来后就没有出门,在读书呢……”
原来裴爷爷不在家啊,难怪家里这么安静。
自打裴睦哥哥去世,裴家就只剩下裴爷爷、文阿姨和福伯三人,从前热闹的五层洋楼从那时候起变得空荡安静,像电影里被悲伤和压抑笼罩着的古楼,死气沉沉。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恭玉的到来,才在他的闹腾下恢复了些人气。
这样胡乱想着,待眼前已无阶梯时,白洛歆才察觉自己已经到了顶楼。
祠堂在左手边,而右手边的那间,就是恭玉的房间吧。
轻手轻脚踱到门口,刚要敲门,却听到一丝异样的声响,隔着厚重的门板,几不可闻,若不是她天生就对声音敏感有极佳的听力,否则,是根本无法听见的。
而紧接着,又有连续几声轻微的怪响,像是鞋子踢在什么物体上的声音。
一瞬间的迟疑,让白洛歆收回敲门的手,身子微微前倾,将耳朵贴上了门。
而下一秒,她就被一声难抑痛楚的闷哼声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藏在衣服下面的袋装酱肘子扑腾掉了下来。
她连忙弯下身捡起,再抬头,看见不知什么时候打开的房门里一身黑色丝绒长裙的女人时,又被吓了一个激灵,愣了好半天,才尴尬地打起了招呼。
“文、文阿姨好……”
那是裴家唯一承认的长媳,裴睦的生母文琴,在裴睦去世后,她的身上就再未有过除黑色外的颜色,白洛歆每次看见她,都觉得她比从前越发的沉默,和诡异。
而今天的文琴倒是表现比以往亲和些,消瘦的脸上保持着淡淡的笑容,声音温和:“是洛歆啊,来找阿玉吗?”
白洛歆愣愣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文琴的目光落在白洛歆还抓在手里袋子,笑了笑:“原来是给阿玉送吃的来了,他早上还嚷嚷着要吃呢,可他爷爷是个重养生的,家里早就不做这么油腻重口的东西了,也亏得你有心了,我替他谢谢你,没想到你能和阿玉成了朋友,我真的很开心。”语罢,侧过身,露出背对着门口坐在书桌前的少年。
3.
“阿玉,复习了这么久功课,也该休息了,和洛歆好好说说话吧。”文琴吩咐完,又转过头对白洛歆道,“洛歆啊,你进去吧,我去给你们拿点水果。”
文琴慢悠悠地走下阶梯,等到高跟鞋声越来越远,白洛歆才恍然回神,迟疑了下,慢慢步进了恭玉的房间。
“恭玉。”
她不敢走的过近,停在他身后一臂之距,轻轻叫了声。
“酱肘子放下,你哪来哪凉快去,小爷我忙着呢。”
少年的声音听起来并无甚不同,可白洛歆还是耳尖的听出了一丝颤音。
而最让她觉得不对劲的,是从方才开始,他就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没有动,也没有回过头。
于是,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她猛地一步上前,站到了恭玉旁边。
恭玉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因为吃惊而圆睁的桃花眼里,映着一个同样惊吓不已的白洛歆。
“你、你怎么了……”
白洛歆的目光从他白得异常的脸和唇色,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他紧握着书本的手上。
那不是正常握书的样子,紧攥的拳头像在拼命忍着什么,挺得笔直的身子也显得不太正常。
恭玉被她这么一看,有些心虚地移开了手,随手朝她扔过一本书:“看什么看,谁让你过来的,赶紧回你家去。”
白洛歆被砸的往后退了一下,但并没有依言转身回家,而是略显执拗地看着男生问:“你看起来好像不舒服?”
“关你屁事!”
“你肚子痛?”
问的烦了,失了耐心的少年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对她怒目而视:“我来大姨妈行不行啊!”
只是还没站到一秒,又扑腾一下坐了下去,再也忍受不住,趴在了桌子上,一手捂着腹部,另一只搁在桌面上的手微不可见的颤抖起来。
“恭玉,”白洛歆心里咯噔一下,束手无策中,犹豫了下,还是问了出来,“刚才……文阿姨她,是不是打你了?”
她听见的那几声怪响,应该就是脚踹在人身体上的声音,她曾亲身遇见过街头暴力,那声音她绝对不会听错。
俯在桌上的恭玉很久都没有动作。
白洛歆不放心,怕他会出什么事,鼓起勇气搭上他的手臂:“恭……啊。”
他反手的动作很快,用力擒着她手腕的手下了死力,不知道是因为痛的,还是因为气的,那双无论何时都充满朝气的柔软眼眸此刻却充满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这样陌生的恭玉让白洛歆莫名害怕,连痛都不敢叫,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受惊的模样落在少年眼里,方才直冲大脑的恼怒微微散了些去,甩开她的手,沉着声道:“你要是胆敢将今天这事说出去,我跟你没完。”
白洛歆愣愣点点头,反应了几秒后,意识到什么似的,试探着问:“裴爷爷他们,不知道?”
