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钗正问黛玉‘可知道被你设计陷害的人是谁’,黛玉听这话里古怪,不禁止步,幽幽问道:“我几时设计害人了?”
宝钗笑道:“果真好定力,还在这儿装憨呢,若不是你好主意,那老将军焉能含悲而死?岂不闻‘士可杀不可辱’一句?”
黛玉怔了一怔,淡笑道:“你说的是那个鱼肉百姓,贪赃枉法的官员?”遂冷笑道:“你又知道了什么?”
宝钗追上来笑道:“他鱼肉百姓,贪赃枉法?你可真是不出闺门,万事不知的好小姐呢,若连他都贪赃枉法,我看这世上许是没什么好人了,一代忠贤之将李老将军,镇守边疆,功可参星,哪人不知晓的?谁能想得到他一世英明,最后竟因你的绝妙主意冤死自尽了呢,你还在这儿装不知道。”
黛玉身子像被定住了一般,痴痴不动,她忽然想起前一段时间盛传的消息,好半晌,方说道:“那人,真的是李将军么?”
宝钗这时悠闲了些,笑道:“我向来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不想竟这么糊涂,八爷随随便便说来骗你的话,你就当真了,倒果真给八爷献计献策,若只是一个李老将军因你蒙难,你身上的罪责许还没这般深重,也就罢了,可你知不知道,李将军身死,惹得他那徒弟痛不欲生,甚至放弃镇守边疆之职,星夜从那边赶回来,强行过关,伤害城守,抢夺灵柩,每一件,都是大逆不道的罪,这些日子八爷正派人抓他呢,才我刚听说,那小将军终于是自首落网了,我得了这样大好消息,第一个便来告诉你知道,好让你也高兴高兴,说起来,这一连串的事,所以至于今天这个地步,你终究是有功劳的,将来八爷还指不定如何打赏你呢。”
便笑笑地走到黛玉身边,说道:“是了,有一件事不得不说,这个小将军跟你还是同姓呢,我才也打探了他的名字,妹妹猜,他叫什么?”
黛玉悠悠看着宝钗,一声也无,只水蒙蒙的双眼有一丝惊恐慌乱。
宝钗笑道:“林南川,——妹妹可知道这个名字吗?——如果我记得不错,妹妹曾有个哥哥,也是叫林南川的罢?可巧了,妹妹那个哥哥是十岁离家的,这个林南川,也是十岁离家,自此入伍,那个南川和林二哥哥是同胞兄弟,当日是被林姑父用了调包计蒙骗的妹妹,这个南川细看之下,眉眼五官竟也和林二哥哥一个模样,世上的事,真真巧合的有些奇怪呢。”
黛玉犹如突然受了一记晴天霹雳,头脑轰然乱鸣,心头狂跳,脚下生软,扶着床沿坐下,说道:“你不要胡说,你出去罢。”
宝钗哪儿肯出去?这正是一个好机会,让黛玉一辈子受此折磨,让她永远不能原谅自己所作所为,这正是她彻底打垮她的最好的机会,她怎么可能出去呢,她要在伤口上撒盐啊,越是让她鲜血淋漓,她就越是开心。
宝钗沿着黛玉身边也坐下来,循循笑叹道:“时至今日,我真真佩服妹妹的手段了,那林南川虽然在林家陪妹妹不长的时间,好歹是妹妹的哥哥,妹妹竟然将往日恩情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也称不得奇怪,妹妹如今已经又有了一个哥哥,对妹妹也是一样的好,何必还管昔日那一个的生死呢,所以妹妹哪怕明知道李老将军是一代贤将,明知道若害死了他,以那个林南川重情重义的个性,一定不会让亦师亦父的老将军白白死去,明知道林将军来了,一定会落入法网,一定不会有善终,也一样要痛下黑手,出这样的狠毒主意,自然了,八爷的眷顾,当然比一个哥哥来得重要多了,关键时刻,牺牲了哥哥,夺取自己的闪耀前程,对于林妹妹来说,何乐而不为呢?林妹妹能做出这样的选择,‘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只是妹妹不要做了这样的事,还满口仁义道德,说什么‘只要是哥哥一日,就哀其所哀,痛其所痛’的话来,妹妹或许能不羞不臊地说出这一句,我听的人,却要替你羞死了呢,倒不如——”
突然听一人喝了一句:“住口!”
