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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叡王被贬

思虑了一日,陛下的圣旨终于赐下:将皇长子温良吉削去王爵,贬去封地,没有传召,永世不得入京。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但大抵都逃不出一条:此诏一出,便说明大皇子彻底失势,再无争储之力。

端敬皇后在大殿前跪了一夜,想替大皇子求情,但温实骏始终避之不见。徐公公劝了好几回:“皇后娘娘,叡王殿下……哦不,现在应该称大皇子了。大皇子此番犯错,没牵连到中宫和颍川王已是万幸,您就听老奴一句劝,好生回去歇着,不要给陛下添堵啦!”

皇后娘娘气得脸色铁青,心里不断叫嚣着“死太监,我不听我不听”!

回回都没有好脸,徐公公也懒得热脸去贴冷屁股,识趣地退回到檐下施展看不见大法。

最后还是颍川王给皇后带了一句话,才将皇后从殿门口给劝回去。

颍川王说:“陛下正在气头上,娘娘何必此时往刀尖儿上撞,跪在这儿不仅于良吉无益,还可能牵连到商家,娘娘若不好生珍重着替良吉谋划,良吉回京之事只怕更加渺茫。”

说得在情在理。但堂堂皇后已经跪了一宿,自个儿爬起来又实在很没面子,想了想,端敬皇后两眼一翻,在大殿之外晕死过去。

温良吉走的这天,其他人为了避嫌,竟无一人相送。

天色阴沉,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雪。城门口的摊贩支起了棚子,纷纷躲到里头去了。这样的天,就连野狗都知道找个屋檐趴着,温良吉骑马出来,却见到城外官道的正中央站着一个人。那人矮矮小小,穿着白底红梅的斗篷,在空旷的道路上很是醒目。

吕金枝是特地来这里等他的,她爹中毒昏迷了三日,如今已是气息微弱,滴水不进。太子满世界地在帮她寻找名医,但此毒成分复杂,医治的希望渺茫。她总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血浆里的毒是大皇子下的。

二人静静对视了一眼,温良吉打马上前:“想不到唯一来送我的人竟然是你。”

其实他错了,吕严中毒多多少少与他脱不了干系,吕金枝若真想送他,那必定是送他归西。

“我不是来送你,我是来问你讨解药的。”

温良吉变了脸色:“成王败寇我本无话可说,但你们二人实在是欺人太甚!借吕严中毒一事诬陷我,我认!但你们非要逼着我问我拿出他所中之毒的解药,不觉得可笑吗?我若想毒害他,何必留什么解药!”

也是。毒物这种东西本就是为了置人于死地,研制出如此复杂的毒药又制出解药,那这人要么不想害人,要么就是有病。可她还是不死心:“除了龙袍和毒酒,寿宴上你真的没有别的安排?”

温良吉头一回觉得,与他青梅竹马的这个人竟是如此不可理喻。前一日走出明光殿,太子拦他,今日出了城门,吕金枝拦他,且都是为了一件他压根儿拿不出来的东西。

温良吉忍无可忍,狠狠地舔了舔嘴唇。方想破口大骂,身后的马车里忽然响起一个女子尖利的嗓音:“吕金枝!你们究竟还想欺辱我们到几时?”

吕金枝微微偏过身子,朝大皇子的马屁股后望去。后头停着一辆马车,原以为是载行李用的,没想到里头还装了个人。帘子掀开,一位轻纱蒙面的女子扶着车壁跳下来,径直走向这边。

吕金枝定定地看着来人:“原来你还没走。”

飞扬的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很快贴在女子的头顶。温良吉回头一瞧,赶紧下马将她搂着:“舒儿,这么冷的天,你出来做什么?”

