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门口的十八相送终于结束,这座城市的夜晚还在喧嚣,如织的人流还在穿梭。李郁走出餐厅,站在闪耀的霓虹灯下,长舒了一口气。
只是这口气松得太早。
就在她靠近地铁时,她看到了本该早就离开的仲定扬。他靠着地铁站的玻璃外墙,脱下的西装随意搭在手腕上,一手把玩着手机,好整以暇地。
下一刻李郁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惊得她退进人潮里,退进自己的龟壳里,慌乱中与一对年轻情侣撞个正着,害那女的摔了一跤。
男的立刻对着李郁破口大骂,女的却未能同仇敌忾,只是瞪了李郁一眼就对男友横眉冷对,“刚才干嘛放开我的手?”
“……啊?”
“不过就被撞了一下,你怎么就松开手了?才说过要牵一辈子的手一起走下去!”
“这个,这个刚才太突然了啊,要怪就怪这个女的!”
“才不是,我看就是老天想给我们一个考验。才这么点小事,你就过不了关,这以后我怎么相信你?”
“拜托!”
前一秒还是恩爱情侣,下一秒竟就当街吵嚷开了,驻足围观的人很快就多起来,李郁这个“罪魁祸首”分外尴尬,想要劝架却被反手推开,这一推就推出了人群外,成为了所有人的焦点。李郁昂起头,果然,仲定扬虽然一动未动,但一副看着好戏的模样分明已经发现了李郁。
“怎么,你不坐地铁回家?”
李郁硬着头皮走过去,一箩筐的开场理由都梗在了大脑里,只剩下傻傻的一句:“你……还没走啊……”伴着僵笑。
仲定扬睨她一眼,懒懒地撑起身体。
“我高山路方向。”
他南,她北。
他毕业时就搬家不知去向,而她却还留在老地方。所以她瞎紧张个什么劲,哪会有什么谈笑风生结伴回家,共忆一段青春佳话。
攥着手袋的双拳握紧又松开,李郁沉默地走进地下通道,一级又一级,伴随着高跟鞋敲敲打打的声音清晰回荡。仲定扬跟在她身旁,不快不慢,让人想起无数次他们曾并肩走在回家的道路上,他翻转着篮球,她撑着阳伞。
走着走着李郁竟觉得连走路也不回了,即便保持着距离,还是真切地感受到身畔的气息与味道,有别于记忆中的,不再是男孩,而是一个男人。
“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比如——我怎么成了外送的小弟?”他突然开口,声音回荡在地下通道中,如洪钟,震得李郁的心咚咚咚。
“是有点好奇。”
“我在瑞莎里担任营销,负责配送的工人和车子发生了点意外,我就舍小家顾大家自告奋勇地来了。好了,就是这样,接下来——”他摊摊手,“你又可以问,我刚才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是真的偶然,还是故意要出现在你面前?”
李郁惊停了脚步,两个人目光一碰,李郁立刻像受惊的小兔率先逃离。
仲定扬勾一勾唇,“当然是——巧遇。我也吓了一跳,不过显然你受得惊吓更多,见到我这个叩门的魔鬼,吓得魂都没有了。”
“哪有,我只是太意外了。”
“为什么?”仲定扬微笑着。
“你突然出现在那,想也没想到,我当时大脑有点短路,所以……”
他挑着眉还是那句:“为什么?”
“就,就那样啊。”
“来,告诉我为什么?”倾下身,轻声诱哄着。
“什么什么‘为什么’,你到底想问什么?”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猫逮住了的耗子,被老猫颠来倒去地戏耍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为什么逃跑?”
李郁怔住。两人站在闸机前,闸机口后就是两座分隔的楼梯,然后,他们一个要向左,往南,一个要向右,朝北,人生匆匆,各归各位。
“为、什、么?”他敛去笑容,疾言厉色地好像面对一个十恶不赦的惯犯。
该大声质问的是她。
为什么失信?为什么消失?为什么出现?为什么成为了静宜的男友?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可是这些话只是盘旋在李郁的脑袋里,旋啊旋的就是落不到舌尖上。
仲定扬直起身,笑容再度回复到他的脸上,“我一直等你问我要答案,看来你根本不在乎,也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什么好问的。”
他摆摆手,越过李郁走进闸机,走下楼梯,站台上站定,看着列车呼啸驶来。
有人拉住他的胳膊。
仲定扬转过头,李郁低着脑袋,微喘着气息,望着脚下闪闪发光的大理石,那上面有两人模糊而交叠的倒影。
列车蜂鸣着打开,又蜂鸣着关上。
这一回换她问:“为什么?”
