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潇后来回想,这一切应该都是因为那天下午的那条微信。如果因为工作太忙忽略了那条微信,或者视而不见,后面许多事可能都不会发生,如今也不会处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境地。
那是一个天色阴沉的星期四下午,乐潇忙完手头上的活儿,正好接到一条短信,是肖敏央发来的,上面就简简单单几个字:“李晨义回来了,姑父做局请吃饭,你去吗?”肖敏央和她关系并不亲近,到北京这么多年了,这个名义上的哥哥从未主动联系过自己,甚至每回过年回老家,都是各走各的。
乐潇揉了揉太阳穴,松了松肩膀,仔细看了看这句话。若不是“姑父”开口让肖敏央邀请自己,恐怕他也不会主动来邀约。而“叔叔”的面子是一定要给的,毕竟她名义上的爸爸在姑父手底下干活,该维系的关系还是得维系。她看了看时间,稍微补了点妆,等下班时间一到,就直奔吃饭的地点。
从东三环横跨到西三环,乐潇到吃饭的地儿时已经将近七点,可进包厢一看,肖敏央还未到。包厢里除了姑父和姑姑,还有那个多年未见的李晨义,其他人她一概不识。叔叔介绍了一圈,大约就是他的堂姐、堂姐夫之类的亲戚,也不甚亲近,只是都在北京,便一块儿叫了来聚一聚。这便是中国人的关系网,再不熟的关系,拉到一个饭桌上,碰个杯,总能挤出点陈年旧事的干系来,这门关系便算是维系住了。
可乐潇觉得尴尬,上班这些年,她早已适应了酒桌上的逢场作戏,但今天这场戏,尤为尴尬,她于姑姑一家本就是外人,若是小范围吃个饭,还合理,但扯上姑父这些堂亲表亲的,就甚为奇怪了。偏偏她又不是个心思大条的,若是神经粗,埋头吃饭就是,但她总怕有什么地方表现得不合适,对于长辈抛过来的问题,合适不合适的,她都认真地回答,还得陪着笑。
“小姑娘今年多大了啊?”姑父的二堂姐问。二堂姐从老家上来北京早,当年也是学霸一枚,硬考上来的,如今在北京一所不错的公立医院做主任,时不时的还会上一下地方卫视的养生节目,小大是个名人,打扮便也精致,说起话来,早已没有了乡音,活得就像她胸前那块玉石,打磨得甚是光鲜。这样的角色,在乐潇老家县城来讲,就是很不错的了。所以她也不敢得罪,一五一十地回答“28了”,后头关于房子、男朋友、工作的问题,也都是一五一十地答,一顿饭,她在桌面前坐了,还没正儿八经地吃进去一口菜。
姑父又向她介绍二堂姐家的女儿,女儿名叫蒋欣和,也是个学霸,人大博士,老公也是博士,比乐潇大个几岁,已有了个三岁的女儿。蒋欣和看上去比她妈妈要好打交道得多,一直和和气气地维持气氛。但乐潇与她还是不大投机,可能是她从小落下的毛病,她小来脑子便不太好,数学成绩差,几何尤其差,所以每每见到聪明人,她就犯怵。明明自己如今也有一份体面的工作,靠自己的劳力挣钱吃饭,腰杆子也算挺得直,可一见到这些优秀的人,她就开始自愧不如,心里头那点自卑就开始作祟。
接下来介绍的几位亲友,依旧是高精尖人才的路线,不是哪个国企的工程师,就是哪个大学的教授,乐潇低头看看自己,下班时走得急,工牌还忘了取,傻愣愣的证件照上,写着“乐潇三禾出版社中级编辑”几个字。有句话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做编辑”,乐潇便是这群“老大编辑”中的一员。28岁了,没什么作品,也没什么晋升可能,就是个伺候上又伺候下的编辑。
她悄悄地把工牌取下来,忽然开始想念肖敏央。按说这牌亲戚,该是他肖敏央的正牌亲戚,应该他来处理这种局面的,偏偏是她顶了过来,白受这许多罪。正想着,包厢门被打开了,肖敏央一身西装笔挺地由外面进来,眼底乌青,估计是熬过夜。他一脸堆笑地向在场的人告罪:“不好意思,客户拖拉,来晚了。”
乐潇从未见肖敏央穿过西装,他个子不算高,大约175,但身材很周正,天生的衣架子,撑起西装来煞是好看。肖敏央寒暄完,低头看了乐潇一眼,拉了把凳子特地坐在她身边,低声问她:“你来多久了?”
