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少亭心中所经历的冲击,安夙并未看到,但却能体会到。
只因同样都是如此走过。
越是善良的人,在选择摒弃善良,变得残忍之时,对别人残忍也是对自己的残忍,可只有如此才会让心一点点变得更加冷硬。
当痛成为习惯,不再觉得痛时,纯朴的少年,就能变得无坚不摧。
无双阁里。
榻上的男子依旧沉睡。
锦这一睡,睡了整整五日五夜未曾醒来。
五天里发生了很多事,第三天,纪嫣然找来了神医,而同一天纪老太君醒来的消息公开,只是,‘治愈’老太君的却不是纪嫣然带来的人。
是曾现身并一直住在候府的简洛。
可想而知,纪嫣然看到这幕想通真相时,脸色有多么难看,回房后便将屋子里的东西狠砸了一通。
刘氏在大牢自杀的事也被传了出去,展毅心有怀疑,做了仔细调查,却因查不到任何线索和证据被上峰勒令,不得不作罢。都府衙府台于冲对所有人作了判决,刘氏畏罪自杀自是被判定谋杀老太君,只不过人死不用再行刑。徐嬷嬷陷害主子,被判斩刑。纪少亭的书童被判流放边境,数名中饱私囊的掌事也都分别获罪入狱,而其中有两人不久便因病死在牢狱中。
这些人死不死,到底死的是否可疑,安夙并不关心。
初掌候府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换血,候府之中全盘清查,稍有问题的人全部被换掉,中公名下十八家铺子掌柜与郊外六座庄子掌事也被换掉大半,剩下的除了经过调查可信度极高外,其余的都是安夙亲自挑选的人。
诚如她所说。
这年头只要出得起价钱,自不愁找不到人,自然这番所为也是为了在候府之中安插自己人,否则,她也不必忙碌这么久。
对安夙来说时间是忙碌的。
于锦来说,他的时间却仿佛陷入了停滞,这一轮的沉睡休眠,五天五夜他不曾进过任何的食物,甚至不曾喝过一滴水,因为,喂也喂不进去。然而,他的体力不曾流逝,脉象也依旧没有半点异常。
醉了,睡着了。
这两个词似乎不能再来形容他此时的情境。
白桦依旧未归。
为免出意外,安夙将人留在了无双阁内,就在主厢楼宇之中。
直到第五天夜里。
锦终于醒了过来,卷长的眼睫轻颤后张开,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看不到半丝的光亮,空气之中很静谧,还有股淡淡的清香,曾闻过,而他也早就习惯了这种黑暗和寂静,从床榻之上坐起,他的脸色也不再如五日前那的般苍白,多了些血色。
五天一个梦境。
是希望
也是沉溺。
是绝望。
却又是沦沉深陷。
很多年了,他都不曾再做过这个梦。
因为,也不曾再醉过。
安夙刚踏进屋子,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男子怔怔的坐在床上,只呆怔的坐着,俊逸容颜冷如千年坚冰,眼帘瞌合,眉宇微蹙,似痛苦,却又似有着丝丝的满足,太复杂,复杂的让人难以分辨。
她从没想过在这个男人醒来时,会在他身上看到这样,纠结的表情。
“醒了。”
许久,安夙方才出声,锦闻言回神似乎有些诧异,同时脸上的表情也都在那瞬间敛了下去,轻轻点了点头:“嗯,我睡了大概有多久?”
“五天五夜!”
安夙回了一句,方才迈步走上前:“我以为阿锦会先问我,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或者是问我,我这几天都对你做了些什么?看你刚刚满足的神情,怎么你不会是趁着喝醉熟睡做了春梦?都梦到了谁?是不是你的父母,还有你的家人朋友,还有心爱的女子?”这男人变脸速度也真是快,这样的笑似乎也在他的脸上看得太多,多到有些碍眼。
她更喜欢看他痛苦的样子。
“如果对像是阿裳,锦做一场春梦也无妨。”男子清雅的声音里似乎多了份熟稔,闻着那突来微浓的清香仍旧笑:“只可惜……”
静。
锦顿了半晌:“只可惜,阿裳不是那样的人,也绝做不出那样的事。你总是口是心非,看似无所顾忌,可那也只不过是表像,只是为了掩饰,正如我说阿裳本性善良是一样的。那日你为我一句话生气,足见你是自爱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关于你那样的传言,但我从来不相信眼睛看到的,我只相信自己的感觉,我相信我的感觉不会错。”
“锦不愧是锦。”
安夙就坐在男子旁边,伸手便将男子拽了过来,拾指挑起男子的下颚,动作带着几分的轻佻之色:“你这是在激我对你做些什么?连用个激将法也是以退为进,做得这么醇熟又不着痕迹,只是你难道不知,自信与自负只一字之差而已。有时候太过自信,就成了自负。”
“可你依然被我激怒了,否则,就不会有这样的动作!”男子伸手轻轻的点了点女子的拾指:“我能想象阿裳此刻的样子,可惜了应该换一身衣裳,若是换下这身女儿装,穿上男装,我想也定然是风度翩翩,俊美非凡。不知会有多少的女儿家,会为你神魂颠倒。”
她前世一生都着男儿装,待最后换回红妆时,却也正是她殒命时。
安夙闻言眼神暗了暗:“是么,你鼻子那么灵,可嗅出这是哪里?我想这应该难不到你。你喝醉酒,我照顾了你五天,你的暗卫也去了五天,为你醉酒简洛还骂了我一通,阿锦就不用交待下小白去了哪里?又去办何事?几时才归?你醉倒时我说的话,你应该没忘才对!”