怀里的人盈盈向他一笑:“不打紧。殿下,我想跟她说几句话。”

温良吉远远地看了吕金枝一眼,有些不放心。他们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他虽知道她的残暴不过是徒有虚名,但此时吕严生死未卜,保不准她会气急攻心,在身上藏了什么杀伤性武器。

刘舒倒是不怕:“殿下若不放心,可在一旁守着。”

温良吉又看了吕金枝一眼,确认她此时情绪稳定,方脱下身上的大氅给刘舒披上,牵马走向一边。

经过刘大学士被贬一事,刘舒不仅没有黯然憔悴,眼神中反倒增添了几分平静。她缓缓地走到离吕金枝一尺的地方,平静的语气像与一位故友闲谈:“我在家中本是庶出,又因锋芒太盛,不受母亲的喜欢。我爹被贬之后,刘家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是家中的祸害,将我赶了出来,我无处可去,干脆就留在了京都。”

吕金枝语气不善:“刘家的今天确实与你脱不开关联。”

刘舒也不生气,反而慵懒地笑着:“是啊。但你知不知道,陛下为何忽然将我的父亲贬去通州?又知不知道,那日在明光殿,陛下对我说了什么?”

吕金枝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搭腔。

“那日陛下非但没有训斥我,还同意让我入东宫为太子侧妃。”

呵!还以为她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言,没想到是想讲笑话。吕金枝没忍住,嗤笑出声:“那你刘家为何没因你平步青云,反被贬黜到了千里之外的通州?刘舒,我没工夫陪你在这儿磨嘴皮子。”

找不到解药,她也没必要再在此浪费时间,吕家还等着她来主持,她爹还在床上躺着,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吕金枝抬脚要走。

刘舒拦住她:“你不是想知道你爹的毒是谁下的吗?我现在就告诉你。”

吕金枝身形一顿。

“是陛下!”说这三个字时,刘舒的语调铿锵有力,“你可知陛下为何同意封我为太子侧妃?因为吕严独断专权,行事霸道,你吕金枝更是耳濡目染,不仅胆敢指使手下之人弹劾太子,还纵容江阴巡抚贪污税银来帮太子笼络人心。这样一个擅于弄权的太子妃,陛下能容得下你?”说到此,她忽然放慢了语速,“可太子想坐稳储位,需要吕家的扶持。陛下既想保住太子,又想压制吕家,便只有再扶持一位权臣出来。而我刘家家世清白,又对吕家多有不满,不正是最好的人选?”

所以陛下早就开始动手对付吕家了?脑中如同一个炸雷爆开,吕金枝做梦也没想到,陛下口口声声说侧妃的册立与否全凭太子做主,背后竟偷偷使了这等手段。

“有了前头与太子私奔一事,陛下以为刘家定会紧紧抓住这个机会入驻东宫,却没料到,我的心早在叡王殿下救下我的那一刻起就尽数放在了他的身上,如今的我,已经不愿嫁给太子了。正因为如此,陛下才龙颜大怒,将我爹贬至通州,以示惩戒。”

许是在雪中站得太久,吕金枝觉得手脚有些僵硬。刘舒的眼中平静无波,语调轻缓平和,所说之事全然不似编的。

但她还是挣扎着不愿相信:“若是陛下下毒,他为何会任由太子将此事嫁祸到大皇子的头上?陛下虽偏袒太子,但大皇子也是他嫡亲的儿子。都说虎毒不食子,陛下又亏欠大皇子良多,怎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失意离京?刘舒,你说的话我半句也不信。”

刘舒抖抖身上的雪花:“是当真不信,还是不敢信?”

雪还有增大的趋势,洋洋洒洒,下得更加恣意了。

吕金枝觉得手脚冰凉,笼在斗篷里的手紧紧捏成了拳。她与刘舒吵架从未输过,但她今日之言句句砸在她的胸口,砸得她喘不过气。其实她心里清楚,只要说出大皇子剿匪将她救出不过是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便可反将一军,可终还是没忍心。刘舒说出这些事并非为了揶揄,只是想帮大皇子释清嫌疑。她对他用情至深,还因此连累家族,被刘家赶出家门,也是个可怜之人。

“你说的事我自会想办法查证,但现在我忙得很,没工夫跟你在这里纠缠。”吕金枝丢下这句,便提着裙子往城门里赶。

这副样子,对她来说与落荒而逃无异了。过去她爹在时,她总是眼高于顶,觉得这世上没什么能够让她惧怕。哪怕要做陛下的儿媳,要夺温氏的江山,只要背后有吕严的支撑,也总能办成。