乐潇几乎热泪盈眶,就像在一望无际的非洲大草原上,终于碰上个会说人话的,而这人,说的还是中国话。可她还未来得及回答他,二堂姐就把话茬子接了过去。二堂姐明显是认识肖敏央的,对他的态度比对乐潇要热络个七八度,后来从话里字间乐潇才明白过来,姑姑曾托二堂姐给肖敏央介绍过对象,二堂姐对肖敏央很是喜欢,只不过后来阴差阳错的没有成。
肖敏央现在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月薪多少也得有个两万,又是长辈眼中的一表人才,这样的条件,在北京很抢手了。乐潇一直想不明白,不是说中国男女比例相当失调,男的比女的多出一倍还多,怎么她所接触到的现实,却是男的是香饽饽,好赖都有人要,反而是女的不吃香,越优秀越不吃香呢?
肖敏央这样的算得上是B级男了,比乐潇大一岁,一枝花的年纪,法学硕士,留过洋,有份体面的工作,给他介绍对象的快要把家里门槛都踩塌了去。每回过年回家,乐潇妈妈都看着乐潇发愁:“怎么给敏央介绍的就这样多,你是哪儿长得不好了还是怎么,问都没人问呢?”乐潇通常是翻个白眼,不当回事,然后第二天,乐潇妈妈就会叫了几个小姐妹,拿着乐潇的生辰八字去算卦了。
想至此,乐潇叹了口气。肖敏央应付完二堂姐恰好看见,问她怎么了。
乐潇摇摇头,苦笑一下。二堂姐这时火力又开始进攻李晨义,问他加拿大生活怎么样,今后打算从事什么行业,现在英语是不是很厉害了,在学校有没有找小女朋友等等,连珠炮似的,常规问题困难化,话里头都带着钩子,小朋友哪个问题上了钩,她就继续往下抽筋扒皮地问。
可惜李晨义似乎不是个善茬儿,二堂姐的问话,他都一推三挡地避过去了,相当的漫不经心。乐潇这才正儿八经地开始打量李晨义。她与李晨义还是好几年前见过,那是他出发去加拿大读书之前,也是饭局,在老家摆的,送他。俩人还在大人的撺掇下照了张相,留作纪念。李晨义戴着一顶鸭舌帽,T恤上写着几个乐潇不认得的单词,估计是法文,有种嘻哈青年的感觉,但又不至于那么松垮。他倒没怎么长变,只是更高瘦了,脸上没有了婴儿肥,更像个男人了。
乐潇忽然很羡慕这个孩子,爸爸是个工程头子,妈妈在市里财政部当着小官儿,他从小没吃过什么苦,没受过什么挫折,高中毕业就送出了国,一直读到现在,滋润够了国外的自由空气,中国式的饭局并不能改变他什么。他像个rule breaker,明知道这局是为他摆的,可他就是不领情,一举一动都在把气氛僵化,可他却不在乎,乐潇知道他是故意的,因为他嘴角还噙着笑。而她和肖敏央呢?家庭条件一般偏下,出了象牙塔就得自己讨生活,不说这桌面上的人得罪不得,外头大把的人他们都得罪不得,多半时间都是猫着腰做人,只有在跟同事或同学撸串的时候,啤酒才敢敞开了喝,槽才敢敞开了吐。他们已经太社会人了,一举一动、思想脑筋,都社会化了,偶尔夜晚反观自身,不认得面目全非的自己,可一早起来,日子还是得照常过。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拧巴。
所以猛地一看见李晨义这样的,乐潇心下就生出许多羡慕。不管他往后会变成什么样儿,这个时候的李晨义,这一刻的李晨义,真的太美好了。
李晨义似乎觉察到有人在看他,抬起头来饶有兴味地看了乐潇一眼,跳过乐潇对肖敏央说:“哥,去上厕所吗?”