那宝钗见黛玉气喘不禁,珠泪断线,正说得高兴呢,忽然被人打断,正纳闷何人有这样大的胆子,抬眸看去,竟然是林珑房里的语嫣。
原来这语嫣是待着无聊,来寻雪雁等人说话的,不想没找到雪雁,竟看见这一幕,一时惊讶,站在这里悄悄听着看着,也有些时候了,虽然不懂她们说的什么事,这语嫣向来极敬黛玉,又满腹爱打抱不平的心肠,见宝钗满身咄咄逼人的气势,将黛玉逼得楚楚可怜至此,不由得心中生怒,想道:这宝姑娘也忒欺负人了,看我们爷走了,竟这般欺负林姑娘,她算老几,凭的什么!
是以越听越气,脸色通红,怒喝止住,宝钗见竟然是一个丫头,冷笑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一个奴才,谁许你和我这么说话了!”
语嫣瞪目如火,摔帘子进来,扯着宝钗的手,说道:“你出去!”
突然一扯,给宝钗惯了一个踉跄,宝钗也恼了,怒道:“大胆奴才,不睁开你的眼睛瞧瞧我是谁,我是你拉扯得么!”一时怒极,扬手给了语嫣一巴掌。
语嫣捂着脸,瞪大水目,说道:“你打人!”
宝钗冷笑道:“打得就是你这个眼睛里没有主子的奴才,你能怎样,难道还敢打我不成?”
话放落音,只听‘啪’的一声,极其清脆,那语嫣果然打了宝钗一个巴掌,宝钗大为惊骇,指着语嫣,说道:“你反了——”
‘啪’的一声,又挨了一下,语嫣索性已经打了她一巴掌,左右也是不是,一时横下心,倒不如出气!直打了宝钗三四个响亮的大嘴巴子,宝钗脸颊立刻红肿,忙撕扯叫人,早将一众小丫头惊动出来,见竟有这样的事,忙上前来拉扯,语嫣这时也豁出去了,发动衣乱,喘息连连,说道:“你们姑娘被她欺负的哭了,你们还不打她!”
众人本来拉架的,听语嫣这么说,雪雁等连忙去看黛玉,见一小丫头出来叫道:“宝姑娘果然欺负了咱们姑娘,这还了得!”便又有几个撸袖弄衣的上来撕扯宝钗,更兼语嫣那边鼓劲儿:“帮忙的,回头我告诉二爷和十三爷,一个不落下!”小丫头们忽想起那日十三爷为黛玉治宝钗之景,仿佛吃了定心丸,更不怕了,推推搡搡,叫嚷喧哗,将宝钗衣服也撕烂了,头发也扯的一绺一绺的,也有紫鹃,春纤等几个怕事大的在中间拉着,一时间闹闹哄哄,不可名状,半日之后,惊动了园子里的其他姐妹们来,众人才鸟雀般散了,暂不细述。
不说这里,话说那黛玉听了宝钗的话,心中如百味迭生,脑中轰轰乱鸣,耳边万事不闻,如临仙境般,好半晌,方想起什么,幽灵般扶着墙走出去,不顾院子里吵嚷喧天,混乱不堪,也不用人扶,自走得极快,雪雁眼尖看到,连忙跟出来,问:“姑娘去哪儿?”
黛玉恍若梦呓一般,说道:“我问问去。”
雪雁见黛玉恍恍惚惚的,也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要问谁,只得跟着,却见黛玉竟一径去了聆风居,往常便是胤禩请她,她也断不肯去的,今日却半点不理了,雪雁见到门口,忙说道:“姑娘且等等,我去问问八爷在家不在。”
黛玉听她突然这样一句,似渐渐收回了心神,点头幽然说道:“是了,我竟忘了,我是不进去的,你说我请他,让他来紫菱洲罢。”
便自己转身摇摇向紫菱洲去了,雪雁叫她不止,只得忙慌慌进了聆风居,见到一个丫头,忙问道:“你们八爷呢?”