可此时刘舒告诉她吕严中毒是陛下所为,她竟不知该如何与陛下抗衡。还有太子,她就要与太子成婚,但毒害她爹的很可能就是太子的父亲。

吕金枝的心里乱得很。

跌跌撞撞地赶回吕府,吕金枝做的头一件事就是钻进吕严的书房。她记得她爹有一张记载暗桩的羊皮,就搁在书桌后的暗格里。

吕严说过,想要长久在朝中立足,就要掌控全局。吕家的暗桩遍布朝野,倘若真有人想对他不利,定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想证实陛下是否起了杀心,只需找到安插在陛下身边的那一根钉子便是。

凭着当时的记忆,吕金枝果然找到了那张旧羊皮。

上回抓到薛小将军,吕严就曾拿出这样东西,当时的她颇有些怨气,没有伸手去接,此时铺陈开来,着实惊讶得不轻。

这这这……也忒长了!

这张羊皮纸主要分为总纲和分目两个部分。总纲部分记载了所有暗桩通用的信号,分目则记载的是吕家所有的暗桩名录。

她粗略看了一下,上头记载的名字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且每一个名字后头还有其所在的职务以及联络的方式。小到地方官员的姬妾,大到皇后身边的亲信,甚至连陛下身边的徐公公,竟也是她爹放在宫里的暗桩!

吕金枝呆呆地坐了一瞬,忽然有些明白陛下的处境了。

贤贞皇后在时,她爹掌控着陛下的媳妇,贤贞皇后殡天,她爹又掌控了陛下的儿子。手都掐上了陛下的脖子,身为一国之君,他能不反击吗?

刘舒的话虽证明陛下有打压之心,但想证实是否是陛下下毒,还需求证一次。视线在徐公公那一行停顿了一会儿,吕金枝提笔研磨,写了张简短的字条。

按照上头所说,徐公公在宫外的宅子里安置有一房侍妾,每月初三和十七都是其出宫的日子。寻常联络时,都由徐公公将书信埋在屋后的柳树下,遇上突发情况,则让侍妾以家事为由,命底下的小太监去宫中报信。

偷偷将羊皮藏回去,吕金枝便将此事交给了卫川。

出事之后,吕家所有的暗卫都已调回了吕府,府上的府兵、各处埋伏的暗卫,将整个吕家守得如同铁桶。除了替吕严诊治的梁大夫外,府上所有的丫鬟家丁不可随意走动。

今日的吕严还是没什么起色,梁大夫开了些解毒的方子,亲自煎了药,又亲自服侍他服下。

吕金枝进来时,正见到他抱着屋里的一盆山茶往外走。许是屋里药气浓重,近来又无下人照看,那山茶的枝叶也被熏得蔫蔫的。不过摆弄这些细微的小事并非梁大夫的本分,看着他抱着一盆花往外走,吕金枝还是有些诧异。

“梁大夫,您这是……”

梁渤也不避讳,将花盆搂在腰间道:“屋里空气沉闷,不利于病人修养,老朽想将这盆花带出去换一盆精神些的进来。”

所谓医者仁心,大抵就是如此。

吕金枝颔首:“有劳梁大夫悉心。不知我爹今日可有好转?”

一说起病情,梁大夫即刻皱了眉:“恕老夫医术不精,至今仍没有找出解毒之法,不过首辅大人体内的毒素尚属平稳,一直没有扩散的趋势,请小姐切莫情急,再给老夫些时日,只要解了毒,相信首辅大人定能苏醒。”

吕金枝点点头,恭敬地退到一边,目送他出去。

此时屋里仅剩她与吕严二人。吕金枝走到火盆边拨了拨里头的炭火,又走到吕严床边的踏板上坐下,替他掖了掖被角。

刘舒说的话总归是让她不安。

吕严早就提醒过她,陛下迟早会腾出手来对付吕家,她也早有准备,认为自己捋得清。

太子是太子,陛下是陛下,可当她将纸条递给卫川命他调动吕家的暗桩彻查时,心里还是有些害怕。若陛下不仅仅是单纯打压,而是想置吕家于死地,她着实不知道将来该如何面对太子。或是,陛下根本就是假意赐婚,目的仅仅是为了麻痹吕家,让吕家以为有了权力登顶的可乘之机。

