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从东方升起,阳光普照大地,将黑暗尽数驱逐。回风崖刀削陡峭的崖壁上远远便可看到半空挂着个小小的黑点。
就像是只蚂蚁在那陡峭的石壁上缓缓移动,他腰间绑着绿色藤蔓还绕着圈九截铁索,是他从在林中白骨旁捡到的铁鞭,带着或许能用得上,他双脚踩在石臂摸着上方凸起的岩石树枝,所有可以借力的东西,一点点向上攀爬。
凌厉的石峰刺破手掌,额头上沁满汗珠,从借着轻功腾跃灵活动作,到手臂发麻发酸动作缓慢,再到每动一下都像是顶着千斤巨石再无力抬起。
哧啦——
脚下踩空他身体不稳骤然下坠,碎石散落间有银光闪过钉入石壁,他借着匕首再次抓紧上方凸起的石块稳住身形,看着下方变小的树木崖石和谷底,脑子有瞬间晕眩。
“不能放弃,我绝不能放弃,我一定要爬上去……”扭头不再看下方,他这样告诉自己,只要不放弃他总能攀上这崖颠。
这是他唯一仅剩想到没有试过的办法:从哪掉下来,就从哪爬出去。
十丈,二十丈,五十丈,一百丈……
他就这样慢慢的向上攀爬,到了可以支撑的地方,或是岩石,或是树桩便解下腾蔓将自己绑起来休息,他越来越累,身上的伤被拉扯裂开,可看着自己爬的越来越高,似乎那疼也不再疼,疲惫的身体似也又充满了力气。
他以为他真的可以爬上去。
只是,他却太高估了自己,那是连成年武林高手都无力的回风崖,他只是个九岁的孩童,还受了伤,又怎么可能爬上去?
最终藤蔓断掉,他也掉了下来,面朝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原本近了许多也大了许多的天空,再次越变越小,也离他越来越远。
他像折翼的鸟,只能往下掉。
他以为他会摔死,不甘的尖叫出声,可疼却一直没来,反而身体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光线被阴影覆盖,眼前是白色中蕴染出的红梅花,他的发丝在空中飘啊飘就像是黑色的羽毛划过他的脸颊。
“爹爹……”
他轻轻呢喃出声,那个胸膛很暖,像父亲的一样温暖,他含着泪光抬头迷蒙的视线里父亲脸上麦色的皮肤不见,脸上蓄着的胡须不见,父样独有的威严和慈爱也全都通通不见,那是张俊美少年的脸,那双眼很冷,却莫名让他感到安心又让他无比眷恋。
他紧紧抱着不想放手。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一定是父亲从天上派来救他的天兵神将。
“你刚刚在做什么?”脚尖再次踏上地面,那种踏实感传来的同时,头顶也传来少年阴沉冷戾到几近无情的声音。
“我……”
“是谁信誓旦旦对我说,不会再鲁莽,不会再自不量力,那你告诉我你刚刚在做什么?还是你真愚蠢到以为凭你就可以爬上去?你若想死告诉我,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你也不用再如此费力!”
少年低沉的声音挟带着浓浓的怒火,让小安夙整个人一颤,他满脸惶恐的看着眼前满脸怒气腾腾,眼眶都泛着血丝似乎要杀人的少年,竟是,一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为何不说话?你不是很能说,现在,告诉我!!!”少年的脸色却没有半点缓解,反而怒意更甚。
他眼神直视他,眼里的冷意就像千年坚冰,那冽冽的寒气顺着他的眼传入他的瞳孔,瞬间漫延遍他全身,他从未见过那么可怕的眼神,就像是要活生生的撕了他一样,他也从未见过他那样怒气磅礴的表情,他更未想到,这个少年生起怒来竟是如此可怕。
是真的真的,很可怕。
“我,我只是想出去,我不能留在这里,你受了伤,我找不到路我只能想到这个办法,我娘还在等我,找不到我她会很伤心也会很担心,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偷偷跑出来,我想回家我不想留在这里,一千个不想一万个不想,你知道不道我要离开这里,我必须要离开这里——”
惊魂未定的他蓦地奋力的嘶吼着,拼命想要抑制眼中的酸涩,可连日累积的焦灼无力,唯一的希望也幻灭,还有少年此刻冰冷的怒火,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都在那刻堆积暴发,最终,最终他还是没能忍住。
有东西从眼里掉出来,一颗又一颗……
不停的落下。
悲伤难过的情绪将他紧紧围绕,让他几近窒息,他很努力很努力想要忘记那些伤心的事,可想起来还是会很伤心很难过,他知道错了,他只是想回家,难道这也不行?
“你跟我来,我一定会带你走出去……”
紧捏着的拳头突然被只手覆住,听着那依旧冰冷的声音,他怔怔的抬起头看着替他仔细拭泪的少年,那个比他仅高出一个头的少年。
少年强压下胸中翻滚血气,凝着他半晌无声轻叹了口气,脸上表情似也多了抹无奈,自他醒来以后每天他都会替他准备好食物,然后早出晚归一整天都不见踪影,他总是清晨斗志高昂的离开,傍晚疲惫又沮丧的回来。
只是那沮丧总会很快就从那张精雕玉雕琢的小脸上消散,然后,他就会在他耳边碎碎念,他这一天里去了山谷哪里,又遇到了什么,所以,他又怎会不知他是在寻找出路。
他的伤太重,他也以为找不到他就会放弃。
昨天夜里他带回的食物份量比以往多了很多,他虽不说,可他知道他定然是有了打算。可他没想到他居然会想到如此方法,就他这小小的身子想要爬上这万丈深渊,无异是在痴人说梦。
大概,也只有他这样的天真孩童,才会有如此天真的想法。
明知不可为却执意为之,还真是个倔强执拗到执着的孩子,看着他腰间缠着尤染绿色枝叶的断藤、生了锈的铁鞭,和那把原本应该属于他的匕首,虽然冲动莽撞,倒也不算是愚蠢,居然还知道做足准备。
可惜,人太小。
“你不是和我过说大男人流血不流泪?我说了会带你从这里走出去,就一定会带你从这里走出去,你跟我来……”看着才擦拭过的眼睛又掉出水滴,锦归无奈重复,再伸手擦掉他脸上的水渍,牵着他将他带到了另一个地方。
他捂着胸口缓缓坐了下来,松手指了指自己旁边:“坐下。”
“你不是说要带我出去,难道这里可以出去?”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小安夙挨着少年坐在巨石上,扭头看向四周,这里他天天来,这石头他天天看,也没看到有路可以走啊?
