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珑一怔,便道:“就算是,你今儿追到这儿来,要怎么样?”
十三哼了一声,背过手,道:“我本来要把你交给官衙,让他们办你,又恐你心中不服气,便想私了,我见你也佩剑的,我们就按照武上规矩,好好比试一场,若你赢了我,我便不追究你冒犯我之罪,如今看来,别说你未必赢得我,只怕你也没这胆量的。”见林珑已经沉下脸来,将手握鞘,又淡笑道:“倘若你输了——”
“你就一剑刺死我!”林珑目光似针:一样年纪,一样练武,他就比他高明多少?偏不信邪,比就比!
十三笑道:“本少爷从来不滥杀无辜,况便是你死了,于我又有何益?若你输了,你需好好给我赔礼道歉,然后,”他眼中忽然闪过一点犹疑,转过头来,盯着林珑的脸:“需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可放你。”
林珑便答了一个‘好’字,心道:料你也未必有这机会。
话音方落,忽见十三拔剑出鞘,虽天光被云遮淡,仍能看到剑光幽然,乃精铁纯钢所制,剑身和剑鞘相磨,发出淡淡的嘶嘶声,似蛟龙出穴,狂蟒吐信,让人心里也为之一凛。
林珑心漏跳了一拍,忙叫‘等等’,十三剑刚拔出一半儿,见他竟解下自己的剑,扔到一边,不知何意。
林珑说道:“我的剑是祖父给的遗物,曾上阵杀敌,饮血疆场,若我今朝拿他用在你身上,未免有损祖先的颜面,干脆,要打就赤手空拳打,你敢不敢。”
十三微怒,面色沉冷,也将剑刷地退回去,扔到一边。
两人都摆开架势,林珑刚冲上去,忽在中途停住,眉梢一挑,满眼不屑,冷笑道:“看你也是个大家公子,想不到竟这么卑鄙!”
十三一怒:“你说谁!”
林珑鄙夷地向旁边呸了一口,说道:“不过,就算你们五个打我一个,我也不怕!”
十三微微一怔,果听到身后声音渐近,知是身边人跟过来了,正要回头喝止,却见不是跟着的,竟是一老一小骑牛而来,便知不好,回过头来,林珑的拳头已经袭至面门,仓皇躲了,林珑又忙飞出一脚,这一脚没有避过,正中小腿,踉跄的一瞬间,早被林珑抢至马前。
从小到大,十三何曾受过这样重的一下,只觉腿骨酥麻,其辱更难释怀,一时指着他,怒道:“卑鄙小人!”
林珑在马上笑道:“你才知道啊?”策马便走。
十三上前一步,将手放了口中,猛然吹哨,那马没跑多远,忽然长嘶乱蹦,林珑没防备,立刻被甩下来,马儿又踢踢踏踏地跑回来了,十三也不管马,便冲上去,林珑这时躲没躲的,只得接招,便见天昏地暗,枝颤树摇,两个少年早缠斗在一起。
初时打斗,还见些招数,及至林珑挨了几拳,知以自己这点花拳绣腿,打他不过,想起兵法上一招,大意为:若和对手不是一个水准,便努力将对手拖到自己的水准,是以动了蛮性,也不管招数不招数了,便上来抱腰掐脖,胡打海摔,大没章法,不一时,十三身上也挨了几下,肩膀甚至被他咬了一口,纵他再好的脾性,此刻也急了,不由得红了脸,两人顷刻间还原了好斗的少年本性,滚打在一起。
这个说:“你服不服!”那个说:“你还不叫饶?”脸上身上都挂了彩,衣服无不皱巴巴的,尽是灰尘,半点没有爷的样子,好在郊外人少,也没谁看见,只是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竟似藤条一般,谁也不先分开。
乌云集结,不一时,豆大的雨点落下来,渐渐变大,两人的衣服都湿了,十三说:“你还不松手!”林珑道:“你先把脚拿开!”十三道:“不行,你那么卑鄙,本少爷信不过你!”林珑道:“我也信不过你!”
忽见满天透亮,继而‘咔嚓’一声,道边的老树竟被闪电一劈为二,马儿正在树边,吃了这一下,立刻撒腿便跑,这荒郊野外,两人只有这一只马,此刻跑了,可怎么回去?两人竟不约而同松开了手脚,起身去追,哪里还追得上?
雨珠如倾盆一般,两少年早浇成了落汤鸡,忙跑到一处破败无人的土屋下面避雨,相互直埋怨,最后一齐冷哼,谁都不理会谁,一时间,惟听天地间暴雨纷纷,闷雷阵阵,无休无止。
好半天,林珑才碰他一下:“哎,你带银子了吗?”