最坏的设想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有太子参与。喜欢是假的,心疼是假的,绝不对付吕家的誓言也是假的。

光是想想,她都觉得窒息。

吕金枝伏在床沿,看着床上的吕严道:“爹啊,从前你总觉得我是个闯祸精,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放心。现在倒好,你睡得死死的,叫也叫不醒!我说吕老狐狸,吕家这么重的担子,您就这么放心地交给你闺女?”

吕严的眼睑轻轻地闭着,除了脸色苍白了点,其他的好似与常人无异。有那么一瞬,吕金枝都觉得他是不是在做戏,连她也骗的大戏。可大皇子的事已经尘埃落定,今日也黯然失意地离了京,他却还是不醒来主持大局。

吕金枝将手伸进被子,鬼使神差地在他腋下挠了挠。她爹没有反应。

又挠了挠。还是没有反应。

吕金枝叹一口气:“那你就再睡一会儿吧,我也睡一会儿。”这三日她忙里忙外,既要主持家务,又要寻找解药,着实是累得很。这句话说完,果然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她做了个梦。梦里茶温香暖,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很旺。吕严仍旧病着,她也如此刻一般,趴在吕严的床前打瞌睡。

忽然外头的房门被风吹开,如鹅毛大小的雪花灌进来。她觉得有些冷,便本能地将身子缩了缩。可刺骨的寒风顺着大开的房门呼呼地刮着,冻得她一个激灵。方想起身去外间关门,一件白狐裘忽然当头罩下,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

吕金枝模模糊糊地抬头,只见她爹不知何时竟苏醒过来,坐在床头半嗔半宠地道:“这么冷的天,偏要睡在这里。”一股狂喜直冲脑门,吕金枝一激动,额头重重磕上了红木制的床沿,醒了。她龇牙咧嘴地揉了揉额头,手上一抬,肩上的白狐裘应声而落。

吕金枝的心猛然一跳,紧接着就听见太子的声音:“磕到哪儿了?快给我看看。”

她茫然地朝床上一望,她爹果然还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吕金枝一边撑着床沿站起来,一边道:“没事,不过是做了个梦。”

太子赶紧来扶,拉扯半天,她又幽幽地坐回去了:“脚麻了。”

太子有些想笑:“房里特地置了躺椅,你偏生要睡在这儿。”

吕金枝匆忙给自己揉腿:“你别管我,先让我坐会儿。”

温良景干脆在她面前蹲下来,也跟着她一起揉腿肚子,左腿揉完揉右腿,右腿揉完揉膝盖。

吕金枝停下手里的动作,呆呆地看着她的未婚夫。他的手指嫩白纤细,骨节分明,俊美的脸颊之上,睫毛很长,认真起来潭眸鹰目的,真是好看。

她正看得出神,温良景抬起头来:“怎么了?”

“没……没什么。”吕金枝拍拍屁股爬起来,拉着他走向外间。方才昏沉沉地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此时往窗外一望,竟然天都擦黑了。吕金枝摸着火折子将屋里的煤油灯一一点上,“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太子跟在她后头:“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顺便看看你爹的毒解得如何了。”

吕金枝叹气:“你方才也瞧见了,我爹这甩手掌柜当得很是惬意。”

温良景本是听说她今早在城门口拦下了大皇子,想问上几句当时的情形,但她眼里的失落都快溢出来了,怕是谈得不妥,也没忍心再问。强打起精神,温良景道,“孤今日听说蜀地有一个毒师极擅解毒制毒之术,已经派人去寻了,只是此人常年云游,要请到京都恐怕还需些时日,你且再耐心等一等,说不定等他一来,你爹的毒便有了破解之法。”

吕金枝点点头,闷头闷脑地继续点门口的那一盏,脸上还是没有喜色。梁大夫也叫她等一等,太子仍叫她等一等,其实就是暂时还没有法子。刘舒的话在她心里有个疙瘩,下毒之人尚在调查,此时的吕金枝很想问一问太子,陛下究竟有没有向他透露过要打压吕家,或者……那日寿宴上,他说她爹是血浆中毒,是不是早已知道些什么。

望着明灭的烛火站了一会儿,她刚要开口,还没来得及问,门外的府兵忽然大叫一声:“什么人?”