迷一样的为什么,仲定扬却知道。太多的为什么,全部都来源于——
“我进的是宏安。”
李郁只呆怔了一秒,刹那间醒悟过来。宏安!居然是宏安高中!她瞠大眼,怎么可能?以他的优秀,以他的努力!
“很难相信吧,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不接受,怎么去见你?”
骄傲如他。
无颜。
“我总想着,再等等。五年前我想如果考上好的大学,我就可以出现了,三年前我想如果我有好的工作,就可以出现了。三个月前我想,即便功成名就我就敢出现了吗?迟了那么久……”越逃避,越退缩。
直到那天重逢。隔着玻璃门望着力持镇定的李郁,幡然醒悟。
“现在,我来了。可是,你又逃跑了。”
李郁反驳:“我哪有逃跑,是你没有……”
仲定扬直接打断:“是我没有打电话?那么我问你,如果我那夜打电话,你就会接?还是早早地就已经关机了?连QQ也不登陆?就像你那天逃离聚会一样。”
李郁怔在那,在仲定扬犀利的眼神中中慢慢垂下手。
全都被他说中了。
事实是,重逢的那一夜,是她在等到真正的答案前,就先放任没电的手机自动关机,直到第二天的下午才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开机。
她怕他,更怕自己的心。
“如果我立刻打给你,难道不会把你吓得远远的?甚至更换了号码,然后渐渐疏远了静宜。”
李郁听得心惊肉跳,牵一牵嘴角,勉强昂扬着头,“怎么可能……”
“是吗?那好。”仲定扬点着头掏出手机。
李郁的心狂跳起来。悠扬的乐曲令人惊心地响起,一遍又一遍,在深夜的地铁站里化作魔鬼喋喋的魅惑私语。
李郁就在仲定扬的注视中打开手袋,翻开机盖,一声“喂——”,彼此面对着面,接通了一个相隔七年的通话。
他的第一句是:“我讨厌。”
“我讨厌去揣测你到底会不会回应我,讨厌焦灼的等待,主动权必须掌握在我自己的手里。”
电话里,传来清晰的抽气声:“所以,就把这些丢给我吗?”她就该是那个不断揣测不断等待永远被动的人吗?
“我只是想用这最后的时间,确定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一件事,也让你有时间去看清一些事。”
轰隆隆,列车再一次进站。
“如果你不逃,你坐在我和静宜的对面,微笑着泰然自若,调笑着说说篮球队的事,问我当初为什么断了联系,我会死心。可是你逃了,一次,两次,三次,我也看着你逃跑,一次次叩问自己的心。我想,我看得够清楚了,有一些事实也够明白了。”
李郁张张口,她又问不出来了。她又该死地变成胆小鬼了!
仲定扬收回控诉,语调一转:“记得以前考卷上的一道题目吗?亡羊补牢的下半句是什么?选项一,为时晚矣;选项二……”
未为晚也。
“我等着你的答案。”他转身,跳上列车。
“我愿意去等这么一次,等多久都无妨。”然后挂断电话。嘟、嘟、嘟。
李郁狠狠一甩手袋。
凭什么他就那么笃定,那么高姿态?凭什么肯定年少的懵懂就是爱恋,又凭什么肯定她的心一如过往?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事。
李郁急遽喘息着,像是刚浮出水面的溺水者。她瞪着地板,瞪着她一个人的倒影,眼神空落落地。
轰隆隆,轰隆隆。乱七八糟的一堆念头跟着列车一起呼啸过。
最后只剩一个名字,清晰地震痛她的脑袋。
静宜,静宜,静宜……
她该怎么办呢?
仲定扬刚打开屋子的门,走廊对门乒乓响动,门后探出的疲惫娇颜因他的出现霎时闪亮。
“定扬,你回来了啊,今天加班吗?”