丫头说道:“八爷才接了信儿出去了,过一会子才回来呢,姐姐找我们爷什么事?”
雪雁说道:“是我们姑娘找你们爷有事说,在紫菱洲等着呢。”
便见湘云过来,笑道:“你又来了,做什么呢?”
小丫头忙告诉‘是林姑娘有急事找八爷’,湘云想了一想,便告诉小丫头:“叫一个小子骑了快马,告诉八爷知道。”
小丫头忙说道:“八爷向县衙去了,想必是正事,不敢扰的。”
湘云笑道:“八爷今儿心情好,必然不计较的,你只按我说的告诉去罢了,况林姑娘这事可比那些都重要得多呢。”
丫头见这么说,便犹犹豫豫地去说了,湘云见潇湘馆那边闹闹吵吵,便问一个回来的丫头,那丫头小声笑道:“林姑娘的丫头们给林姑娘出气,正和宝姑娘对着打呢。”湘云听了,噗嗤一笑,道‘连丫头都敢动手打她,她干脆一头碰死了算了’。
话说胤禩听了林将军已然伏法,心情大好,恰有些余事,恐交给下人吩咐有所遗失,便亲自去面命,一路正想着如何不叫上面知道了,如何悄悄处理此事,如何给林将军和李将军定下合情合理的一罪,想了妥当,已到县衙,传了令旨,顺便向官员询问情况。
几日捕捉不果,如今林川竟然自首,而纠其因由,却是为了救那一家贱民,对于所有人来说,这成果得来着实有些匪夷所思了,但大家无不兴奋:如今猛虎已然入笼,在无比周密的防护措施之下,他若欲逃出生天,只怕是难上加难的。
只有胤禩在听到林川竟然在天子脚下被抓,眉头皱了一皱:若不是为那几个百姓,只怕他如今已经身在皇城之中了,若让皇阿玛知道此事,尚不知结局对于自己是喜是忧呢,这些狗屁官员,做了几日的无用功,连人家一根头发都没抓到,竟然眼睁睁看着他到了洛川,简直就是一群饭桶!如今还好意思在这里沾沾自喜!便冷笑对众人说道:众位老爷可真是辛苦了!
偏生那些人还听不出来,嬉笑着谦虚陪笑道:“哪里哪里,都是托了八爷洪福,八爷辛苦。”若在往常,胤禩定然将他们臭骂一通,可如今林川总算入狱,他心情尚好,不过冷哼一声罢了,想到一事,因问:“好端端的,他怎么竟晕倒了?”
一老师爷连忙说道:“我们为林将军戴上手镣脚镣的时候,见他周身都是伤,右肩膀受了一箭,壁上有刀伤,想必是前些日子闯关所致,这样伤口,若换成平常人,只怕早死了几回了,林将军直挺到今日,不可谓不是奇迹了。”
胤禩点点头,淡笑说道:“的确是一员猛将,可惜了。”
众人彼此对视,心中皆知何意,都笑而不言。
便要摆酒庆功祝贺,正笑谈间,见一个小子进屋来,胤禩看了他一眼,道:“有事回去说罢。”
那小子忙笑道:“小的有急事。”便对胤禩耳边悄悄说了两句。
胤禩一怔,便忙辞了这些人,出门上马,一径向家中去了,心头纳闷:什么大事竟巴巴地叫人找我来?——难道她也听说了这事,是要对我恭贺的不成?因黛玉从未如此,心中很是喜悦,手下快马加鞭。
且不换衣服,直接向紫菱洲去,此时日头偏西,雪雁在门口,见他来了,忙迎上来,笑道:“阿弥陀佛,爷可回来了,我们姑娘都等了八爷一个多时辰了。”
胤禩点点头,从门缝中向里面一看,见黛玉侧对着门,痴痴坐着,也不知想些什么,心中奇怪:就这样枯坐了一个时辰等他回来?便一摆手,叫雪雁过来,轻声问道:“什么事啊?”