恭玉看着她,只觉得头大,这看起来傻了吧唧的姑娘,没想到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他现在只想她立马走掉,要是被文阿姨发现了,以文阿姨的疯狂,他简直不敢想小白会遭遇怎样的后果,于是,他龇了龇牙,加重了语气,扬着拳头吓唬她:“关你屁事!你再管闲事,信不信我揍你!我可不是那些虚了吧唧的绅士!女人我也照打!”
白洛歆看着他,沉默了,就在恭玉以为自己成功把她吓唬住时,她突然轻声道:“可是今天,你也管了我的闲事……”
“啊啊啊,烦死了,”话没说完,就被打断,恭玉烦躁地揉着头发,边挥手边翻白眼,“赶紧走赶紧走,酱肘子我不要了,你连人带肘快点消失在我面前,小爷我看了你就烦!滚!”
白洛歆叹了口气,知道他是真烦了她,他忍着痛定是不想让这件事声张,她撞破了他的秘密,本就让彼此都尴尬,唯有低了头,小声说:“好。”
走到门口,将酱肘子的袋子挂在了门把手上:“这是我答应你的,不能骗你。”
“白洛歆。”
他突然叫她。
她打眼望去,少年的脸上又恢复了方才那只出现了一瞬间的深沉。
“下次你的善心泛滥想要帮助别人时,最好动动你那个猪脑子想一想,别人需不需要,而你又有没有这个能力!”
这句话白洛歆听在心里,只觉得涩涩的,他说得对,这样一个胆怯懦弱的她,是根本帮不了任何人的。
下楼时,正好和端着果盘点心上楼的文琴打了个照面儿。
文琴问:“怎么这就走了?”
白洛歆垂下眼:“恭玉好像心情不好,不想让人打扰,我就……没进去了。”
文琴轻飘飘地哦了声,她是知道恭玉的性格的,白洛歆更是她看着长大的,知道这孩子天性柔弱,没有撒谎的胆量,于是,随口安慰了几声,便让白洛歆走了。
看着略显失望的女孩儿消失在楼梯下方,文琴拢了拢头发,继续朝楼上走去,行至恭玉房前,细指挑起还挂在把手上的酱肘子,瞥了眼房内的少年,恨意怵然浮于脸上。她转身关上门,朝恭玉走去,然后,就那么突然地,将袋子狠狠地,一下一下砸向那个将脊背挺得笔直的少年身上。
“家里的吃食是满足不了你了?你还能在这挑三拣四,可我的睦儿……我的睦儿啊,他最爱吃我做的海蛎煎蛋,可他再也吃不到了,他什么都吃不到了!都是因为你!你们抢走了我的一切,为什么还要夺走我的孩子!为什么你们不把这个孽种带走!为什么!”
女人疯狂的笑声里透着难抑的悲怆,恭玉闭着眼,一动不动,任由她发泄自己丧子的痛楚。
他想起初回到裴家的那日,他捧着父亲和母亲的灵位进了裴家祠堂,摆在了哥哥的灵位旁边,那一刻,他看着并列着的三个牌位觉得开心又难过。
开心的是,一家团聚,是哥哥生前最大的心愿。
难过的是,一家团聚,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他一直记得哥哥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那个高了他许多的少年,笑意盈盈地抓着他的手看了又看,爱不释手:“哪里的小孩儿,生的这样漂亮,真想把你接回家,天天看日日看,小孩儿,我叫裴睦,家庭和睦的睦,你可以叫我哥哥,来,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他那时候以为哥哥是拐小孩儿的变态,对他充满了戒心和敌意,还闹了不少乌龙。
直到后来,当他知道裴睦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哥哥,也终于明白,哥哥说的想要接他回家,并不是随便说说。
虽然他的身份让他有家不能回,可那些年,他在哥哥那里,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家人。
跪拜完毕之后,他转身对始终沉默地站在阴影处的女人说。
“文阿姨,虽然我不会叫你一声妈,但我会像哥哥一样,把你当作母亲,照顾你终老。”
这句话,是对文琴说,也是对裴睦说的。
然后,他在哥哥的灵位上按上了自己的小拇指。这是他们兄弟两人达成契约的标志,从今以后,哥哥的母亲就是他的母亲。
恭玉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婚外情的结晶,他们一家亏欠了文阿姨。
哥哥的意外身亡,成了压垮文阿姨精神的最后一丝稻草。所以她才会变成这样疯狂的模样,她打他,是因为痛,因为恨无可恨。
这世上,若有什么是文阿姨还活着的理由,那便是,恨着他。
只有他。
只剩他。
4.
