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用膳吧。”
安夙端着酒杯未置予否,接下来是静静的用膳,用完膳纪少亭离开,先去了舒云苑看纪老太君,而后又回了账房里接着查账,简洛似乎有些不喜欢那样沉肃的气氛,早早吃完便溜了,也不知是回了风华阁或是去了哪里。
锦却留了下来,膳毕,便替安夙涂药。
屋子里极静。
除了彼此的呼吸声,便只有男子袖摆在空中荡过,擦着圆桌的轻微摩挲声。
上完药,安夙拉下了袖摆,凝着眼前男子,问:“阿锦觉得少亭的处置可还算是妥当?今日候府发生的事简洛应都告诉你了,少亭年幼多有思虑不周,你也可指点一下。”
“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
男子徐徐说着,话语微顿,接道:“势不够,力有不逮也!谓如耕农,草根不除,疾风一拂,必再生。琢玉需耗工,阿裳做的很好,想你也早有安排,锦只管看戏,倒不会过份忧心。”
只管看戏?他以为他能脱出戏局?
还有他的话。
他这是在说,纪少亭下手还不够利落,出手也不够狠辣,斩草就应除根,既得机会就应以雷霆万钧之势将敌人尽灭,否则等敌人缓过就会反扑。就像农人锄草不断根,再生后就会袭庄稼影响收成温饱。
可惜纪少亭显然还不能领会。
纪少亭的确是块璞玉,而雕琢璞玉不可能一蹴而就,需慢慢来。男人与她所想算是不谋而合。
蓦然一笑,安夙淡语:“你的话,和你的人还真是不怎么相配。不过,我倒是很喜欢。与你成为敌人的人,我有强烈预感他会很倒霉,希望我们之间不会有那么一天。”
“若不想,便不会。”锦闻言笑了笑答。
安夙看着男子眉眼,若不想,便不会,这六个字倒是答的好,想与不想会与不会,总逃不过人心易变与时移势易。
答了等于没答。
正如,没有人会对此真正上心。
男子说完收起药瓶,净了手重新坐下,却是忽尔伸指到半空,迎面突来的莹润手指让安夙本能侧头:“你做何?”
男子手下探摸索着握住了女子的手:“听简洛说你今日很威风,可惜锦未能前往亲闻,就算去也看不到,所以,想摸摸看阿裳的长相,凭着几分想象应也能感受到阿裳当时威风的模样。”
说着,指腹抚上女子容颜仔细的描摹,从脸颊棱线,从眉到眼,再从琼鼻往下落在女子嫣红樱唇,轻如翼羽,拂过秋水静溢的湖面。
看男子认真神情,安夙微征,未再躲闪,只抬眸看着男人脸上的笑,依旧淡如水,雅如竹,甚至从里面看不到哪怕丝毫的其它情绪。
无悲无喜,无哀无欲。
没有失望,更没有绝望,自然也没有希翼。
“你的眼看来与常人无异,简洛不是也在为你医治?光看他今日为祖母解毒亦可知他医术不低,难道他也不能治好你的眼?你的眼又是何时瞎的?看你如此不在乎,怎么,你,就不想看到?”瞎子肯定瞎了很久,光以他背后流霞阁的财力也不可能没找人医治,既能让简洛留在身边,想来师兄也为其诊治过,可他却依然看不到,是连师兄也束手无策?
是否就是知道没有希望,所以也就不再去希翼?
“瞎了很久,具体有多久,我也忘记了,总有十来年了,没有人会希望自己看不到,自也曾找人医治过。不过你都看到了,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人只有不去期待,才不会让自己受到伤害。只要慢慢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不同。除了看不到与行动受限,我与其他人没多大差别。”
十来年,倒是比她想象的还要久。
“那你的眼,又是如何瞎的?”人,只有不去期待才不会受到伤害,可偏偏人总是要在期待后,受到伤害后,才能了悟。
“如何瞎的?”