娇小的身影捧着大大的锅子,轻车熟路地闪进厨房。仲定扬只是坐在沙发上怔怔望着自己手机通话记录上的第一个名字,一个安安静静地在他的手机里躺了一个多月,在今天终于接通的名字。
“我这里炖了乌鸡汤,这就给你热热。”
不是不想打,好几次他点出这个号码,狠心按下拨号键,却又在铃声响起的那一刹那仓促挂断。仲定扬忍不住掏着冰箱门上的啤酒,掏了一个空。
“我今天拿到课表了,还好,课不是很多。”
他原本以为,那道小小的影子只是占据着小小的位置。他们之间明明没有什么的。一对小屁孩之间能有什么呢?
“我去意大利拍的照片日记都传到网上了哦,都说我摄影技术提高了呢。”
可是李郁站在那里,隔着一扇紧闭的玻璃门,闪闪发光的胆气与直率再度炫迷了他的眼。怎么会有人这么多年了,还是一个样子。
什么都想起来了,那些曾被他刻意掩埋的记忆像是忽然开启的电影放映机,一幕又一幕投映进脑海里,满满都是豆蔻年华的他和她,傻透了。
“已经滚开了,马上就可以吃了哦。”
仲定扬悄然走进厨房。灶台前,粉色小碎花的睡袍披裹着纤小的身子,辫子松散开来垂荡落在两肩上,粉嫩的雪足藏在毛茸茸的猪猪拖鞋里。她垫一垫脚,捧出一个瓷碗,想一想,又多加一个。
“上次我说分手,不是开玩笑。”
哐啷当。
热烫的香气弥漫开来,浓郁得呛人的鼻子,还呛人的眼睛,迷迷蒙蒙,一塌糊涂。
——今天公司门前的一排丹桂落了满地,香得让人受不了,到家的时候还觉得鞋子上都是丹桂的香气。
李郁瞥了一眼刚收到的短信,面无表情地进行了删除。
仲定扬的名字便从短信的第一页中消失了。
这不是李郁第一次删除仲定扬的短信。
自从那天见面之后,仲定扬就时不时发些短信来。
——昨天定的邀请函名单漏了一个客人,被老板骂了。
——外头雨下得好大,忘记带伞了,待会儿肯定要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地铁站。
——今天晚上在南遁又是一顿饭局,我真怀疑连带前头的四家餐厅都是一个厨师,不然这牛仔骨怎么都难吃到一块去了?
来一条她删一条,这都什么没营养的短信!
李郁一进家门,衣服也没有脱,就把自己丢进床里,把被子往身上一裹。自从仲定扬重新走进她的生活,她拼命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其实一切都乱透了!
她实在搞不懂仲定扬究竟要做什么,如果要向她示好,不是该发些关心她的短信?
什么天气冷了,你多加点衣服啊,或者吃饭的时候问她有没有吃吃什么之类的,还有昨天下雨的那条,一般人不是该让会加一句“你带伞了没?”那个时候她也淋得跟落汤鸡似的。
可是没有,统统都是那个家伙自己在手机里自说自话!
她一直记得读书的时候仲定扬写作文很是拿手,她和他的作文一直被拿来当范文朗读的,那家伙尤其懂得煽情,与主旋律挂挂钩,取巧的不得了,怎么这些短信都干瘪瘪的,完全不懂得稍加利用。
——跑客户的时候,经过了仙堂中学,原来现在中学生的校服是黑白两色的,女生还不带裙装。
如果换她来写,她会在后面加一句:我们那个时候的校服好看多了,尤其是女生裙装,我记得你……
等一等,她居然都还记得这些垃圾短信的内容,连标点符号都记得!
李郁埋进大棉被里,蠕啊蠕。
不是没有想象过她与仲定扬的重逢,某一年某一天,他和她在街道中擦肩而过,挽着伴侣的他陡地停下步子,向如织的人潮中回望一眼,她在步履匆匆中潇洒地微笑点头,一派云淡风轻,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关于她和仲定扬的那一页遗憾,就此翻过。
现在才晓得这根本是她在自作多情,她哪来的云淡风轻啊,被仲定扬这个不按理出牌的家伙给搅得一团乱。
其实还有一条仲定扬的短信不怎么安生地躺在手机里,被李郁时不时地翻出来,迟迟没有删除。
361******。
这是仲定扬发给她的第一条短信,除了这几个数字再无其他。一看就知道这是一组QQ号码。那通电话后,仲定扬并没有主动来加她。如此一来,这条短信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等着她来加。
李郁犹豫再三,一拖再拖,就这么过了一个礼拜,如今再加似乎就更刻意了。
他要等就等!他和她有什么可聊的,难道她还真的要与静宜抢男朋友吗?李郁将手机握得紧紧的,狠狠删除了这最后一条短信,把自己从扭得向麻花一样的棉被中解救出来,结结实实地吐了口气。
“葱葱啊,快出来!”