那天夜里白洛歆失眠了,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裴家复杂的家事在军区大院机关大院里不是什么秘密,就连她也大概知道一二,这估计便是恭玉挨打的原因,白洛歆越想越觉得心乱,最后成功的一夜无眠,顶着个熊猫眼早起,好赖顺利搭上了校车,没有迟到。
第一节课是语文,老师在黑板上写了新的诗词鉴赏。
“大梦谁先觉,平生自我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念到最后一句,她下意思往窗外看去,教学楼正对着操场,当她看见操场上那个风一样奔跑着的少年时,心脏蓦地重重跳了一下。
又迟到了啊。
原来他跑完一圈只要这么短的时间,而且精神头儿依然这么好,怎么昨天她就没注意到,他跑步的身姿,怎么就……那么,好看。
有人凑了过来,在耳边问:“看什么呢?”
她随口就答:“跑步。”
然后,微微一愣,反应过来什么,猛然转头,看着面前的语文老师,脸一下子烧了起来。
语文老师冷着脸,指着教室门道:“你这么喜欢看外面,就去外面待着吧。”
站在走廊上罚站时,白洛歆认命地想到了一个词:红颜祸水。
贪图美色果然是没有好下场的,老祖宗诚不欺她。
这个道理,成年后的白洛歆更是深有感触。
那个时候,她去女子监狱接刑满释放的吴越越,车开到中途,被前面的交通事故堵在路上,路旁林立的商业大厦,她一眼就看见了巨大的LED屏上,给自己公司产品代言的恭玉的硬照,他迎着阳光奔跑,做旧锐化的滤镜下,他挥洒的汗珠,打湿的额发,以及线条优美的身姿都那么耀眼。
“哇这个小哥哥长得好帅啊!”
“是啊是啊,他是刚出道的新人吗?我之前都没听过哎。”
“快搜一下看看。”
旁边路过的两个女学生,不禁停了下来,仰着头对着LED屏讨论起来。
白洛歆忍不住轻轻笑了声,这么多年过去了,饶是她几乎每天都看着这张脸,每一眼都还会像初见那样被他惊艳到。
坐在一旁的吴越越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似是感慨:“99%的人第一眼看见他都会对他有好感,而我就是另外那1%了,从前我总以为他只是空有一副好皮囊,也觉得长得太过女相的男生大多薄情,怕你和他靠得过近会受伤害,现在我才知道是我错了,原来爱对了人,是会让人变得更好的。”
白洛歆收回视线,侧过头看着吴越越道:“那你呢,你为了陆匪自毁前程,值得吗?直到现在,你还觉得他是你爱对的人吗?”
吴越越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很久,她才道:“不管是对还是错,我不能否认的是,在我万念俱灰没有活下去的勇气时,是他朝我伸出了手,才让我看见了未来……”
“那后来呢?”
“后来啊……”
橘色夕阳铺洒的车内,吴越越靠着车窗,没有说话,美丽的眼睛深邃悠远,白洛歆没有打扰她,静静地听着收音机里的女声唱着从前的歌。
“谁爱上谁是谁的错。
谁又是谁惹的祸。”
白洛歆想,她的错她的祸,若要深究,大概就是在彼时,那个因为看他跑步而被罚站的上午,课间空无一人的走廊很静,只有从各个教室里传出来的朗朗读书声。
她百无聊赖地看着地上的蚂蚁来来去去,一夜未睡的困意慢慢涌了上来,不知不觉间,就做起了小鸡啄米的动作,不远处的楼道口晃过一个身影,她一个激灵,站直了身子,几乎是同一时间,那个原本一晃而过的身影又退了回来,瞪着她看了几秒,又四下看了眼,鬼祟地对她招了招手:“过来。”
白洛歆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她正罚站呢,怎能乱跑错上加错。
“胆小鬼!”
恭玉翻了个白眼,撸了袖子就要朝她走过来,白洛生怕他在自己的教室门口捅出篓子,连忙摆手,不情不愿地小跑了过去,还没站稳,就被他直直照脑门儿拍下来的一掌拍得退了一大步。
“你早上怎么不在车站等着?”
白洛歆捂着发烫的脑门儿,还没缓过神来,愣愣就着少年的质问答:“我今天起得的早,很早就走了……”
恭玉拿眼斜她:“我说,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像昨天那样在那里等着。”
“等?”她看着满脸不爽的少年,小心翼翼,不耻下问,“等什么?”