十三背手昂头,冷然道:“本少爷身上从来不带银子。”
林珑嘴一撇:“连点银子不带,还算个爷。”便掏自己身上,今日可巧也没带许多钱,找来找去,只不过一钱多银子,买个马鞍还差不多,便有些发愁,抬头看天,想道:这雨也不知什么时候完,可怎么回家?宝玉会不会告诉妹妹我被人报仇的事?妹妹会担心的吧?——一会儿天好了,这家伙不知会不会偷袭,不过看他眉清目秀的样子,应该不会,不过也不尽然,我不也眉清目秀吗?……
正想到此,眼中忽然一顿,寒色一闪,大叫道:“小心!”
十三正拧衣服上的水,不知如何,忽听林珑大喊,又猛然奔过来,将自己一推,霎那间,土屋的墙壁轰然倒塌,大雨倾盆,铺天盖地,一块败泥早将林珑压在下面,林珑再动弹不得。
十三一惊,忙从地上爬起来,搬开林珑身上泥土,碰他一碰,林珑只躺在泥水之中,片声也无。
探其鼻息,已然微弱,反复叫他,他只没反应。
男孩这时便有些慌了,马已惊失,回首前后,一人踪影也无,耳边大雨哗然,天地间混沌一片,他身为皇宫阿哥,向来一举一动,皆有人伺候,这时竟不知怎么办好。
忽而想道:罢了!想他都是为的我,方至如此,既其有此举,也算有义之人了,我若放他在这里不管不顾,又成了什么?
定下心来,便一把将他扶起,咬牙背了身上。
道路泥泞,极其难走,大雨如瓢泼一般,眼睛都难睁开,十三阿哥胤祥便在这荒村野外之中,背着林珑,高一脚,低一脚,慢慢前行,而在他身后,林珑嘴角一挑,笑得极为得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小了,方见几个侍卫远远地跑了来,见了阿哥,慌忙下地跪拜:“我等——”
胤祥早断然说道:“给我匹马!”
半个时辰之后,在一个临时租来的客栈屋子,林珑终于在大夫看视完,又在喝了一杯暖汤之后徐徐醒来,虚弱地问道:“我怎么了?”
胤祥一改前状,坐到床边垂询:“可好些了?觉得如何?”
林珑皱眉道:“身子酸软,手脚麻麻的,头也痛,不太好。”
胤祥便有些疚色,笑道:“大夫说不碍事了,你可能回家不能?”
林珑勉强动了动,哎呦不绝,却还笑道:“能,不过——恐怕将来要落下病根了,罢了,罢了。”心中暗忖:就是要让你知道,是为了救你才弄到这步田地,看你如何。
胤祥因回想当时之景,那烂土屋受不得大雨浇灌,若整个厚墙压下来,自己未必能有命在,知林珑救了自己,早将之前的嫌隙忘得一干二净,对其油然生出感激之情,听了这话,更添愧疚,便道:“你只管放心,若你今后行动不似从前那般灵巧,今后一应花用伺候之事,都到我家来讨,我管着你便了。”
林珑便看他,扯了扯嘴角,笑道:“真的?”
十三阿哥重重点头:“真的!”
林珑摇摇头,有点不信:“虽然你这么说,你一不是我兄弟,二不是我朋友,三也不是亲戚,我怎么信你?到时候我找谁去?”
十三微蹙眉头,便笑道:“你既不信,索性我们结义,我认了你当兄弟,如何?”虽然他身份与一般少爷不同,多有不该,不过他向来是性情中人,不拘小节,想来亲兄弟又能怎么样?如果真遇到那时之事,只怕不会救他,反而倒幸灾乐祸呢,反而眼前乃一个外人,倒能挺身而出,舍身相救,这是是非非,他判断得清,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林珑一时意外:“结义?我跟你?”
见对方眼中颇有坚定之色,知他是认真的,心下倒也一暖,他还并不知眼前少爷竟是皇宫堂堂阿哥,——虽有贾政提示,只一心当是潜入林府的蒙面者,欲不利于林如海的,况两人今日又是在贾府之外碰上,只当是巧合,哪往这上承想?想及自小长大以来,所见同龄者无不是对自己嘲笑戏弄,或结众殴伤,今难得遇到这样真心的,便也感动,点头应了。
当下简单准备黄酒香烛等物,叙了年岁生辰,两人竟是同年,胤祥为长,林珑小几月,胤祥也不说自己身份,林珑听他排行十三,便称其为十三哥,胤祥因避讳‘珑’音,便称他‘二弟’,两人痛饮了酒,立下誓言,竟这样拜了把子。
胤祥便道:“怎么样,你这会儿信了罢?”
林珑低头嘿嘿直笑,他其实根本没什么伤,却没好意思说,想到一件事,涩涩地挠头笑道:“那日我的小子冒犯了哥哥——”他很少道歉,此刻还真觉有些不好开口。
胤祥摆手笑道:“罢了,罢了,快休提那些。”拿起桌上茶盅,递给林珑一盏,自己一盏。
林珑接过来,又疑道:“十三哥不是说有事问我?”
胤祥也想起来,笑道:“也没什么,不过看你面善,想问问罢了。我只问你,六年前的姑苏灯会,你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