话音刚落,房门便被人大力撞开,紧接着,屋里便落进一个满脸是血的黑影。

太子眼疾手快,一把拉住靠近门口的吕金枝,紧紧护在怀里:“金枝小心!”

吕金枝歪着脖子往地上一看,顿时大惊:“卫川?”

卫川趴在地上,被血染过的脸庞之上有些狼狈,见到主人,又微微泛起个笑容,艰难地撑着地面抬起头来:“事出紧急,属下进来之前未曾吱声,主人不要生气……”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吕金枝从太子怀里挣脱出来,试图将他扶起,手指触到卫川的衣裳,却觉得湿淋淋的。抽回手一看,上头尽是猩红的血污。而他的衣裳也被刀剑割得破破烂烂,不知伤势如何,也不知伤到了几处。

门口的府兵见黑衣人竟是吕金枝的护卫,也忙上来搀扶。几个人合力将他扶到里屋的躺椅上,又匆匆忙忙跑去外头请梁大夫。

卫川功夫极好,能将他伤成这样,要么是对方武功绝世,要么是对方人多势众。想到先前吩咐卫川去办的事,吕金枝惊惶道:“发生什么事了?”

卫川却不答话,一边艰难地捂着胸口喘气,一边望向太子。

吕金枝顺着他的目光往身后一望,瞬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此时此刻,总不能将太子轰出去。对着他满身的伤口茫然了一瞬,她用力按住他身上流血最多的那一处,道:“但说无妨。”

卫川这才断断续续地道:“属下去了主人所说的宅子,见到了那位徐夫人,但就在……就在徐公公出宫见我时,宅子周围忽然冲出一队人马……属下中了埋伏……那些人是,是禁卫军。”

听到禁卫军三个字,温良景一愣:“金枝,你们做了什么?怎么会招惹上父皇的禁卫军?”

做了什么?她不过是想查出真正下毒之人罢了。吕金枝无暇答他:“那徐公公可有说出什么?你逃走之后他如何了?”

卫川本就是撑着一口气逃回来报信,此时躺在这里,已经力气用尽,吕金枝问出这句时,他眼神涣散,口齿不清:“徐……被抓走,他们……他们追,追上来了……主……”话没说完,便昏死过去。

“卫川?”吕金枝听得不明不白,又轻轻地喊了几声。

人未叫醒,门房忽然火急火燎地跑进来禀报:“小姐,外头忽然来了一队禁卫军,说要捉拿要犯!”

吕金枝顿时怒上心头:“我堂堂吕府,岂能由他们想闯就闯?叫他们等着!”

太子听到此处,知道事态紧急,怕门房拦不住,朝吕金枝道:“孤去看看。”

你去便你去,正好看看你的父皇是什么人!温实骏前一刻才对吕严下了毒,此刻又将卫川伤得这样,吕金枝实难不迁怒于温良景。她在心里赌气,甚至没有回头看过他一眼,只将一双眼珠直愣愣地盯在浸满血污的手背上。

身侧太子的脚步顿了顿,也没再说什么,紧跟着就朝正门的方向去了。

不多时,梁渤提着药箱赶过来。吕金枝赶忙让到一边,布满血渍的手却颤抖个不停。身边两个最亲近的人接连倒下,她心里害怕得紧。尤其对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陛下,是太子的父亲。

撑着桌面定了定神,外头的吵嚷声让她忽然清醒。

天色黑下来,吕府的四处都点上了灯笼。然,再多的灯笼,也不及院墙外的火把来得灼目。那是禁卫军的火把,追捕卫川的队伍已将吕府团团围住。

吕金枝走到屋外,吩咐府兵将此处严防死守,又让婢女打了盆水进来。待手上的血污洗得一干二净,她整了整衣衫去了正门。

禁卫军的头领裴歧已经带人冲到了门口的照壁下,太子拦在里头,那头领便跪在地上说着什么。离得近了,吕金枝才听清,那头领说的是:“末将亲眼见到犯人翻进了吕府,担心太子与太子妃的安危,这才冒死闯入。”

吕金枝渐渐放慢了脚步,有些茫然地道:“犯人?什么犯人?”