男人指腹微顿,神情微恍,比之女子还要卷长的睫轻眨间,脑中所浮现的却是无尽的红,红的刺眼,红到璀璨妖冶,近乎迷魅的瑰丽,却又透着让人深深无力的苍白。
半晌,他脸上的笑意却是更深:“忽尔有一日,便再也看不到了,却查找不出原因。”
“忽有一日就看不到?”
安夙蹙眉,不是生来失明,自是为外力所为。既有外因,不管是因病还是眼睛受伤也好,总之定然眼睛受过什么伤害,又怎会查不出病根?
男子凝着少女脸庞,即使眼前一片漆黑根本看不到,却依然很专注,随着手指在那白玉般的肌肤上细细的摸索和描摹,男子脑海之中似也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影,闻女子诧疑之言,他红唇溢笑:“你似乎,很在意我的眼,是在为我担心?”
“我觉得你并不需要。”
安夙回了一句,又道:“你费尽心力跟我回候府,还从简洛那里打探,对我亦如此‘关心’?我‘关心’你也只能算是礼尚往来罢了,你也摸清楚我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可以收手了?再摸下去我会以为你真的对我有不轨之图。”这个关心显然并不指真正的关心,不过都为试探而已。
男子闻言收回了手:“没想到阿裳也有听墙角的习惯,既来为何不进?我心有担心自免不了要开口询问,并非有意想窥你私隐,你不必多想。”
“我没有多想,这是我家,我去哪里不用经过任何人同意,我就站在大门口也算不上听墙角,不过是有人看不到,而有人又说的太兴高采烈没有注意到,阿锦的用词,未免有些不当。”女子说的淡然,他倒是住的自在,敢情真把这里当成他自己的地盘。
“你,又生气了?是我疏忽,抱歉。”
锦的笑容里多了丝歉意,说的很是镇重,只那声抱歉和那个又字,落在安夙耳中,却多了几分调笑与戏谑,有那么一丝的刺耳。
安夙眨了眨眼帘,又是重锤落棉堆。明明彼此都在试探,可经他嘴一说加上略显亲昵的语气,气氛就走了样,生生多出丝暧昧。
这个男人根本就是故意的。
她自然也不是生气,如果这都气,那她心性未免太差,只是经这男人一说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他还真是会颠黑倒白。
“等祖母好起来,便开始教我习琴,你既是我请回府的琴师,总也得做做样子出来。否则,只会引来府里人的怀疑。”
安夙明智的移开话题,看男子应下后被流苏带离的背影,静坐不语,与这男人对话你总会有种拿着拳头打棉花的感觉,力到即卸,完全激不起你想要的半点反应。心理承受能力稍差者,绝对会被这反弹力道震得郁闷吐血。
他明摆着告诉你,我引诱你出来是居心不良,等你真去试探,他却处处和你打太极打得滴水不漏,让你完全试探不出他到底意欲何为。可你说他故意遮掩却又不全是,明知风华阁和无双阁紧挨着,他也将暗卫大喇喇带进来,甚至未刻意避开过她的耳目。
眼瞎是什么样的感觉?她并不清楚,但对所有人来说瞎了眼睛大概都是一种不幸,却绝没有人会想到,看不见也意味着不会有过多情绪泄露,而他便很好的将其变成了自己最好的保护,甚至是武器。
这个男人:容若天人,心如磐石。
他很会利用自身的优势,把自己隐藏的很好,倒不是没想过从简洛和师兄处打探,不过显然的,他能大方把简洛送到她跟前自也不会怕她去探,想也探不出更多有用的东西。
不管如何,人放在眼皮底下自不用再担心。
且今日之事的确多亏了他,若非有简洛一切不会如此顺利,她也免不了要多费上一翻周折。至少,她此刻应该还忙着替老太君驱毒,而不会有闲时练字与他周旋试探。
安夙垂头,刚将男人的脸从脑海驱除,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小姐,二小姐来了。”雅蓉走进来禀道,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正是候府的二小姐,一心恨不得她死的,纪嫣然。
“大姐姐!”