“别说话,等着。”
少年的声音再次变冷,吐出几个字后便不再说话,小安夙没办法也只能坐在他身边等着,这一等便从天亮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天亮,看他打坐他干坐着也不敢去打扰。
许是知道自己理亏做错了,许是有些害怕少年会发怒,又或许是期待着这个在他眼中很厉害的少年能够给他带来奇迹,真能带他走出这里。
他竟真的陪着他在那巨石上坐了整整一夜。
“来了。”
吹了一夜凉风,虽然少年将衣服给了他,身子依然有些发抖,听到他的声音有些昏昏欲睡的他当即睁开了眼睛,看着他问:“什么来了?”
少年指了指天际:“你看那里。”
他抬起头,疑惑的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隐隐约约可见天际尽头一片火红的霞光,他没有想到在这谷底竟也能看到这么美的朝霞。
虽然,那片流霞很小,从崖底看去也只能够看到一角,可在他眼里却比什么都要美,他想或许是因为这崖底太过荒凉的缘故吧?就在他入神痴痴的看着时耳畔却再次传来少年的声音。
少年也抬头看着天空那片朝霞,素来冰冷的声音多了抹柔和:“你看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璀璨的霞光是不是很美?师父曾告诉我,万丈流霞升起的地方就是百里云霄铺就的碧海晴空。阿谨,你一定要记得,只要你抬头,万丈流霞升起的地方我一直都会在。”
“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等我伤好也一定会带你从这里走出去,可是你也要答应我,在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以前,不要再去做危险的事。如果你死了不止你的亲人会难过,我想,我、也会很难过。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可以平安回到亲人身边。你若再如此莽撞,等我离开时我就会将你丢在这里。”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再次变冷,话语也充满了威胁。
可他却觉得,那是他听过最好听的话,也是他听过最温柔的声音,那双望过来时充斥着担忧的明亮眼睛,就这样深深烙印在他头尖,心暖暖的,冰冷的身体也在瞬间回暖。
让他整个人都像是,泡在温泉里。
过了很久小安夙才看着一直紧盯着自己的少年,呆呆的问:“我死了,你真的会很难过,很难过吗?你不生我的气了?你说你会保护我,你说你可以带我走出去,我相信你。”
“我答应你在我没有学好武功以前,不会再去做危险的事。那你能不能把你那天杀死黑衣人的那招剑法教给我?就是你最后用得那招?”焦灼的心,被少年抚平,褪去担忧的小安夙不依不挠的追问。
他已经掂念很久,他是真的很想和他学啊,因为那招真的很厉害,他练的是枪法,因为人太小,父亲特地做了枝短枪给他,可惜那短枪在与黑衣人打斗的时候被劈断,不知掉去了哪里。
“只要你想学,我都可以教你,你好好的练,等你练会那套剑法,我们就可以离开了。”少年点头如是说,看着那片冰冷狭小的天空,他的嘴角盈上一抹浅浅的弧度。
他伸手拉过旁边垂下的树梢,摘下片树叶噙在唇畔间,单调悠扬的乐音就从少年毫无血色的唇畔响起,也在他耳边不停的回荡飞旋,那是小安夙从来未听过的曲子,很特别,也很好听。
小安夙看着少年听着曲子,泛红的眼睛笑弯成了月芽:“锦归哥哥,你真的好厉害,好厉害,不止武功那么高还会吹曲儿,你居然能用树叶吹出这么好听的曲子,这曲子好好听,要不你也教我吧,我一定会很认真,很用心的学,我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
“我会好好练剑,好好学曲子,你教我的东西我绝不会告诉别人,你也不许再教给别人,这只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好不好?还有,我也会好好照顾你让你快点好起来,那样我们就可以早点出去了。”
“不过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应该叫你师父了?可我不喜欢叫你师父,那样你岂不是变成了我的长辈,我还得给你磕头敬茶?我才不要,我还是比较喜欢叫你锦归哥哥……”说不清为什么不要,只是本能的不想。
“……”
幽深的崖底,是小男孩儿兴奋的声音,迭迭不休的响起,伴着悠扬的乐音被回旋的风儿吹的荡起阵阵的回音。
眼前似还能看到少年手把手教她习剑,手把手教他吹曲的身影,还有少年看向他时嘴角的浅浅弧度,和少年那双比日月星辉都要明亮的眼睛……
直到五日后的那个清晨,少年突然告诉他,他们可以出去了。那刻他兴奋的几乎跳起来,因为终于可以回家,可以和亲人团聚。
那时的他只顾着兴奋激动,却半点也没想到在能与家人团聚的同时,也意味着他和他之间分离的到来,他更没想到,当初一别就是整整十二年。
那一别,竟然就是一生一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