肖敏央一愣,抬头看了一下桌面上的大人们。他比李晨义大6岁,总得顾及着场面。可李晨义起身拉着他就走,一点儿不管不顾。
之后乐潇才知道肖敏央为什么犹豫,因为他们哥俩口中的“上厕所”,其实是抽烟。俩人去了得有半个多钟头才回来,成功把饭局拖到了结束的点。姑姑低声责备李晨义不懂事,他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望着肖敏央笑。肖敏央只好冲着姑姑讪讪地笑,脸上的疲惫若隐若现。
乐潇看着这兄弟俩,心中也觉得好笑,但面上不动声色。
这场莫名其妙的饭局,持续到快9点才结束。局了时,乐潇被逼着和二堂姐加了微信,姑父说“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可以找二堂姐帮忙”。这简直是个匪夷所思的理由,人家什么身份地位,她乐潇有个头疼脑热还能劳烦到她?可嘴上还是道着谢,热情地互加了微信。
出酒店门时,阴沉的天终于下了雨,北京暮春的雨夹着沙,一大滴一大滴的,啪啪砸在地上就是一滩,砸在衣服上就是一个小灰点。乐潇站在房檐下,一脸惆怅——今天穿的,可是新买的衬衣,几百大洋,要不是上午有发布会,还不会动用到它,这会儿泥雨点子一砸,这衣服怕是要报销了。
几个大人告别一阵,才看见下雨了,二堂姐扬着嗓子喊:“敏央啊,我们送你回去吧!”这话里头,压根没有乐潇的事儿。乐潇也不计较,若还要同坐一辆车,再受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的罪,她宁愿这件衣服报销了。
肖敏央回答:“不用了堂阿姨,地铁站近,我们走几步就到了。”肖敏央这话,明显把乐潇包进去了。乐潇与肖敏央的关系并不亲近,可今天肖敏央的几次举动,让她忽然觉得,肖敏央其实也没那么差。
因为俩人父母的关系,乐潇和肖敏央不尴不尬地处了6年。6年前乐潇妈妈把肖敏央爸爸介绍给乐潇的时候,乐潇爸爸才刚因病去世一年。乐潇当然无法接受面前这个男人进入他们母女的生活,但乐潇妈妈说:人老了,不为别的,只求个互相照应。妈妈一个人在老家,你在那么远的地方,万一出个什么事,家里头也多个人照应。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乐潇还是无法接受。那时的她才22岁,刚大学毕业,许多人情世故,她不懂,生活的艰辛,她也不懂,她只知道,她没了父亲,这种悲伤会笼罩她一辈子,而她的母亲,却试图早早地从这种悲伤中走出来。
所以当两家终于搬到一起生活,乐潇的态度依旧很冷漠。对肖敏央的爸爸冷漠,对肖敏央更冷漠。俩人6年来,说过的话大概不超过二十句,大多是一些“嗯”“啊”的语气词,若不是当着大人,连“嗯”“啊”都是能省则省,倒是今晚,还算是一来一回说了几个完整的句子。
或许是因为先天有隔阂,乐潇才忽略了肖敏央这个人原本的一些优点。譬如刚刚,譬如在饭局上,他其实有在尽力地照顾自己。今天这顿饭,令乐潇对肖敏央的态度有了些许改观。
等二人把其他人都送走,肖敏央叫了辆车,送乐潇回去。乐潇想拒绝,但又怕矫情,毕竟俩人住在同一个方向,人家也不是特意送你,再加上今晚对肖敏央的印象着实挺好,于是上车同回。车上也没什么话,好像一对兵士,一同上战场杀完敌,回到老家,还是躬身锄地,做回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交流不是必须的。
到了地方,肖敏央也不过说了一句“再联系”,乐潇点点头,算是回话。所谓“再联系”,乐潇连跟工作上的合作对象都不会如此客套,“再联系”里头,包含着生分、尴尬、推拒等等所有乐潇不太喜欢的情绪,也不太会处理的情绪。她与肖敏央,这辈子关系恐怕是缓和不了了,刚刚饭局上的好感,或许就是人在陌生环境里无可奈何的错觉吧。
那天的雨也没下多久,乐潇到家时就停了,空气里都是尘土的味道。乐潇躺在床上,想起自己22岁毕业便来了北京,出租屋从4人同租换到3人同租,再到现在,终于勉强可以2人同租,忙忙叨叨这6年,为这一个转身的三分地,有时候真不知为了什么。她许多同学熬了几年后,都回到老家结婚生子,可她一直坚持着。路是她自己选的,她愿意离老家远一点,再远一点,对外头,她说北京自由,不必管三姑六婆的念叨;对自己,她知道自己的远离,其实是为了维系她和妈妈的母女情,她不愿意看到妈妈跟肖叔叔恩爱,但又心疼妈妈孤寡一人,这是一种很矛盾的心情。心里矛盾,和妈妈之前的争吵就不会少,吵多了,再亲的人都会疏远。倒不如物理距离远一些,她和妈妈还能和平相处。她已经没有爸爸了,不想再在情感上孤独一人。
风把窗子吹开了一条缝,带着泥土的味道飘进来,乐潇去过的城市不多,这种雨后湿泥土的味道,她觉得是北京特有的,不好闻,不清新,但至少是这个城市的印记,她用力记住这个印记,万一哪天离开了,有人问起来北京什么样儿,她总有个话说。
窗子上的多肉被风吹得一抖一抖,这已经是乐潇养的第六盆多肉了,叫桃蛋,粉粉肉肉的,很可爱。乐潇养多肉,是图个便宜,不用太浇水,好养活,可没想到,总养总死,总死总养,过不了夏天。这一盆的命运,也不知道跟它的哥姐们有没有区别。
乐潇盯着多肉看了一会儿,大近视的她在黑暗中其实什么都看不清,但就是想盯着它看。看了一会儿,她累极了,想到明早还有会,明天还有一堆的活儿等着自己,便捏着自己酸痛的肩膀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