裴歧抬眼稍稍一瞧,立马垂头道:“徐公公不守宫规,窥视陛下,又私自与宫外之人通传消息,陛下特命末将前来捉拿。”

宫里确实有这些规矩。不可窥视陛下日常,不可记录陛下喜好,更不可将宫中之事道与外人。温实骏找的这些罪状倒是没有破绽。吕金枝难得温柔地迎上去,脸上甚至还带了一丝笑意:“我爹正在病中,你们硬闯进来,可有陛下的手谕?”

裴歧恭恭敬敬:“事出紧急,在下还未来得及请旨搜查。不过,末将在墙外发现了犯人的血迹……”

“好大的胆子!”吕金枝忽然发难,一脚踹上他的肩头,“既没有陛下的旨意,我堂堂首辅之府岂能容你说搜就搜?”

这一脚踹得狠,裴歧撑着地面闷哼一声,又很快调整姿势端正了身体:“在下只是奉命行事,请太子妃不要为难。”

话到此处,便是要僵持下去了。

吕金枝看向太子,口中的话却是对裴歧说的:“裴将军,并非我吕金枝有意为难。于情,我爹尚在修养,实在不宜大动干戈;于理,你口中所说的血迹不过是我吕家为了祭神杀的一只鸡。仅凭一点血迹你就断定我吕家窝藏了罪犯,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裴歧皱眉:“那血迹从墙外蔓延到墙内……”

太子打断他道:“裴将军,当时孤也在场,孤可以为吕家作证。墙外的血是……”他想了想,“厨子技艺不精,没能将那鸡一刀毙命,让鸡越墙而走了。”

“殿下,您这……”您这谎话编得也太假了吧?

温良景也知道这个说辞太过荒谬,但古有指鹿为马,今日为何不能有公鸡跳墙?古往今来,位高权重者说的话不论有多么荒诞,它就是真理。

“好了。”温良景不耐烦道,“陛下若问起,你只需如实回答便是,孤自会帮你辩解。”

裴歧默了一会儿,只好回道:“是。”

见到头领爬起来后退,后头的禁卫军也跟着一个个退出了府。到了大门口的石狮子处,裴歧大手一挥,围在吕府周围的禁卫军即刻步履整齐地行动起来。不消一会儿,外头的火光便随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消失殆尽。

门房惊魂未定地抹了把汗,赶紧提着灯笼去关门。

初冬的第一场雪悄悄下了整日,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温良景盯着地上横七竖八的脚印愣了会儿神,回首拉住吕金枝的臂弯道:“此时总该告诉我发生何事了吧?”

吕金枝尚在激愤,用力甩开他道:“你看不出来吗?陛下不仅下毒害了我爹,还要捉拿卫川前去问罪!”

虽已猜到一点,但下毒之事还是叫温良景意外。他蹙眉:“此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父皇从未向我透露过这些?”

“误会?”吕金枝冷笑一声,“若是误会,陛下为何会派禁卫军阻止卫川调查我爹中毒之事?若是误会,他们怎敢明目张胆地闯进吕家搜查?陛下毒害我爹,还要捉拿我身边的护卫,你看不出来吗?他是要致吕家于死地!”

“不对,父皇即便想削弱吕家,也断不会使这种手段。”

事实摆在眼前,他却仍是不信。

从前吕金枝素来觉得太子单纯,此时看来,竟分不清他到底是愚蠢还是自欺欺人。她心痛地退后一步:“你可知刘家为何被贬?因为陛下曾命刘舒嫁入东宫为侧妃,意图牵制吕家,刘舒却因钟情大皇子没有答应。你又以为,你为何能如此轻松地扳倒叡王?因为陛下根本就是有意嫁祸!他连亲生儿子都能蓄意诬陷,何况是一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吕家?”