李郁打开房门,迎面飞来的不明物体让她接了个正着。原来是老爸的手机。
李妈妈正拼命拦着李爸爸,“快收好,你爸啊发神经要打电话报警。”
“做什么?”
李爸爸瞪着自己的老婆,甩甩膀子,“举报啊!咦,葱葱你怎么整得跟霉干菜似的?”
李郁笑靥如花,转移话题:“爸啊,这回你是要举报楼下聚众打麻将呢,还是五楼乱扔杂物呢。”正义感强烈的李爸爸可是与居委会、派出所保持长期友好互动的模范市民,锦旗奖状没换来几张,倒是周遭邻居的白眼收获了一箩筐。
“他啊,说是要举报小偷。”
“小偷?哪儿?”李郁瞪大眼。
李爸爸指指窗外,“看到没,楼下停着的那辆蓝色的车?”
李郁向外瞥一眼,花坛后确有一辆蓝色的车远远地停在着,看枝叶后藏着的车型倒像是路虎、悍马那样的吉普四驱车。小时候她还就喜欢这样的车子,它代表着冒险、幻想、勇敢,代表着神秘的丛林、广阔的草原。以至于成年后,看到这样的车拉风地开进钢筋水泥的“城市丛林”,刷地掠过她的眼前,她把嘴巴张成O型,许久不能回神。
“怎么,有人要偷车?”
“不是,小偷就在里头。”
一个开高档车的小偷?
李爸爸直拍着大腿,“我已经注意他很久了,老是三更半夜开到咱们小区,停在同一个位置一会会就走了,一定是在踩点!或者是在看时机!今天居然天刚黑就来了,一定是要动手了!”
“什么跟什么!我说他要动手干嘛不挑白天没人的时候!”
“爸!”李郁扯扯正打算慷慨辩驳的李爸爸,“可是人家已经走了。”
“走了?”李爸爸探出窗口,“难道踩点还没结束?”
“也许人家是来接人,只不过花坛挡着我们看不见罢了。”
“谁说的!我看得很仔细,没人。”
“都老眼昏花了,还能看得清?这么大年纪了,你啊就消停一点吧,笑话闹得还不够多啊,有空还是多关心关心你女儿吧。”
李爸爸变了脸孔,“女儿你怎么了,上班被人欺负吗?”
李郁咬着筷子举着手,“我想搬到姑姑家。”
李郁的姑姑与姑父要赴美去照顾待产的女儿,希望李郁能够搬过去代为看顾房子。姑姑家离李郁的公司更近,治安良好,一室一厅。
既恋女又固执的李爸爸说什么都反对,既担心女儿难以独立生活又怕会被哪里的野小子钻了空子。李妈妈正好相反,虽然也有不放心的地方,但更巴不得有好小伙送上门。女儿从小到大一场恋爱也没谈,本来还赞女儿乖巧听话,这大学毕业前夕心态陡变,眼下剩女爆棚,没在大学里把住一个,李妈妈开始忧心忡忡。最近她从报纸上看到一招,要想儿女快结婚,就得让他们独立独居尝寂寞,动力能级绝对提升好几级。
在二对一的情况下,李爸爸完败无上诉,气哼哼甩了门抢先霸占了卧室的电视机。
搬家后的第三天,李郁就被临时指派了组稿的工作,独自留下来加班,与分公司用远程协作互动。等到李郁终于可以伸伸懒腰、润润嗓子已是晚上八点半。
李郁揉揉干涩的眼睛,靠在椅背上从抽屉里拿出一瓶眼药水,捏紧瓶身,挤出两大滴眼药水,丰沛的药水脱眶而出,顺颊淌下。李郁很喜欢这样的感觉,有哭泣的畅快,却没有哭泣的哀伤,让人说不出地惬意。
李郁静静地在黑暗中享受着一个人的恬宁,不知怎么地,坠于下巴的水滴被一种奇特的温热覆上,轻轻地柔柔地,被摩挲去。
李郁吃惊地睁开眼,朦朦胧胧间只依稀辨出一个高大的人影晃动了一下,随即发出“笃”的碰撞声。
她揉去多余的眼药水想要看清,竟是洛涵站在她面前,左手竖在空中,右手抚着左手肘。
“你……”他吐出一个字,迟疑着,又没了下文,肢体的语言泄露了一点无措与窘迫,目光闪烁间还暗涌动着一股怜惜之情。