“还能等什么,等我啊!”
眼看白洛歆还是一脸懵懂,恭玉以一副看白痴的姿态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宣布:“以后,你上学放学都得跟我一起走。”
白洛歆傻了眼,将恭玉的话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确信他说的就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后,不解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恭玉耸耸肩,斜着眼,特大爷道,“小爷我乐意,你乖乖照办就是。”
白洛歆心里想着要拒绝,说出口的却是:“哦。”
等到心满意足地恭大爷走后,白洛歆继续回到墙边罚站,沮丧地想,她怎么就没有办法对他说个不字呢……
自那日开始,恭玉就掌控了她上下学的时间,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大概是怕他迟了她会不等他,所以,他来的还算准时,跟着校车尾巴,总算纠过了他不迟到不痛快的毛病。
学校里,无论去到那里,只要她一和别人说话,恭玉总会神出鬼没地的冒出来,笑眯眯地勾着她的肩膀,问:“小白啊,聊什么呢,带我一起聊呗。”
反复几次后,饶是她再笨拙也猜到了恭玉是为了什么监视着她,于是,无奈地叹了气,看着他竖起小拇指,认真说道:“文阿姨打你的事,我真的不会说出去。”
恭玉却摆了摆修长的手指:“你的承诺,根本不值得相信,得小爷我亲自看着才放心。”
她语塞。
她本就是个嘴笨的人,碰上不讲理的恭玉,便就只有吃哑巴亏了。
只是日子久了,难免有风言风语,讨论她和恭玉的关系,但是,和小说里常见的桥段不一样,那些人得出结论是,恭玉其实是喜欢吴越越,所以通过吴越越的好朋友白洛歆示好,不是有这么一句话么,要讨好一个人,就先得讨好她身边的人。
对于此番颇为乌龙结论,白洛歆也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不管是小说还是现实里,能做主角的果然都得有颜值。
5.
端午的时候,正值裴爷爷老司令过寿,裴家包了羲和会所的场,宴请四方好友。
白老和裴老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自然也在赴宴之列。放了学,恭玉载着白洛歆直奔羲和。
赶到了包厢时,已经来了不少人,裴爷爷招呼她过去,给了她个大红包,又往她身后看了几眼,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恭玉……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这俩孩子似乎是在那一场闹剧里成了朋友,上下学都是一起,所以,今天他特地嘱咐了恭玉,叫他放学带白洛歆过来,也省了司机去接的麻烦。可那浑小子,总是爱整出些意外。
“是一起来的,”白洛歆怕裴爷爷不高兴,连忙开脱道,“他去上厕所了。”
裴老哼了声,孩子般的气的赌气道:“你就别为那小子找借口了,我估摸着,肯定又跑哪旮旯儿胡闹去了!”
“老头儿,又在背后说我话坏啦?”正说着,正主儿来了,背着手,大摇大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你怎么光长年纪,不长见识呢,不知道一般在别人背后说小话的人都会被逮个现行啊。”
裴老被他说的脸红,倒是一旁的白老,爽朗地大笑起来,指着恭玉道:“老裴啊,谁要说这小子不是你亲孙儿,我第一个不同意,瞧瞧这说话的样子,句句能把人噎死,简直和你一模一样。”
裴老吹着胡子瞪他:“胡说!我怎么能和这小混球一个样!”
话音落,一捧长势喜人的狗尾巴草出现在眼前,还沾着湿泥,应当是刚摘的。
恭玉晃着手,嘴角跩跩拽拽地的勾了起来:“那小混球给你的寿礼,你肯定是不要的咯。”
裴老没想到恭玉给他准备了寿礼,虽然这寿礼……实在是很寒碜。
“这什么玩意儿?!”
“狗尾巴草啊,春风吹又生,多么好的寓意啊。”
白老又爆发出一阵笑来:“哈哈哈哈,说得好。”
裴老嫌弃地撇撇嘴,一把抓过恭玉手里的狗尾巴草:“就你这张嘴胡诌乱蒙,得叫人看笑话了,一边坐着去,大家也别站着了,都坐过来吃饭,吃饭。”边说,边将那束狗尾巴草不动声色地收到了后方。
宴席吃了一半,白洛歆就同母亲先行离开了,理由是回家练琴,捧着碗的恭玉,看着女孩儿一一同长辈告别的样子,塞满食物的嘴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哼哼。
他吃饭时一直注意着她,本来是想再看一眼她脱下口罩的样子,只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她竟然练就了一番不脱口罩吃饭的绝技!但,意外的是,这份注意让他将她眼角微妙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
明明一万个不想回去,却连声“不”都不敢说出来。
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和吃屎有什么区别!
这个小白啊,还真是弱!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