温良景想上前抓住她,伸出手,却扑了个空:“此事孤会入宫调查,在此之前,你先不要妄自揣测好不好?父皇若当真要对吕家出手,定不会连我也蒙在鼓里。金枝,你……”你不要生气。

吕金枝的目光越来越冷,温良景动动嘴唇,没再说下去。收回手,他道:“孤即刻就去,你在府里等我的消息。”

他说话的语气小心翼翼,吕金枝有点不忍心。但她又能说什么?是温语软言叫他雪夜慢行?还是如寿宴那一夜,满心算计地在他面前哭哭啼啼?抑或是,请他到陛下面前求情,让陛下高抬龙爪放过吕家?

这些压根儿不是她的性情。吕金枝转身回了屋,她还有许多事要想,许多事要做。陛下既已通过徐公公引诱卫川,便说明他已发现身边的细作,今日没抓到卫川,他必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吕府还会有下一场风波。为免吕家的探子一一暴露,近来都不宜再让他们动作了。

敌不动,我不动。陛下抓不到吕家的错处,便始终拿吕家无可奈何。

卫川的伤口虽多,却处处避开要害,休养几日补补身子便可痊愈。吕金枝去看他时,伤口已经包扎完毕。

就着昏暗的灯火,裹得如粽子一般的卫川幽幽醒转,见到床前的吕金枝,即刻泪流满面:“属下能得主人照看一回,死也甘愿了!”

被吕金枝射过去一记白眼:“下雪天穿个黑衣,你是不是智商有问题?”问完又觉得简直是多此一举,他就是智商有问题。

卫川显然没听出这是一个陈述句,挥挥缠成柱子粗的手臂,颇有些委屈地答道:“暗卫营第一条规矩,办事需着夜行衣,不可露出真容……是,是老爷定下的。”

“……”吕金枝极想戳着他的脑门告诉他要懂得灵活变通,见到他浑身是伤,终还是忍住了。默了默,她岔开话题道,“那你说说,当时什么情形。”

卫川望着房顶回想了一会儿:“具体的情况属下也不清楚,属下只知道,徐公公刚一露面,禁卫军就冲出来将我们团团围住,像是……像是跟踪徐公公摸过来的一般。”

“那徐公公和徐夫人如何了?”

“被……被捉了……”

吕金枝微微叹了口气。

卫川有些愧疚:“是属下无能……”

其实他误解了,吕金枝丝毫没有责怪之意。陛下能派人跟踪徐公公,在徐宅设下天罗地网,便说明是徐公公那边露出了破绽,此事与卫川无关。之所以叹气,不过是觉得可惜了她爹设下的一颗好棋。

吕金枝替他将被子拉上去一些,宽慰道:“你不必自责,今日能活着回来就是对我最好的报效。”毕竟吕府的一切她都知之甚少,如今又家运不济,内忧外患,眼下唯一能相信之人就唯有卫川了。在吕严醒来之前,她不求能力战外敌,只求能守住这得之不易的方寸之土,令着紧之人安稳无虞,足矣。

只是,到手的鸭子飞了,陛下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就看他敢不敢给吕家扣上一个窝藏钦犯的罪名了。

第二日,宫中果然有圣旨传来。不过不是为吕家拟定了什么罪名,而是召她入宫。

吕金枝狼狈了这几日,脸色不大好,入宫前特地着了妆面,又换了身明艳的衣裳,这才随着接引的车辇进入了北辰皇宫。

入宫时正赶上下早朝。

吕府接连出事,难免引得官员猜测纷纷。今日见到正主,自是又引发了不小的议论。好事者多揣测吕家气数将尽,恨不能尽早与吕家划清界限,略微有点良知的还是小心上前,关心了一番吕严的身体。

吕金枝觉得不能给家里丢脸,不论是奚落还是同情,全都照单全收。待她在众人面前做足了气势,方昂头挺胸地进了殿。

此时的正殿之中仅有温实骏一人,鞋底踏在空旷的大殿上甚至传出空灵的回音。

乐丰皇帝坐在赤金耀目的龙椅之上,居高临下:“吕家数代忠良,近日却蒙此大难,朕甚感痛心。吕爱卿不仅是我大齐的中流砥柱,亦是朕未来的亲家,他这一倒,朝野上下是流言纷纷,朕于情于理都当关切。吕爱卿已经昏睡了五日,今日可有起色?”