鼻子那么灵,这话似乎带着丝‘歧义’?
“你身上有胰子香气,所以应刚沐完浴,我在你闺阁之中。”锦闻之无奈轻笑:“阿裳想结束我们之间彼此的试探,锦自然从命。至于白桦,他五天之前去了皇陵,去找一个人,办一件事,办完事就会回。来回用时大约要十五至二十天左右。”
安夙收回手指:“皇陵,萧祈,说说目的。”
“自然是帮王丞相一把,你希望大皇子早些回来,我也作此想。只是王丞相与王皇后那边暂时没有任何动作。你还欠下王玄朗一个人情,办成这件事便也算是还了他的人情,阿裳觉得如何?”
自然,不如何!
这件事王玄朗与王丞相自然会去办。
王玄朗会向她提出什么条件,用大脚趾也能想到,那个条件她自然也从未放在心上,又哪用他在里面瞎搅和?
锦微顿,又开口道:“再告诉阿裳一个消息,北边赫连煦也暗中派了人前来邺城,三个月后便是邺帝诞辰,赫连帝后情深,届时也会陪后回乡醒亲。”
“让萧祈提前回来,是想借赫连帝后此次行程来替萧祈造势,你为何这么帮他?”这个男人的手倒也伸得够长,连北漠赫连帝后三个月以后的行程他也能探得到。
“龙虎相争必有伤,对手实力越旗鼓相当,越两败俱伤,甚尔俱伤。此时造势自是为了将来的戏更精彩,也是为了将来,渔翁能得最大的利。阿裳原本不也是作此想?我不过是,在阿裳原本的基础上,再推他们一把。”男子含笑说的云淡风轻,只声音似乎因多日未进水而有丝沙哑的轻咳。
她的确是作此想。
自然,大皇子当初自避皇陵,如今想要回来也没那么容易。不过丞相与王玄朗都不是什么省油灯。这点自难不倒他们,难的是,若是想要其提前回来,自也要提前布置。
方法不是没有,可都需要一个契机。
相信这也是王家没有动作的原因,她并不在乎他们用什么办法,只要人能回来就好,过程不重要,目的达到了就好。
安夙走到桌前,拿起茶盏倒了杯茶递给男子:“赫连煦,北漠的王,携王后来拜岳丈,这出戏很精彩,却是太掉价,说说吧,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有什么能够吸引到赫连煦亲自来?”
“阿裳果然聪慧。”
锦执盏将茶杯的水饮尽,润了润喉方道:“自然是有足够的利益,才能吸引到这位北漠狼王前来。他的目的其实阿裳应该不会陌生,可还记得先前安家千人被处斩之事,还有数日前阮家几乎被灭之事?”
转身站在桌前放茶盏的安夙手微顿,转眸直视男人:“自然听过。这可是今年内帝都发生的最大两件事,两家皆被灭,死人无数。你的意思,赫连煦此行目的与这两件事有关?”
男子点头:“不错,是为玲珑玉骨。”
“就为了这个?世人都将玲珑玉骨传的神乎其神,可又有谁见过?况且雨已然被国师大人求了下来,如今的大邺可谓是风调雨顺,找到玲珑玉骨又有什么用?你的意思不会是玲珑玉骨还隐藏着其它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居然能吸引北漠狼王?莫非,有宝藏不成?”
安夙顿口,眼神凝着男子,这些日子她未少查找关于玲珑玉骨的消息,只前雍被灭了几百年,文献史料都有限,这是她能想出来的唯一可能。
“的确是与宝藏有关。”
锦淡声徐徐述道:“据说,当年即墨一称帝后曾将大批宝藏秘密运往关外之地收藏,而藏宝图就藏在玲珑玉骨之中,找到玲珑玉骨可找到雍祖始皇陵,从而也能找到那批富可敌国的宝藏。不止如此,还有传说玲珑玉骨乃天赐圣物,有神奇的治愈奇效,虽不能活死人,肉白骨。可若一息尚存,哪怕心脉尽断亦能起死回生。”
“那你呢?你不止想找到那笔宝藏,也想找到玲珑玉骨,是不是找到玲珑玉骨就可以治好你的眼?”安夙身子握杯的手捏紧。
原来,这就是玲珑玉骨的秘密?原来不止她猜想的那么简单,人为财死,可人一旦有权有势后更怕死。如此至宝岂能不动人心?岂能不被世人争夺?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
可安家有么,真的有么?整个安宅被大肆整改,如今更化作寸寸焦土,谁找到了?谁又看到玲珑玉骨的影子了?
“若我说不想,阿裳可会信?”
男子从榻上站起,摸索着走到窗边,声音依旧清清淡淡:“旧景犹在,只适人改,想见的人已然都不在,那看到看不到又有何妨?你曾问过我们初遇那日我在祭奠谁,你说的对,那日我祭奠的是我的至亲。”
“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不知是希望还是失望的神话,从期待渴望到失望绝望,再到如今的习惯,我觉得现在很好。与其花时间去找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甚至根本不知有用无用的东西,不若花些时间做该做的事。想要财自己赚,想要权自己夺,想要报仇那就用双手拿起剑,阿裳,你觉得我说的可对?”
信,她怎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