雪雁抿嘴摇摇头,胤禩皱眉歪头,看了看门,便说道:“天冷,手炉是不行的,你去叫我的丫头拿个火盆来给你们姑娘取暖。”雪雁答应着,方要去,又被胤禩叫住,小声笑道:
“你们这个园子里是不是有一个小厨房的?”
雪雁点头说是,胤禩想了想,笑道:“你叫她们做几个菜送来。”便闲闲说了些名字,蜜汁小排,卤椒鸭翅,鲜笋海贝汤,宫廷三宝等十余个菜,又叫拿壶好茶来,雪雁皆答应着去了。
这里胤禩整了整衣服,呼了一口气,忽然有种一路走来,终于略见功成的感慨,推门进来,笑道:“林姑娘。”
却见黛玉烟眉生蹙,粉面泪滑,见他进来,悠悠然站起身,直盯着他的眼睛看,目光如针,似乎要将他活活穿透的一般。
胤禩见黛玉这幅形容,笑容立刻凝住了,怔怔笑道:“林姑娘怎么了?”
黛玉声音幽然若叹,慢慢问道:“前儿八爷对我说的那大官,究竟是谁?请八爷详细告知。”
胤禩怔住,心思:难道她知道了什么不成?不然何以如此?——只是那大官是谁,又与她何干?
遂笑道:“可是林姑娘从哪儿听到了些什么?”
黛玉又说道:“若八爷尚有半点良知,请告诉黛玉!”
胤禩听她这一句,心中一凛,便将眉头皱了起来,目光诧异,颇多揣测,想道:她既然非要知道,便是告诉了她又何妨。
便淡淡一笑,说道:“实不相瞒,是李士贤老将军。”
黛玉笑着点点头,因又问道:“那么,他如今身死,他的徒弟可怎么样了呢?”
胤禩更怪异地看着黛玉,口中说道:“林将军擅离职守,犯上兴反,已经被我缉拿关押,——只是,姑娘听谁说的?”
果然如此!黛玉身子微微一晃,险些跌倒,胤禩忙上前搀扶一把,口中惊叫‘林姑娘’。
黛玉喘息方定,娇怯不禁,幽幽然一字一句说道:“你的手脏,不要碰我。”
胤禩仿佛触电一般,连忙将手收回,却将脸渐渐涨红,从小到大,尚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话,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耻辱,甩袖转身,抿嘴不言。
黛玉的眼泪扑簌簌落下,说道:“李将军一生战功卓著,赤胆忠心,林将军忠义仁德,百姓敬服,他们谨守边疆,功苦若何?八爷为何如此狠心,难道那些冤死的文人还不够分量?一定要赔上两个赤诚良善的将军的命,才显得八爷手段不凡?才显得你心肠够毒,道行够深的不成?不仅如此,为何要拽着我?为何非要让我也跟你一样,双手染上污秽,一辈子自责愧疚?八爷安的是什么心肠?”
胤禩不禁生怒,沉声说道:“我当姑娘为的什么,原来是这个!这些人既为我大清效力,便是我大清的奴才,他们活着的价值,就在于为我朝奔波劳碌,在于在该死的时候献出生命,便是他们多么功高权重,仍然脱不掉奴才的帽子,这样的人,死几个又怎么了?我不告诉姑娘,是因为不值得一提,姑娘何必为这点子小事自责愧疚?难道姑娘等我一个时辰,就是为了在这里,为了这些蝼蚁一般的人指责我?”
黛玉听得痴了,似乎有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这一段时间,他谦恭有礼,言笑晏晏,他做了那么多让她意料之外的事,她甚至开始认为自己曾经是误解他了,那些曾经对他的印象早一点点消褪不见,可是这个时候她才忽然发现,其实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贝勒爷,一直都没变,是她太傻了,太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