纪嫣然进门便见女子坐在美人榻,忍着心中愤恨上前福了福身,这是自安夙重生以来,也是自与纪嫣然撕破脸皮后,第一次私下里碰到,纪嫣然也会朝‘纪华裳’弯腰低头。
安夙并未起身,只问:“什么事?”
“请大姐姐高抬贵手放过母亲,嫣然愿意劝母亲交出解药救回祖母,嫣然会劝母亲改过,但求大姐放过母亲这次。”
纪嫣然扑通一声跪下,泪如雨下:“母亲她是有错,可不管母亲她做错了什么嫣然都不能看着她死,嫣然对大姐姐出言不逊都是嫣然的错,可这九年姐妹母女之情总不至全都是假的,大姐姐,我求你,就看在以往的情份,给母亲一条生路吧,嫣然求求你了……”
流苏看得直瞪眼,这二小姐还真是无耻,此时还来求小姐放过夫人,还说什么母女姐妹之情,她自个儿不觉得恶心,她们都替她恶心!
就是不知她这又想作出什么戏来?
“你这是在求我,还是威胁我?”
安夙垂眸,视线落在纪嫣然利花带雨的脸,看着那双杏眼之中柔弱祈求之色中冷冷开口:“纪嫣然,记不记得,我曾说过你的眼泪在我面前一文不值,你想置我于死地的决心我明了,你也该知道你们落在我手里也都绝落不了好。所以不必在我面前作戏。”
“你想拿解药来换你母亲的命,可我觉得你母亲养尊处优多年,未必就能撑得过府台大人牢狱里那些刑具,大夫说祖母有三天时间,我们不妨就来看看你的母亲,我们尊贵的候夫人,能否撑得过这三天。”
“难道姐姐就不在乎祖母的生死?要知道,多耽误一刻,祖母的生命就会多受一分威胁,姐姐你难道不想救回祖母?姐姐真的想看着祖母死么?”既然话已挑开,纪嫣然拭泪站起,柔弱声音也硬了起来。
嗤,流苏雅蓉差点笑了出来。果然是脸皮厚得没边儿了,可惜啊,她们却不知道老太君早就好了,还自以为捏着筹码来找小姐谈判?纪嫣然表情落在流苏雅蓉两人眼中无异于跳梁小丑。
安夙却是未笑,站起身绝美面容含霜:“想威胁我,也要能拿出可以威胁到我的东西才行,想和我谈条件,那就先把解药拿来,等祖母好了我自会上都府衙门去销案。若无解药,也不用在此和我白费唇舌。”
“可我怎么知道姐姐说的到底是真是假,若到时姐姐说话不算话,那我又该怎么办?”纪嫣然死死纂着手,才忍住心中的怒气。
“信不信是你的事,在意刘氏生死的人是你不是我!”
安夙闻之挑眉,声音极冷:“同样的,我是在意祖母不假,可若真的都府衙也撬不开你母亲的嘴找不出解药,也只能证明天意难违。想来他日父亲归府也不会怪责于我,毕竟我已尽了全力,要怪还得怪那害了祖母的罪魁祸首。你觉得到时候你和你那两个弟弟在这府里又,会不会有好日子过?”
“……”
纪嫣然强忍的脸色多了丝铁青,许久,才道:“好,我相信你,我会劝母亲交出解药,也希望大姐姐不要食言。”
话落,她转身出了院子。
“小姐,这二小姐到底又想做什么?难不成您真的要帮她么?老太君她不是已经……为什么小姐还要答应她?就让夫人呆在大牢里被府台大人判个流放或斩立诀多好,若真把她救出来,她依旧记恨再来害小姐怎么办?”流苏看着纪嫣然的背影,颇有不满。
干什么?
不过是……
安夙笑而未语,只凝眼窗外天际,外面黑暗已将大地完全笼罩,劳累一天的人们都已歇下,沉眠白昼中的猎人却正是苏醒之时。
夜,从来都是最好的捕猎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