李郁傻眼了。她攥着眼药水瓶,不知道究竟该不该拿给他看,以昭示这不过是个大乌龙。
洛涵掏掏口袋,递上一方深蓝色的斜纹手帕。
李郁怔怔地望着,不可思议,在这个纸巾充斥的时代,还有人,一个男人,不嫌麻烦地使用着手帕?或许,这就是上层人物的格调吧。
就在李郁胡思乱想之际,洛涵的手帕覆在了她的脸上,隔着轻软的棉布摩挲去她已干的痕渍。
李郁的体温噌地上升,所有的热度都涌到脸颊上来,头脑警铃大响,她条件反射地伸手开掌垂头,一气呵成。
“工作时间眼睛很干,所以有点眼药水的习惯。”李郁嗫嚅着,不敢看他的反应。在怪异的沉闷气氛中,药水瓶在手中翻滚着,啪嗒落了地,滚到办公桌那头去了。
李郁慌忙起身,洛涵却先她一步弯下了腰。
“啊,不麻烦洛总了,我自己……”看他经贵的西装袖口在灰蒙蒙的电线上摩挲,丝质的斜纹领带在地板上拖曳着。
中午休憩时,围在前台叽叽喳喳出的八卦信息也时常溜进李郁的耳朵里,有好几次都是与这位洛总有关。据说,他是马来西亚籍华裔,生在中国,长在大马,之后又去了日本留学。洛氏家族是当地橡胶业里的巨头,由洛涵的祖父创业,在父辈中兴旺,是道道地地的豪门。如果子承父业,背靠橡胶大树,自然无可限量。可是这位富家公子偏偏要折腾自己创业,还选择回到故乡,让人为之津津乐道,一提再提,也让这里的一干姑娘家听亮了双眼。
如今这位豪门出声的富家公子、堂堂的朝阳总经理在这里为她弯腰蹲身,让李郁既惊讶又窘迫。
然而洛涵的神态那么自然,轻轻松松地站起身,摊开手掌中的眼药水瓶,还不忘吹去上面的灰尘。他倾下高大的身躯,物归原主。有一秒钟的时间两人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她清楚得看到他的每一根睫毛,每一条唇纹,他们在同一条水平线,在同一方天地中。
然后他恢复他的高度,眼睫微微下阖的弧度泄露了那么一丝丝的笑意。眼前的这个男人竟像是个孩子,在老师面前切切地做了好事,带着那么点讨好,不必声张吵嚷,他已然博得老师心底的赞誉,只要耐心等待着,等待着……
李郁摇摇头,她究竟在想什么啊!她的感觉又自以为是了!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哦,不,不!”李郁捏紧药水瓶。
“刚才……抱歉了,是我太鲁莽了。”
“不,不好意思的该是我,”李郁站出办公桌,“洛总怎么来了?”
“我正好在其他楼层办事,顺道来这里看看薛总监在不在。”
“有什么需要我转达的吗?”
“不,不用。我再打电话好了。你——天天加班到这么晚吗?”
“哦,就这两天比较忙。”
“就你一个人?”偌大的公司里,只有她头顶的日光灯微弱发光。
“是啊。”
李郁的话让洛涵拢了眉头。接下来就是一片沉默。李郁站得无所适从,不知该应些什么。
洛涵抬起头来,“你还不能走吗?”
“哦,哦,就走。”
她连忙收拾桌面,看洛涵一直在门边相候,硬着头皮走进电梯。
“你加班到这么晚,吃饭了没?”
李郁坦诚地摇了摇头。
“打算怎么解决?”
“公交车站前有一家不错的米粉店。”
“米粉?”
“是……洛总也喜欢?”
洛涵笑了,“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也还没有吃饭。”
李郁张了张口说:“怎么会呢,那一天还要多谢洛总。”
洛涵却愣了愣,“什么?”