吕金枝一改往日的张扬,诚惶诚恐:“劳陛下记挂,家父仍在昏迷,尚无起色。”

乐丰皇帝的脸上略微惋惜了一瞬。

“太医院院使前日入府诊治,诊断此毒乃多种毒物混合之物,实难下药。朕日思夜想,倒是觉得对此毒有些印象。”

吕金枝身姿一僵。此毒成分复杂,却不致死,她曾猜测,下毒之人多半不想杀人,而是有所图谋。此时以陛下前头所说的冗长铺垫来看,他确是想以解药要挟无疑了。

果然,下一刻,陛下便摸着龙椅的扶手笑得慈眉善目:“或许,朕有法子让吕爱卿苏醒过来。”

吕金枝跪拜道:“请陛下明示。”

“首辅入朝数十载,门客三千,听闻豢养的护卫也是个个身手不凡,吕爱卿还给他们取了个名号,叫……”他略微回想了一瞬,“叫暗卫?对,就是暗卫,专门用来整治朝中大小事务的疑难杂症。除此之外,听闻吕爱卿在朝野之中的人脉甚广,收集线报的本事就连朕的禁卫军也不及。你爹经营半生,投下心血无数,定不愿见到这一切落入他人之手。朕的意思,不若以此事相激,说不准吕爱卿心痛之下,便自然醒转了。”

偌大的正殿之上空空荡荡,主位上那人的嗓音不高不低。若不是此刻跪在地上,她几乎觉得像是与一位长者在闲话家常。弯弯绕绕了这许多废话,吕金枝从其中提炼出一句中心思想:交出暗卫营和暗桩名单,你爹便可苏醒过来。

此时此刻,若再说陛下与她爹的毒无关,怕是连三岁小童也不信了。

时至寒冬,大理石铺就的地板冰凉彻骨。吕金枝孤零零地伏在地上,却再也不敢像半年前一般以地面太凉为由怨怪陛下让她久跪不起。吕严的性命在他的手上,交出名单和暗卫营或可救其性命,但吕家若没了这些倚仗,日后的处境怕是更加艰难。若不交,陛下必当步步紧逼。

吕金枝抬头道:“倘若此法真能助家父醒转,臣女愿意一试。”

看见她应承下来,乐丰皇帝的脸上总算有了喜色,缓缓从龙椅上走下来,又亲自将她扶起:“金枝深明大义,又一片孝心,果然是朕的好儿媳。”

吕金枝退后一步,垂头:“只是,过往家中之事皆是由爹爹全权做主,要找到陛下所提之事的名单恐怕还需回家搜寻一番……”

温实骏笑得和煦:“那是自然,自然。不过,吕爱卿身为当朝首辅,他这一倒,朝中政务已积压多日,朕希望你能尽快办好此事,以令他尽快还朝。此外,你与太子的大婚将近,吕爱卿若能尽早醒来,也可见证爱女出嫁之喜。”

“是。”退出大殿,吕金枝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也不知是激愤还是惶恐,她觉得眼眶酸胀,心痛难抑。时至今日她才明白,过往的嚣张跋扈都不过是仗着她爹罢了,她爹一倒,她便只是一只任人摆弄的可怜虫。难怪吕家一心想要弄权夺位,原来只有得到了皇权,才可决定他人的生死。

吕金枝扶着殿门口的廊柱站稳,头一回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北辰皇宫。这宫殿宏伟肃穆,高墙琉璃瓦,梁上的彩龙双目如炬,张开的五爪杀气腾腾,仿佛在告诫她,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下,所有人都不过是蝼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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