说起来洛涵在酒宴上替她解围了好几次,可是分明都没被他放在心上,这让李郁更加感激,脱口而出:“不如我请洛总。”
话一出口李郁就后悔了,没想到洛涵含笑点了点头。
洛涵走进不足五十平米的小店,拣了靠窗的位置,脱下西装,将衬衫的袖口往上翻,熟稔自如。
李郁将菜单往前一推,又被洛涵推了回来。
“你请客,自然你来点。”
李郁也就不推辞,厚颜要了两碗招牌米粉,抽了张纸巾,把它按在胸口,另一只手拿筷吃起来。她无法忽视洛涵那探询的目光,羞赧一笑,“吃这里的米线总会有油滴会溅到身上,我可不想报废了这衣服。”
“如果是我的话,会这样——”他大口大口地喝着米粉汤,然后捞起已经半干的米粉,“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完全不顾及形象。
李郁眨眨眼,扑哧一笑。一顿饭下来,吃得竟是自然随性。洛涵还要李郁有机会再推荐一些小吃店。李郁不由得失笑,“哪需要我来介绍呢,何况我喜欢的洛总未必都吃得惯。”
洛涵认真回一句:“我想不会有差别。”
李郁一愣,这话中的暧昧她只能当作是多想。
洛涵绅士地要送李郁回家,李郁一再婉拒。
“说不定顺路。”
“洛总太客气了,就怕不管我说了什么地址,都说是顺路。”
洛涵微微一笑,“你不说又怎么知道呢。”
李郁报出大姑姑家的地址。
“你现在住这?”讶异的光芒在他眼中闪过。
李郁觉得这句话有些怪,“怎么,不顺路?”
“不是。如果我记得不错,离你们公司不远,不过一小段路。”
令李郁意外的是洛涵开的是一辆蓝色路虎,她以为他会开更优雅更内秀一点的车款,忽而又联想起爸爸抓小偷的乌龙事件,李郁忍不住莞尔,寻了个话题:“我记得洛总去学校那次还坐公车回去。”
“这车不是新买的,只是最近才开得勤快些。”
看来这话不是假话,洛涵开车的时候很专注,很稳当,动作虽然娴熟,态度却像是刚上手的新人一样谨小慎微。他还主动替李郁扣上安全带,调整到最恰当的长度。这又与别人不同了。李郁第一次坐总监的车时不忘系上安全带,结果被同事一通抢白,怪她不信任领导的驾车技术。李郁方明白这坐车也讲究门道,索性之后能避免坐副驾驶就避免了。
“我一直告诫自己,我开的不仅是一辆车,还是一样一不小心就可能杀人的武器。”他说得严肃郑重,不禁让李郁又增添了几分好感。只是当洛涵替她扣上安全带时,李郁看着他细密柔软的头发,闻着清香的味道,竟生出要摸一摸的冲动。好在她忍住了,不然又要闹出笑话。
就在她下车道别后,洛涵又叫住她。她回头,看着他推开车门,站在清冷的月光里。
“那一张名片你还留着吗?”
李郁在夜色中红了脸,“那,那个啊,毕业收拾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掉了。”
洛涵定定看一眼,“你倒坦白。”
她讨好地说:“我想我坦白的话,应该能收到洛总的第二张名片,是不是?”
洛涵点一下头,有点了然地说:“难怪你一直‘洛总洛总’的叫,是因为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的名字。”
这样的对话,似曾相识。
“不,怎么会。但是您是我们的客户。”
“名字本来就是被叫的。就像如果我直接叫你‘李郁’,你会介意吗?”
李郁摇摇头,一时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让洛涵知道了自己的名字。
洛涵拿出一张新的名片,“这次你不扔了?”他板着脸孔沉着嗓音,李郁却很轻易地从那紧绷的语调中听出了欢愉。
“当然不会。”李郁正要接下,洛涵却没有撒手的意思,两个人各执着名片的一端。李郁疑惑地抬起头来,看着他的唇缓缓开口,声音凝沉低哑:“以后最好不要加班到那么晚,女孩子走夜路不好,有需要的话找我。”
等李郁终于回过神来,洛涵已驾着车离去,而她手中捏着他的名片,淡淡的木香在夜风中萦绕,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